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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   大宁历,景熙二十五年,冬至日寅时。

      风雪絮絮,北伐的三万大军正浩浩荡荡返回大宁境内。

      给女帝续命的丹药“圣人花”已经到手,而唯一未曾平定的北戎亦就此被征服,至此大宁四海臣服,女帝亦可福祚绵长,当是万千之喜。

      因着朔雪渐大,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为首的几位将军哈着热气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倒真没看出来,那谢祭酒竟这般厉害,无声无息插了这么颗暗子在北戎王帐。”

      “是啊,本以为送来的只是密报和行军分布图。却不想那暗子竟直接斩杀了北戎三王。如此我们隆武军兵不血刃受了降书。”

      “若是当时我们即刻信了他的话,早几日出兵,那暗子或许也不会暴露,被伤成那副模样了。”

      “线报核实是最基本的。主要,谢祭酒本就是被陛下厌弃之人,他那身份,莫说还能留着官职,能活着便算是皇恩浩荡!”

      “确有可能。毕竟陛下最恨士族,当年耗时两年,屠尽士族二十三家六万余人,可就唯剩了他谢氏一个男丁。便是那谢……谢丞相,明面上被免了死罪,罢官削爵恩准回了故里。到头来还不是被赐了一把烈火,剩得一具焦尸!”

      提及“谢丞相”三字的年轻将军顿了顿,到底还是把话吐尽了。反正也时过境迁,又是山高皇帝远,说说亦没什么大不了。

      “事关陛下清誉,子虚乌有的事,莫要胡言。”居中一直沉默着的大将军听至最后,不由开口制止。

      其他所言皆是事实,可是将那谢丞相之死算在在当今陛下身上,是没有证据的。

      诸将闻令,便止了话语。然莫说是他们这一行六将,便是郢都皇城内,稍微有些脑子的朝臣,大抵都是这般认为的。

      违抗皇命,私放要犯,吴秋山下拔剑弑君,条条桩桩皆是死罪,没有哪个帝王能容下这样的臣子。原也有毒杀、暗刺更隐蔽的方法,如何要选择纵火这般惹人注目的法子?

      自然有更合理的解释——

      在更久之前,谢丞相曾一把火烧了女帝最爱的伽恩塔,女帝在那场大火里失去一双未见天日的儿女,和唯一的血亲昭平长公主。

      如此私仇公恨,女帝所行无有半点过分,是为人为君再正常不过的做法。

      许是提起了这么个人,六将驾马行在雪地里,皆默默垂了头,忍不住唏嘘。他们如今虽是新贵,直属女帝,早年却都是得了谢丞相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他们对那八年前死去的谢丞相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感。

      谢丞相,谢清平,如果还活着,如今正好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原是前朝先楚长公主与司徒谢戎柏的第三子,真正的世家公子,却没有世家公子的做派。

      年少时,曾出任隆北云州刺史,多次私服深入民间,与百姓同食同耕,以此体察民情,为民谋利。是当时腐朽昏奢的楚氏皇朝里为数不多的实干派,遂成为当地隆北睿成王府的座上宾。

      睿成王,何许人也?
      初时是一介底层寒门子弟,后来是大宁的开国皇帝。

      当年先楚皇帝惧他手中兵甲,择了贵女下嫁与他,想以此牵制他,此女便谢清平之长姐。然先楚大厦倾塌,到底还是被睿成王取而代之。只是新帝登基不过三年便崩逝,唯剩下一个九岁孤女,便是如今的女帝殷夜。

      因着寒门出身,又是女子之身,殷夜的帝王路比其父更艰辛百倍,幸得由谢清平全力扶持。君臣二人,最好的时候,曾并肩执手,共同南面临朝。甚至,在女帝及笄之前,谢丞相一直居于后宫,精心教养辅佐。

      此二人,于公论,是君臣。于私论,是至亲。
      按着辈分,女帝实打实该唤丞相一声“舅父”。

      却怎么也没想到,经年后,两人会走到这般地步!

      “要是丞相知道北戎被灭了,如今河清海晏,应该也会欢喜吧?”

      “也未必!他要的是恢复楚氏天下。如今是咱们陛下掌着四海,焉知他会如何?”

      “恢复楚氏天下?可是当年是他力排众议扶陛下上位的,如何……”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母亲是先楚公主,他留着一半前朝的血。且不论这些,那便说他为何要烧塔?陛下身怀六甲困在塔里,怀的可是他的孩子!”

      “就是!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何况,吴秋山下,他欲要放走的那些人可都是前朝遗族,哪一个不是陛下死敌?”

      “放便放了,左右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是他那一剑,直刺陛下肺腑。这十多年,陛下身子全凭医药吊着,幸得如今灭了北戎,得了这圣人花!”

      此话一出口,诸将皆不由转头望向身后不远处那辆加阔的马车,对车内那名暗子伸出几分敬畏。

      暮色上浮,雪光幽幽。

      马车内,唯二的两盏壁灯烛火摇曳,映照出榻上昏迷的人。

      他的左臂已经被砍,露出的白骨上残留着结冰的血迹。双足经脉俱断,胸腹上皆是刀剑砍伤的痕迹,而胸口淬毒的一箭是他致命的伤口。再往上,便是一张形容恐怖的脸,面上皆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烧伤,亦有剑伤,反正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

      随着医官最后一根银针扎入,那人终于闷哼了一声,似有所反应。

      “谢祭酒,此人毒入肺腑,又耽误了这么些天,血尽力竭,怕是不成了!”医官擦着汗,斟酌再三,遗憾开口。

      “不可以……”谢晗扑通跪在地上,拉住医官衣角。

      “祭酒,切莫耽误时辰,且问问他可还有话……交代。”医官叹了口气,叫停马车,退身而去。

      帘帐撩开又落下,烛火明灭间,榻上人目光已经开始飘忽游离,唯有一点神识支撑着他。

      “久久……” 他下意识叫出一个名字。

      此二字入耳,谢晗含泪颔首。他自是知道,唤的是谁。

      当今女帝姓殷名夜,小字久久。

      方才掀帘灌入的寒风已经散去,烛火亦不再晃动,只柔柔散出光华,映照在那具残破不全的身躯上,照出那张面庞昔年轮廓。

      昔年他是积石如玉、郎艳独绝的清贵公子,是万人之上、誉满天下的青年丞相,如今竟已是这般零落成泥的模样。

      八年前,是他被逐出京畿的第二年,他在发黄的书卷中寻到那灵药的所在,尤觉早已死去的身心重新活了过来。当夜便一把火烧毁祖宅,割面毁容,服药变声,只身前往北戎。至此,世上再无谢清平,有的只是北戎王帐内日益受重用的残疾谋士。

      数千个日子里,为了隐藏身份,他不敢记得自己是谁,亦不敢回忆往昔,与虎谋皮的时日里,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却唯一点,日益清晰,便是千万里外,那个女子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那是景熙十五年深秋,残阳染红天际,他脱下官服,递上相印,合起府门,交出一生全部的荣耀和骄傲。素衣小车,孤身离开生活了四十年的京都。

      他在城外莫名站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城中下了宵禁,再无声响,方转身离去。然而,才掀帘上车,便听得身后无数脚步声响起。

      借着朦胧月色,他隐约看见城楼上人头攒动。后有兵甲执火列队而出,照亮无边黑夜。

      城楼上,士兵横列,每人持刀押着一名犯人,是不久前,他在吴秋山下救下又被带走的先楚士族。随着指挥官手势落下,数十人便瞬间封喉于刃下,尚有体温的尸体被抛下城楼。紧接着是第二批,一样的手起刀落,足踢下楼,然后是第三批……

      无声无息,唯有血腥味慢慢变浓。
      大半时辰后,兵甲退去,城门打开,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在他身边停下。

      车上人急促的咳嗽声打破夜的宁静,半晌稍稍平稳了气息后,方由侍者扶着下了马车。虽是深秋夜晚,有了寒意,然她身上却裹着寒冬腊月才需要的雀裘。

      半月未见,她仿若又瘦了,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凤眸凹陷得更深了,她扯过嘴角笑了笑,提着气缓声道,“本该君无戏言的。你交出相权,朕便该履行承诺,放过他们。但是今朝不行了……今朝朕昏迷了许久,太医诊脉,说朕时日无多了!”

      “既这般,留着他们,朕不放心。便只好杀了。”

      “抱歉!”

      她已许久不曾说过这般多的话,只伸出枯骨般的手,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蹙了蹙眉。待缓过一口气,便又笑了笑,转身离去。

      踏上车驾的一瞬,她停了下来,只喃喃道,“我的孩子死了,你守护的族人也死了。倒也算公平。只是很快,我也要死了……”

      她到底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含泪带笑,“你呢,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是今生,她留给他最后的话语。

      月光惨白,他看着一地尸体,看着远去的人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夜风吹拂,一缕银丝落在他足畔。他俯身捡起,死死捏在手中。

      这一年,她才二十四岁,却已经白发丛生,步履蹒跚。

      “她,这些年还好吗?”记忆回拢,浊泪便滚下来,“可有开心的事,让她笑一笑?”

      “叔父,您撑着,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谢晗跪在塌边,哀戚道,“北戎灭了,药也有了,陛下,陛下会原谅您的。”

      “去岁年关,我回京,正值东境十三部投诚贺岁,陛下又得疆域,便真心笑了回。陛下如今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但君威已扬遍四海,一切都好。”

      闻她又笑过一回,榻上人便随着展了笑颜。

      “叔父本就是是已死之人,不必再扰她心神。”谢清平余光落在侄子身上,“北戎和药,皆是你的功劳。凭这些,陛下会召你回去。你、是谢氏仅留的血脉。谢氏百年荣光,便辛苦你了。亦借这些,你帮叔父求一求她,求她……”

      谢清平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也不知从哪里来得力气,只攥着谢晗的手,一字一句的吐出来。

      “将我尸身焚化,当是八年前那样。我本死于那一年……只说是我昔年遗愿,求她看在她父母面,许我骨灰入皇陵,许我离她近一些……”

      这一生,他无愧家国天下,唯负她良多。
      他曾囿于世俗礼教,不肯接受她,亦厌恶她在伽恩塔里囚禁了他三年,折辱他半身所执的风骨。却根本不知,早已爱她入骨。

      最后的意识散尽前,谢清平看见少年女帝正风华款款向他走来。

      是她十四岁时的好模样。
      她的眉宇间还保留着仁慈和悲悯,一双漂亮的凤眸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希冀。

      她穿着一身素锦宫装,腰间配着他送的枫林血玉,一步步走近他,掂足趴在他肩头,鼓起一生全部的勇气,怯声道,“舅父,大宁万里山河都是我们的了。从此,您为皇,朕为后。我们共享受天下。”

      而他,赠她“荒谬”二字,让她一生变凉。

      他想,来生,若有来生……

      朔风又掀车帘,灯火皆寂灭。

  •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我回来啦!
    这版整体还是甜的,回忆稍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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