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玉》春落花还在

46、原来我早该死了

　　第四十六章
　　江怀下了眉山，又走了大半日，这才隐约见到了人烟。他走得又累又渴，问路边的茶摊讨要了一碗水，又打听到了最近的城镇，道了谢，沿着茶摊老板指的路向镇上走去。
　　他是半夜下的山，走的时候不想惊动任何人，正如当初来时一样，来去皆无足轻重。
　　直到日头高悬，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大家朝一处汇聚，江怀裹在人群中，随着人流涌入那小城中，犹如一粒沙子滑入大海，再不见一点儿痕迹。
　　江怀行走在街头，恍惚起来，尘世间的热闹喧嚣竟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陌生，就连空气中蒸腾的味道也是陌生的，脂粉味、皮革味、骡马的臊味、食物的香味……融合成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浑浊而丰富，迥异于眉山的清冷。
　　江怀想回家去看看，可惜他离家太久，只知家在南方，却不知该如何走。那个叫“清溪”的小镇，太不起眼了，根本无从问起，更何况手头拮据，不知道能走多远。
　　江怀边问边走，直到盘缠花尽，他便在一个小镇停留了下来。镇子很小，只有一条大道，却依山傍水，风景很好，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个小镇。
　　镇上的人也很好，淳朴良善，包容地接纳了这个风尘仆仆无处可去之人。江怀在镇上的一间饭馆找了份活，管吃管住，可以让他安然地度过这个冬天，等到来年开春，他攒够了一笔钱，仍可以继续往南走。
　　江怀还捡到了一只狗。
　　那是一只毛色枯黄的老狗，在某个雨夜，被江怀捡到。那时他正在一处檐下躲雨。冬日的雨，下得零星而潦草，江怀却不想淋雨回去。若是为此受了风寒，少不得又是一阵折腾。取玉之后，他便格外注意，张长老说的没错，既决定了活下去，他便要善待自己。
　　他活得认真而小心，十分珍惜眼前的日子。手中的肉包子还带着腾腾的热气，捂得两手暖和，他咬了一口包子，忽然见到雨中蹒跚着走来一只狗。那狗被冷雨淋湿的毛稀疏而杂乱地贴在身上，更显得骨瘦支离，肚子瘪得只剩薄薄的一层皮，随着一撅一撅的步子晃荡。
　　这是一条没人要的狗，年纪很大了，状况也很不好。江怀看着它摇晃着身子躲到了檐下，瑟缩成一团。他心生怜意，便掰下一点儿包子，放到它前面。他原想，无主的狗警惕性极强，未必肯吃陌生人的东西，不承想那条狗只动了动鼻子，便舌头一卷，吞进了肚里。
　　那狗抬起头看他，他才发现它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似是眼睛也有些问题。或许因为又老又残，已无能力觅食，才饿得这般狼狈，送到嘴边的东西便也没有资格再多犹豫，只想着填饱肚子。
　　江怀把一只包子慢慢地喂完，雨也悄无声息地停了。他走在路上，那条狗便一拐一拐地跟在了后面，直跟到了他住处，仿佛已认定了他。
　　江怀便收留了这条狗。
　　老黄狗虽然体态衰老，却十分忠诚可靠，每日里将江怀送出门去，待到夜深又在街口迎他，一来一去，雷打不动。
　　江怀叫它“老黄”，他说：“老黄，现在也只有你陪着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怅然。老狗似是能感受到，拿鼻头去蹭江怀的手。
　　江怀揉了揉它的头，对它道：“你好好的，陪我久一点。”
　　他十分悉心地照顾着老狗，以期它活得安乐而长久。夜深人静时与它说上两句，得到温顺的回应，心中安定。
　　他认真邀请老黄：“开春后，我便要走了，你与我一起吗？”老狗低呜，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江怀笑着拍了拍它。
　　可最终没有走成。
　　江怀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不重，江怀自己爬了起来，还能走回住处，一切如常，第二日却觉得右腿的腿骨隐隐作痛。他没有在意，没想到过了几天，那隐痛变作了剧痛，竟让他爬不起来。
　　他满头冷汗，颤抖着手去触碰那条像火烧一样的变了形的伤腿，小腿凹陷，腿骨碎裂。有血自腰腹处渗出，一点一点地，将白色的里衣染透。
　　江怀躺在床上，那几乎遗忘了的，辨不清真假的一段记忆，终于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原来我早该死了……
　　在多年前的一个冬夜，他倒在血泊中，浑身冰凉，那时便已失去了性命，却稀里糊涂地又醒了过来。这一切，想必是因为兰珩。
　　他救了兰珩一命，兰珩便也还了他一命，原来就在多年前，便已两不相欠。
　　江怀整个人都像是空了似的。
　　那熟悉的寒冷又逐渐攀上了身体，冻得他意识模糊起来，江怀轻微地挥了下手，要把守在一旁的老黄赶走：“没法养你了，走吧……”
　　老黄却不肯动，低声呜咽着，声音如泣，拿头去拱主人的手。那手随着它的拱动轻轻地摇晃着，却逐渐冰凉僵硬，有血沿着指尖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门被“砰”地挥开，一个人携着凛风朔雪急步入内。
　　老黄被白翳遮住的眼睛看不真切，那气息却令它战栗。它是条忠狗，纵使已饿得腿脚无力，它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挡在了床前，低呜着不准人靠近。
　　“江怀……”那人道，语调不稳。
　　老黄只觉得身体一僵，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伸手，将床上冰凉的身躯压入自己怀内，白的亮眼的衣袍沾上暗沉的血迹，他却抱着主人的身躯，一动也不动。
　　“师兄，找着了吗……”又有人快步进屋，见着眼前之景，话一下子断了，脸色也一下子难看起来。
　　“来晚了……”他喃喃道，满脸灰败。
　　“不晚。”那白衣的青年道，语气已平稳下来，他将怀中之人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抚上他的脸。
　　“江怀，我知道你还没走。”他低声道，温柔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