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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好哥哥 ...


  •   往宫学去的路和后宫不一样,引路的女史没那么严肃,看着也更年轻一些,连步子都透着轻快。

      兰漪漪走着走着,就路过了摘星楼。

      也不知道长公主到匈奴了没有。

      “两位小姐,到了。”

      女史蹲身退走,兰漪漪仰脸张望,入目便是一棵参天的银杏树。

      “这棵银杏,距今已有七百年多年树龄。”

      傅明宪适时出声,抬手指着一处断枝,温声道:“文宗皇帝幼时淘气,还从此处跌下来过。”

      兰漪漪顺着看过去,只看到满树翩然青郁的叶子,像极了小鸭子的脚掌儿。

      风起得巧,满树银杏叶簌簌轻响,绿蝴蝶似的朝地上打着旋儿地掉。

      兰漪漪看得新奇,一片青玉似的鸭掌叶往她脸上落,她也站着没有躲。

      熟悉的松针冷香侵入鼻腔,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盖住她的眼睛,兰漪漪便听见了叶脉碰撞指骨的微响。

      “仔细戳伤眼睛。”

      他的声音含着一点淡淡的关切,兰漪漪眨一眨眼睛:“太子殿下?”

      “嗯。”

      宇文韫收回手,将它拢于袖中。

      他今日穿了一袭金白二色的袍服,鱼白的衣衫滚着金边,衬得那单薄修长的小身姿愈发笔挺。

      “见过殿下!”兰漪漪乖乖蹲身行礼。

      宇文韫的目光落在她纤长卷翘的鸦青色睫羽上,掌心不自觉泛起一阵痒意,那是方才她长睫擦过的地方。

      他耳尖微微一烫,忙将视线偏开少许,却正正对上她颊边鼓起的小包。

      还不止一个。

      宇文韫眉峰蹙起,刚要张口问她,耳畔又响起了问安声。

      “太子哥哥安好。”

      傅明宪穿了一身缃色衣衫,腰上的束带却是葱白的,端静柔婉,清丽雅致,同小太子的服色竟格外相衬。就连那亲昵熟稔的称呼都清清爽爽的,半点不刻意甜腻。

      他们二人一个负手而立,一个曲颈垂眸,很有故事开始的味道。

      兰漪漪眨巴眼睛,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声“磕到了”。

      但是这位傅小姐,好像也没出三代血亲吧?虽然就时代背景来说,亲上加亲才是常态。

      说起来,那些表哥表妹一家亲的婚事,似乎也没怎么听说孩子有问题。

      不过婴孩夭折率本来就居高不下,可能在发现问题之前孩子便没了,才没人往这上头想吧。

      兰漪漪的思绪越飘越散。

      正在她思考无子的皇后和智力有问题的太子谁更惨时,明显没智力问题的宇文韫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兰漪漪仰脸看他,发觉小太子似乎……

      不太高兴。

      刚才不还挺好的?

      她偷偷望一眼傅明宪。静女其姝,温柔可亲,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兰漪漪眨眨眼,试探性地回握住小太子的手。

      他的指骨细细瘦瘦的,很长,指腹上带层薄薄的茧子,肌骨都透着凉。那袖子又宽又大,垂下时连她的小臂都密密实实盖住了,乍看之下有种融为一体的错觉。

      宇文韫低头与她圆滚滚的鹿儿眼对视,张大五指把那只热乎乎的小肉手全部包住。

      如玉的脸庞没有表情,清冽的气韵却柔和下来。

      兰漪漪歪头,察觉到雨过天晴的迹象,自觉猜到了他的心思,另一只手大方地挽住傅明宪胳膊。

      “傅姐姐,太子殿下,咱们快进去吧!”

      真是的,两个大孩子就不能落落大方一点么,还要她一个小朋友来当黏合剂。

      不过左手太子右手准太子妃,她这个黏合剂还是当得挺乐意的。

      未来的大齐帝后啊,多粗的腿!

      兰漪漪原本还在苦恼,要怎么在跟小太子打好关系的同时,不被傅明宪当做别有居心的绿茶。

      现在看来,她已经有了一个绝佳的定位。

      开心!

      傅明宪握着兰漪漪软乎乎的手,看一眼一人之隔的太子殿下,双颊绯红。

      太子殿下却脸上一青。

      学堂里已经来了不少人,男男女女各据一方,全都在书案后静坐,不敢发一言。瞧见太子跟两个小姑娘并排走进来,全都露出异色。

      傅家的小姐他们是识得的,可是另一个……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个灿若红蕖、明艳无双的小姑娘,就是前阵子因为废缠足而闹得举国皆知的承恩公府大小姐。

      乳名似乎叫什么“依依”?

      察觉到自己的超高人气,兰漪漪冲堂下的同窗们生涩一笑。

      新同学应该不用自我介绍吧?她扫一眼下方的空位,开始思量哪个拐角更适合补觉。

      “漪漪妹妹同我坐吧?”

      傅家久在京中,不像兰漪漪是才从姑苏来的,傅明宪和这些人都是熟脸,表现得更自在从容。

      “她同孤坐。”

      小太子不等兰漪漪考虑,率先拉着她坐到了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

      兰漪漪弓起身子想跑:“殿下,大家都没有男女混坐,这不合适。”

      这太不合适了!

      这位置正对着夫子,别说偷偷打瞌睡,她就是放个屁都要憋着。

      宇文韫耷拉下眼皮,冷冷睨她。

      “那就坐这嘛。”她嘴巴一扁,抱着她娘亲手缝制的小书包,委委屈屈地蜷缩在坐垫上。

      “你的脸……”

      兰漪漪闷声道:“蚊子咬的。”

      她的肌肤比较娇嫩,一点红肿就要许久才能消退,她早就习惯了。

      宇文韫没接话,而是将手掌直直伸到她面前。

      “喏。”

      兰漪漪抬起眼,便看见小太子平平摊开手掌,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杏肉脯。

      肉脯是很深的琥珀色,除了肉香之外,还有一股独特的杏子香味。

      小闹人精没接,宇文韫只当她不喜欢,心底萦绕起淡淡的失落。他五指微缩正要收回手,那小东西却飞快将肉脯一捻,稳稳塞进口中。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韫韫小可爱!

      送葡萄,送肉脯,时刻关心她的温饱!

      兰漪漪舌尖裹着杏子浅淡的酸意,乳牙慢慢撕开肉脯,尝到了里头难以言喻的鲜美肉香。

      她这条舌头尝多了好东西,寻常的美食早已无法讨好。

      可是宫里的御厨,又怎么会寻常!

      生肉脯在掺了酸杏果肉的卤子里浸透,封入瓮中以文火慢炖十二个时辰,确保肉质软而不烂,再以无味的炭火烘烤四个时辰,才算是初步完工。

      这道酸杏肉脯真正的精髓在于,即使肉脯外表已经变得坚硬,内里却还深锁着一点汤汁,随着牙齿慢慢研磨开层层肉质,缓缓渗透整个味蕾。

      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感。

      简直绝了。

      “韫韫哥,你还有吗?”

      她将嘴巴藏在桌案底下偷吃,想到小太子天天吃这么好吃的东西,难以抑制地酸了。

      呜呜呜,这命也太好了叭!

      小姑娘挺翘的鼻子半露不露的,一双明亮灼然的秋水眼瞳直勾勾凝望着他,桌案的紫檀色与她霜雪一般的脸容相映,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宇文韫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噗通——噗通——

      兰漪漪得不到回应,忍不住歪了歪脑袋,咬着肉含混不清地轻喊:“韫韫?”

      小嗓子嫩嫩的,清甜又软糯,红艳艳的嘴唇儿念着他名字的时候,格外的缱绻温柔。

      噗通——噗通——

      兰漪漪动动耳朵,拧眉往他身前凑了凑。

      “韫韫哥,你有没有听见……”

      她把耳朵虚虚贴在他胸口。

      【喜欢……】

      嗯?

      兰漪漪警觉地坐直身子。

      她原本已经忘记了幻听的事情,此刻忽然又听见那奇怪的声音,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喜欢……】

      那声音又迟疑着念叨了一句。

      兰漪漪偷眼看小太子脸色。

      宇文韫正垂眸看着桌面,脸上是一贯的清冷淡漠。

      他专注得像是在细数木材的纹理,那张淡红的薄唇一点一点收紧,鼻翼不时翕张两下,如果不看他滴血的耳垂,便仿佛正思考什么棘手的难题。

      【孤喜欢……兰漪漪……】

      兰漪漪脑子里只剩下无数的感叹号在飞快刷屏。

      她克制不住内心的惊骇,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才勉强找回理智。

      如果排除幻听和中邪的可能,她听见的其实是……小太子的心声吧?

      这是读心术么?

      难道她其实有金手指,只是激活的比较晚?

      可这不是以姑姑为主的古早虐文么,她这种正文里出场不会超过三行字的小角色,是需要分配金手指的吗?

      比起拥有金手指的喜悦,兰漪漪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八岁稚龄的小太子能一本正经地思考这种事情?这是这个年纪、这个身份应该想的吗?

      多想想怎么弄死那些妄图争位的兄弟、它不香吗?!

      似乎阿娘遇到阿爹的时候,也是八岁来着。

      阿娘亲口同她说,那个时候没开窍,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情爱。

      同样是八岁,为什么小太子他这么闷骚早熟?而且还放着一身母仪天下气质的傅明宪不喜欢,跑来喜欢她!

      他喜欢她什么呀?

      喜欢她胃口好、吃饭香?还是喜欢她圆滚滚的比较富贵?

      她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就离谱!

      过于早熟的端庄小太子,已经克制住了心跳。

      他见兰漪漪安静地坐在身畔,又大方地投喂了一块肉脯。

      兰漪漪不想接的。

      但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肉已经被她放进嘴里了。

      没出息!她深深唾弃自己一句,便忍不住吧唧吧唧嚼起来。

      小太子托腮看她,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以后用好了早膳再入宫来,在宫学念书跟参加大典不同,先生们也并不严苛。”

      兰漪漪闷闷点头,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面对他。

      如果小太子已经开始喜欢上她了,她是不是就不用辛苦抱大腿了?她铆足了劲准备刷他的好感度,结果人家自己就满了……

      可是这种好感,和她想要的那种,不太一样!

      也许小太子自己也不懂,把它们混为一谈了吧?但要是他长大以后还保持着这种喜欢,想娶她怎么办?!

      她小眉头皱得死紧,看起来并不像享受美食的模样。

      果然还是不喜欢吧。

      小太子垂眸,将装满肉脯的荷包放进书袋深处。

      是因为不敢拒绝他,才假装好吃的么?

      前排的座位忽然安静下来,傅明宪将视线放到平摊开的书册上,放空了思绪。

      有人在她的身畔坐下,膝盖碰到了她的腿。

      傅明宪抬眼,面露惊喜:“宝音姐姐。”

      兰漪漪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

      原来“宝音”就是御花园见过的那个靖国公府小姐。

      “那是梁宝音。”

      宇文韫淡淡瞥去一眼,解释道:“靖国公府的四小姐,她父亲是宣威将军梁含章。”

      兰漪漪没怎么听过靖国公府的八卦,对梁家人知之甚少,唯一见过的便是那个护送长公主和亲的殿前司指挥使,梁琼章。

      小梁指挥使看起来不像是舞刀弄枪的武将,更像个斯文书生。没想到他家的女孩子反而如此的英姿飒沓。

      兰漪漪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梁宝音今日照旧一袭红衣,只是并非骑装,而是一条微微改动过款式的长裙。

      不同于宋妙则之流的纤弱瘦削,也不像她这么圆润可爱,梁宝音的身形高挑劲瘦,肌肉的线条也格外干净利落,每一寸都蕴满了力量。

      她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身上已经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却又不同于一般的豆蔻少女,气质更沉稳和笃定。

      尤其是那蜜色的肌肤,衬着她的剑眉星目尖下巴,绝了!

      “她自小在北疆随军,数月前才回京。”

      发觉她对梁宝音感兴趣,小太子便详尽地介绍了一番。

      原来梁宝音的母亲是个高鼻深目的异族女子,一直陪着梁含章在北疆戍边,听说格外悍勇,还曾代夫上阵杀敌。

      有这样一个不让须眉的母亲,梁宝音注定不会是个养在深闺、绣花弹琴的娇小姐。

      她小小年纪就弓马娴熟、身手了得,连二十人多人的流寇都敢孤身一骑去追一追。如今还不满十二岁,便已经能和她几个驰骋疆场的叔伯过几招了。

      兰漪漪听得惊叹不已,再看梁宝音就露出了星星眼。

      谁能不爱又美又飒的小姐姐呢!

      小太子对她的热切有些不悦。

      他神情微妙道:“原本梁家呈上来的入学人选,是三小姐梁宝意。”

      兰漪漪仰脸望他:“那怎么又换成四小姐了呢?”

      她的目光过于专注,宇文韫脸上微微一热,不自在地轻垂下眼皮:“梁宝意身子孱弱,入宫考较那日忽然病了,便换了梁宝音来。”

      怪不得那天她行色匆匆的,穿着骑装就进宫了。

      兰漪漪理清楚了缘由,还想再细问问,走道上悬挂的铜铃却响了起来。

      上课了。

      学子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背脊,兰漪漪下意识擦擦嘴,将胳膊老老实实叠放在桌案上。

      夫子踏着铃声走进来,穿一身半旧的长衫,鬓发如霜、面容清癯,眼神格外锐利。

      “竟是萧太傅。”

      有人暗暗惊诧,更多的人却没动半分声色。

      陛下有心开女学,宫学只是实验的第一步。

      这些女孩子之中,最大的梁宝音十一岁,最小的兰漪漪五岁,都是按古礼要同男子们避讳远离的年纪。将她们选进来读书,能不能学出名堂先不说,风气首先要清正。

      否则闹出什么事来,非但皇家脸上不好看,也会误了陛下的筹算。

      萧太傅是先帝朝的金榜状元,跟着陛下从太子少傅到太傅,声望极重,唯有他才能威慑住这些青春躁动的学生。

      萧太傅进门第一眼就望见了与女子同桌的太子殿下。

      他的位置本就在第一排正中间,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萧太傅的目光没在那个正襟危坐的小姑娘身上停留,而是定定地落在了太子殿下身上。

      在陛下下旨挑选臣工之女进宫读书前,宫学里的学生是很少的。

      四位公主与她们的伴读,由宫中的女官教导才艺,只有少数时候才需要来听听诗词品鉴和杂学轶闻。他们这些夫子还是以教导三位皇子与他们的伴读为主。

      太子殿下性子冷僻,不喜欢有伴读随侍左右,便总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谁也不许靠近。

      没想到他会为一个小姑娘打破惯例。

      “殿下……”他拧眉露出深深的不赞同。

      堂内蓦然静下来,学生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兰漪漪克制住捂脸的冲动,假装老僧入定。

      这真是无妄之灾。

      宇文韫眉眼沉沉,坦然地迎上了萧太傅的目光。

      “太傅请讲。”

      萧太傅显然也很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性。

      他与他的父皇最像,他们这样性子的人,如果自己不愿意,谁都不能沾到他半分衣袂。这个小姑娘能与殿下同桌,至少是得了殿下点头同意的。

      萧太傅将视线投向兰漪漪。

      今次招收进来的女学生,一共二十九人。是在皇后娘娘选定的五十六名女童里、又由陛下做主减去了一半后,而最终剩下的人数。

      陛下也不是光削减人数,他还往里头添了一个。

      这个人就是承恩公府的兰漪漪。

      陛下废缠足的圣旨下得突然,妇人中有不肯放足的,至今还在被收押。

      而这一切的起因,全是因面前这个小姑娘怕痛。

      娇气不能吃苦的外戚女,殿下到底看中了她什么!

      萧太傅听家中老妻与孙女谈论过这个兰漪漪,她们二人言语间对她甚是钦佩神往,惹得他大动肝火。

      这种离经叛道、乖僻轻狂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

      乾坤阴阳,本就是男处上、女居下。

      若是身为女子,却连卑下恭顺都做不到,又如何交托中馈?

      缠足之举,本就是怕妇人们不能克己复礼,这才束住双脚,助她们安居深闺、谨守妇道。

      废了缠足,难道是要由着她们到外头去抛头露面吗?

      她们不在家中侍奉公婆、教养子女,男子们如何能无后顾之忧地为国建功?长此以往,家将不家、国将不国!

      他对陛下废缠足的决定感到深深的忧虑,更难以理解他开女学的想法。

      儿郎们寒窗苦读,是为了考取功名,为祖宗争光、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建功!妇人们粗略识几个字,能看账理家便是了,难道还指望跟男子一样入朝为官吗?

      牝鸡司晨,岂不是阴阳颠倒!

      简直荒唐!

      陛下乾纲独断,他莫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教导这些本该在家精研针黹的女童。

      但他很难不迁怒兰漪漪这个罪魁祸首。

      尤其是当他在皇后娘娘送来的那沓女童诗稿里,翻到御诗的时候。

      小小年纪就这般曲意媚上,毫无风骨,简直玷污了那笔屈金断铁的好字!

      皇后露了意,萧太傅便果断将兰漪漪的名字剔了出去。谁知道皇上单独问起,还嘱咐他好生教导,认为她兴许会是大齐朝的谢道韫、蔡昭姬!

      他差点没当场吐出血来。

      可是皇命不容违背,他咬牙等着一睹兰漪漪真容,谁知道咏絮才没瞧见,只见到了她同太子殿下厮混!

      什么谢道韫,这是亡国的妹喜、妲己!

      这个小女孩儿生得太过美丽和娇嫩。似这般样貌的女子,怎么肯忍受书庐里的寂寥清苦、专心做学问呢?

      她只会依靠自己的美色,蛊惑人心!

      萧太傅目露厌弃,沉声道:“起身面壁!”

      兰漪漪微微一怔,顺从地站了起来。

      宇文韫却扯住了她的衣袖:“太傅因何无故责罚,孤不明白。”

      “殿下!”

      萧太傅忍不住斥责出声:“国之储君,当仁爱天下,怎可偏私?”

      怎么就偏私了?兰漪漪撇撇嘴。

      她能感觉到,这老头子不喜欢她。即使她今日没和小太子同桌,他也一定会借故找茬的那种不喜欢。

      这就没必要再去讨好装乖了。

      阿娘教过的,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

      “你不服气?”

      兰漪漪没遮掩,萧太傅瞧见她脸上的不驯,狠狠一拍桌子。

      兰漪漪毫不畏惧。

      她脆声道:“学生不明白夫子因何生气责罚,亦不明白太子询问缘由,如何便是偏私。学生不服!”

      “放肆!”

      萧太傅几乎要指到她的鼻子:“我念你年幼无知,不点明你的过错,你竟还敢胡搅蛮缠。你不知,我便说与你知。将《女诫·敬顺篇》背来。”

      兰漪漪抿嘴:“学生没有读过,不会背。”

      《女诫》是女四书之首,是每个女子的开蒙读物。堂下的女孩子们窃窃私语,都以为她存心挑衅萧太傅,故意说自己没读过。

      然而兰漪漪是真没读过。

      女四书名头响亮,她上辈子就听说过了。但谁闲的没事看封建糟粕给自己找不痛快?她又不上女德班。

      到了这辈子,家里有她娘这个特立独行的先觉女性珠玉在前,她爹是疯了才会拿《女诫》给她启蒙。

      萧太傅显然也不信。

      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截戒尺,迈着方步走到她面前。

      “你再不背,便伸出手来。”

      那戒尺有两指宽,半尺长,瞧着木色很新,应当是才做出来的。

      这是不敢打皇子公主,见她们来了,就忙不迭逞起老师的威风了?

      兰漪漪傻了才伸手给他打。

      “太傅有话直说。”宇文韫面无表情地睨着萧太傅,伸手将兰漪漪按回座位上。

      “承恩公府教养不同,孤的母后也不曾以《女诫》开蒙。”

      萧太傅唇色一青。

      他可以训斥兰漪漪,却不敢影射皇后。

      陛下是个不在意史书评说的皇帝,他连先帝都杀了,又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个老师的性命……

      他将枯朽的手指拢回袖中,强撑道:“‘阴阳殊性,男女异行……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你生性如此乖张不驯,哪里有女子卑弱之徳?清闲贞静、守节整齐,你又做到几个?陛下怜悯女子不易,选拔你们进宫习学、破除蒙昧,你只知嬉笑玩闹,可对得起陛下!”

      嬉戏玩闹是假的,他就是看不过眼她和太子同桌。

      但这也不是她主动要求的,他在皇上身边教学多年,还能不懂他们父子的行事作风?

      不过是不敢骂太子,便专门找她撒气罢了。

      兰漪漪鼓一鼓脸,看在小太子为她撑腰的份上,她就勉强不怪他了。

      她脸上神色如常,宇文韫身上的霜意便退散少许,“持身若正,虽独处一室而心无杂念;持身不正,虽千万人在侧,亦心旌神摇、逾礼授受。”

      他环顾一眼堂下刻意避讳的男女:“日后会有更多的女子与男子同堂习学,难道一个个都要这般刻意规避吗?太傅不思教化廉耻,只一味分隔防备,难道就能万无一失吗?”

      堵不如疏。

      萧太傅脸皮一颤。

      他当然知道,简单的分座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可他又能如何?

      陛下不许男女分班教学,也不许在学堂里置放屏风、两相隔绝,若再不将座位分远,在这个知慕少艾的年纪,男男女女日日相对,总会有那么几个生情的。

      到时候出了什么逾礼之事,他的声名和性命拿什么保全?

      宇文韫掀一掀唇。

      太傅老了,迂腐不堪,人也变得迟钝起来。

      他怎么就不想想,皇上废缠足、开女学,是为了什么?他还会不会由着百姓信奉那些看一眼就越礼、碰一下就失贞的老朽陈规?

      “这是怎么了?”

      窗外不知何时站满了人,皇帝穿着常服,正满脸兴味地瞧着太子。

      萧太傅遽然一惊:“见过陛下。”

      宇文韫也低下头:“父皇。”

      皇帝摆摆手,以审视的目光打量兰漪漪。

      这个小姑娘他已经见过了,口齿伶俐,灵巧勇毅,像极了当年的皇后。

      兰漪漪被他薄凉的眸子盯得发毛。

      皇帝和小太子不一样。

      韫韫虽然也常常冷着脸,但他的心是柔软的,看见她掉眼泪还会感到无措。

      皇帝周身都是让人颤栗的危险气息。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在意什么、厌憎什么,他拥有着生杀予夺的至高权利,并且没有任何约束。

      杀人于他如吃饭喝水,丝毫不会有负担。

      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也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忍受他那细细密密的、像冰棱子一样的目光的。

      兰漪漪微低着头,努力克制颤抖的欲望。

      这种惧怕就像小鹿对猎枪的天然畏惧,只要靠近就无法呼吸。

      “父皇怎么有空来宫学?”

      宇文韫垂手而立,宽大的袖子似不经意般将身畔的小姑娘遮住,留给她大口喘息的余地。

      皇帝已欣赏够了小姑娘的畏惧,有些意兴阑珊。

      他似笑非笑地瞥一眼太子,负手慢悠悠地踱步到兰漪漪面前。

      “不知你家以何书为子孙开蒙?”

      皇帝俊美的脸庞泛着冷白,看起来没什么活人的生气。他的眼神总透着嘲弄桀骜,微微眯起时,异常的冰冷阴鸷。

      腥风血雨里上位的帝王,大抵都这样满身煞气吧。

      兰漪漪强自镇定:“回陛下,是《千字文》。”

      皇帝玩味一笑,忽然道:“太傅年岁已高,没有精力教导学子,还是由弘慎来监学吧。”

      这决定来的突兀,萧太傅怔愣当场,颤抖着嘴唇叩谢圣意。

      陛下对他不满了。

      他深深埋下头,心底翻涌着惊恐忧虑。

      兰漪漪没敢抬头,只听见一声醇厚恭顺的“是”,让她耳蜗一酥。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就是太子少傅傅弘慎,傅明宪的叔父。

      也是皇上的表弟。

      萧太傅就这么被换了。

      他走时脸色灰败,原本还算矫健的步伐都忍不住蹒跚了起来。

      皇帝浑不在意。他环顾一眼堂下的学子,眼中没什么情绪,看自己的儿女和看那些臣工之女没什么两样。

      “太子不敬师长,罚抄《千字文》五百遍。”

      宇文韫垂眸:“儿臣遵旨。”

      皇帝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又落回兰漪漪身上:“你也一样。”

      他不等那小姑娘应答,只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便负手阔步走了出去。

      “臣,恭送圣驾。”

      傅弘慎躬身拜送,直到帝王浩浩荡荡的依仗再也看不见,才站直了身子。

      他刚过而立,身形修长,气质温和无害,和傅明宪有些神韵相似。

      看着是个儒雅随和的端方君子。

      傅弘慎面上带着笑,先请太子坐下,便径直翻开了萧太傅留下的手札。

      今日是入学第一日,并不急着授课,主要是交代一些宫学读书的规矩。他挑拣着在萧太傅制定的规矩里选了几条,又开始给学生们分配座位。

      他显然比萧太傅更懂得皇上的心意,非但没有调动开太子和兰漪漪,还专门安排了好几桌男女同桌。

      女学生们都有些羞答答的,但还是闷着头顺从了安排。

      兰漪漪不知道皇帝的用意是什么,她看着调到自己隔壁桌的梁宝音,只觉得开心。

      这种开心足以抵消被罚抄书的痛苦。

      梁宝音反应敏锐,极快地接上了兰漪漪的目光:“何事?”

      声音清清冽冽的,带着点雌雄难辨的喑哑。

      兰漪漪的脸忽然一红。

      梁宝音整个人都长在她的审美上,这种感觉很微妙,让她有种莫名的雀跃。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兰漪漪眨巴两下眼睛,努力向她散发善意。

      她整个人都软糯糯的,妙笔描摹的眉眼精致又明丽,细滑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靥上还缀着两团自然的红晕。

      乖巧又狡黠。

      梁宝音想起了北疆特有的红狐狸。

      它们生活在域外的荒漠里,喜欢在月圆的夜晚于沙堆上跳舞。

      在她十岁那年曾有幸见过一次。

      它们的皮毛红艳艳的,像才跳出云海的红日。成群的狐狸傻憨憨地围着她跳舞,然后偷走了她刚剥完皮的兔子。

      梁宝音轻轻勾唇:“可以。”

      下课的铜铃声响起,傅弘慎不多停留,对太子温吞一笑,就大步离开了。

      兰漪漪第一次主动交朋友,还有些不知所措。

      她干巴巴找了两个话题尬聊,便红着脸向小太子求助。

      宇文韫冷冷向梁宝音瞥去一眼,适时提醒道:“五百遍《千字文》,明日早课前便要交的。”

      兰漪漪小脸一僵,苦哈哈地翻出纸笔。

      毛笔软塌塌的,字迹又不敢写潦草,一个字一个字写过去,到了上课时才写到“辰宿列张”。

      兰漪漪想哭了。

      她这个位置太显眼,想在课上偷摸抄书是不成的。

      一千个字,整整五百遍!

      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兰漪漪浑浑噩噩地混过了一天的课,看着自己午膳时奋力抄写的十一遍《千字文》,失魂落魄地往宫外走。

      路过摘星楼的时候,小太子毫无预兆地拉住了她的手。

      兰漪漪愣愣瞧他一眼,终于在颓丧之余记起,他今日好像刚跟她表白来着。

      虽然是在心底。

      兰漪漪略显尴尬:“殿下,我要出宫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宇文韫拧眉望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拉着她往东宫走。

      宫学建在摘星楼北面,与东宫互成犄角,这一路都有宫人们看着,兰漪漪不好挣扎,就这么被拉进了东宫。

      她恹恹地对安公公唤了声“阿翁”,站在燃香的鹤首铜炉旁边,已经不敢去想傅明宪的脸色。

      算了,她毕竟还不是太子妃,想那么多干什么……

      “过来。”

      宇文韫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个青玉的小圆盒。

      兰漪漪扁嘴坐过去,便见他指腹在盒中一挑,蘸着碧莹莹的药膏望她脸上抹。

      他的动作很轻柔,指腹一下一下地擦过她脸上微微鼓起的小包,凉凉的,还有一点他茧子擦出的痒。

      兰漪漪忍不住瑟缩一下。

      “别动。”

      他的声音温柔又轻缓,尚且稚嫩的眉眼异常专注,兰漪漪嗅着他身上的松针冷香,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陌生的感觉。

      “表哥。”

      她糯糯唤一声,便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快速地颤了两下。

      “怎么了?”宇文韫退开半步,耳垂悄然一热。

      “有哥哥的感觉真好。”

      兰漪漪眼里熠熠闪着星光,软乎乎地祈求他:“韫韫要做漪漪一辈子的好哥哥哦。”

      小太子玉色的俊颜忽然爬上潮红,他飞快地背转过身去,无措地攥紧了手指。

      “嗯。”

      【漪漪表妹真可爱,孤长大了要娶漪漪做太子妃!】

      兰漪漪:???

      他是不是对“哥哥”有什么误解!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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