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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 ...

  •   六月天,晌午时分,艳阳碎金,杨柳醉烟,蝉鸣一声脆过一声,衬得整个勤政殿愈发静了。而殿内正座案几上,玉碗中糖水莹亮,冒着热气的两颗杏子在匙尖搅动。清的水,黄的果,雪色碗底玉色勺。葱白柔荑一松,匙碰碗壁,一声清响。

      于是,殿中更静了。

      左侧的六位言官原本在得了女帝的赐膳后,领命坐下,同饮消暑的膳食。此刻这一声响,诸人不由心头一怔,悄然默声放下了碗盏。

      天家皇室,规矩极严,哪有用膳之时发出碗箸相击之声的。

      分明是,女帝动怒了。

      殷夜也不看他们,只掀起眼皮扫过右座。

      座上人乃丞相谢清平,紫袍玉带,袍服上仙鹤翱飞,凤池清波,衬得他愈发清雅矜贵。他并未同言官那般,随着声响停下,只垂眸继续饮用。许是天气当真炎热,他还多要了一盏,此刻正用得专注。

      片刻方顿下手中汤匙,抬起一副温润眉眼,嗔怒又无奈地望了眼女帝。

      待同他眸光接上,殷夜却又瞬间瞥过,不愿搭理。她垂了眸,用余光瞪他。

      自打她六岁登基至十二岁,整整六年的时间里,朝朝暮暮,他便一直坐在那个位置,教她诗书礼仪,教她阅卷理政,教她为君之道。

      夜间,亦是宿在与她寝殿相对的琼麟台。

      两殿隔着一道四里长廊,六扇宫门,不管她何时惊醒,何时哭泣,何时胃疾发作,他都最先出现在她殿中。

      然而,从两年前开始,他便不再每日留宿后宫,只隔三差五来一回。初时是一日隔一日,后来是逢五逢十的来,再后来便是一月才来一回。到今岁二月起,莫说是留宿,便是白日里,除开朝会,竟是连着勤政殿都不再日日踏足。

      殷夜数着日子,谢清平已经连着七日未入此殿。今日若非言官有事要启,他大约便又直接回了丞相府。

      怒瞪了一会,她觉得眼角抽筋,便将目光从右转至左,落在一众言官头顶。耳畔回荡着方才他们的谏言,“陛下今岁十四,乃将笄之年,若丞相再留后宫,有损君臣清誉,恐伤大宁颜面。”

      这是连着一月住一次后宫都不行,要他彻底搬出后宫。而他方才没有半句反驳,大抵是认同的。

      殷夜收回目光,重新拾起玉匙,轻轻搅动着那盏热饮,原本平静玉清的汤面漾开层层涟漪。

      昨夜梦中的情境再次浮现开来。

      那是在裕景宫帝王寝殿中,即将油尽灯枯的父亲仰躺在御榻上,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交代:“自你阿娘去后,你便失了话语。但爹爹知你心性,早晚也能再开口。

      “然当日冲冠一发,为你母亲报仇,夺了这天下,如今亦不曾后悔。大宁王朝,是爹爹为你母亲建设的王朝。”

      “只可惜爹爹空有夺天之力,却无治国之能,放眼当今天下,唯你舅父,有此才干。更有甚者,他出生高门,却无贵贱偏见,爱你母亲亦能爱屋及乌,疼你顾你,与为父结手足之交。如此才德兼备,是真正的端方君子!”

      “你,要听他的话,认真受他教导。”

      殷夜觉得这梦无比荒唐,梦中自己是一个患有哑疾的孩童,母亲已亡,父亲是大宁的开国皇帝,崩逝之际苦心交付。而最荒谬的是,父亲说舅父爱曾过她的母亲,因母亲才爱屋及乌待她。

      不过是梦罢了,她并未曾放在心上。

      她的双亲,如今皆在隆北睿成王府,膝下养着她的胞弟,上月还有信送来互道平安。此间种种与梦中之景相差良多。

      本来一日朝会散,她都快忘记这回事了,左右是近来心情不快,生出此等心境,思念爹娘至亲罢了。然此刻却偏又想起来,纵是种种皆是梦虚幻,梦中有一条,却让她理清了点这些年心中的疑惑,却又不禁遍体生寒。

      这样的缘由,她不信。

      殷夜深吸了口气,搁下玉匙道,“如此盛暑,换盏冰镇的来。”

      “陛下,您用不了寒凉之物。”随侍的尚宫司香原是她母亲的贴身婢女,如今奉命留在她身边照顾,情分不同,胆子便比一般侍者大些。

      “连你也要同朕唱反调吗?”

      “陛下……”司香只得以目示意,向谢清平求救。

      “仔细胃疼。”右座上的青年丞相并未见到尚宫的暗示,却已提前一步开了口,起身将自己案上的一盏温热的酸杏蜜饮奉了上去。

      方才上膳,他的确多要了一盏,却是同殷夜一样的热饮。这一刻钟里没做别的,只不动声色地将冷、热两碗饮品调和成温凉的口感。

      “用这个,不烫了。”

      今日散朝,言官邀他共同面圣,他心中便知晓,左右要惹到她了。但有些事终是避不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

      好在,如今她还小,只有依赖,未曾动情。便一切都不算晚。

      只是,一盏饮品奉上,他便觉功亏一篑。如同这两年里,他循序渐进地远离她,但每每她一拉他袖角,一低眉垂泪,他便忍不住揽她入怀,刻意拉开的距离总在瞬间弥合。

      果然,殷夜瞧着那盏酸杏汤,先前眉宇间的怒意愁色已然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明眸流转的笑意。

      这两碗饮品合成了一盏,便是他各饮了一半,然后混在了一起。他是不吃酸甜之物的,今日这饮品,又是蜜水,又是酸杏,明摆着是她故意闹他的。

      但殷夜懂得见好就收,只接过碗盏,心满意足地饮下。

      用完后,暑也解了,气也消了,净手漱口毕,她便谴言官跪安,欲要起驾离开。

      然而,言官哪是这般好糊弄的。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要给女帝与丞相的关系理出个子丑寅卯,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断没有被三言两语打发的。方才又见二人这般亲昵自然、不分君臣的样子,便更不能领命告退了。

      只齐齐躬身跪拜,问道,“方才所言,陛下意下如何,丞相又当如何?”

      方才所言——

      陛下今岁十四,乃将笄之年,若丞相再留后宫,有损君臣清誉,恐伤大宁颜面。

      殷夜没有理会他们,抬眸望向谢清平。

      谢清平也正在看她。

      十四岁的少女,坐在案前正座上,半挽杜丹髻,一支龙凤钮交的攒珠步摇横贯发髻,凤头龙尾各自往后偏去,垂下数缕缠金镶玉的流苏。

      灵动又端庄。

      谢清平看着被他精雕细养的瓷玉娃娃,已是眉目如画,风姿卓然,半晌含笑道,“诸位说得有理,待陛下来年及笄,是该择皇夫婚配了。臣亦算功成身退。”

      这话落下,殿中有片刻的静默。言官们长舒一口气,而女帝拢在袖中的手不禁指尖发凉。

      殷夜从座上缓缓起身,白玉高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清平。

      开口道,“不必挑来选去这般麻烦,朕看舅父便很好。”

      平地惊雷。

      言官才舒出一口气,此刻简直觉得呼不进气来。谢清平亦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舅父不说话,朕就当您默认了。”殷夜摇着七彩琉璃小折扇,施施然下了御座,丝毫不顾案几前的一众言官,只转身坐在了他一旁的侧座上。

      “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其中一人道,“丞相与陛下乃甥舅至亲,若择丞相为皇夫,有违人伦!”

      “何况丞相教辅陛下多年,诸国皆晓乃是帝王之师,不可,万万不可!”又一人急言道。

      “舅父,朕听你的。”少女连个眼神也没给他们,只拢了折扇,眉角眼梢蔓延开无限风华自信,远山眉轻挑更是说不尽的明媚娇俏。

      这辈子,她没有如前世般,从皇太女上位,而是在六岁那年直接登上了帝位,成了大宁的开国女帝。而从她君临天下的那一日起,谢清平便一直悉心教导。

      他不仅教她如何做一个帝王,如何坐拥山河万里,他还将她养的肆意鲜活,明朗桀骜。
      再没又了前世的谨小慎微,患得患失。

      他总和她说,久久,你要什么,便同舅父说。但凡你要,但凡我有,便都是你的。

      于是,今日,她便这般说。

      她说,她要择他为皇夫。

      “丞相,领旨谢恩吧。传礼部,择良辰……”

      “陛下!”谢清平终于站起身来,打断她的话。

      “如何?”殷夜摇开手中折扇,扇面鎏金璀璨的光泽映出她年少又骄傲的面容,同她左边眼角处往额鬓延伸的三朵金梅,交相辉映,熠熠生光。

      “臣觉、诸卿所言甚是。”谢清平跪下身去,抑制心头惊涛骇浪,只一字一句道,“臣惶恐,不敢承恩。”

      昨日梦境再浮现,殷夜面上已经退尽血色。只点了点头,转身道,“诸卿跪安吧,丞相留下。”

      “陛下——”言官还欲言语。

      “如丞相所言,朕及笄之年,立皇夫日,丞相搬离后宫。”

      “陛下……!”诸官还欲再言语,被为首的院正以目拦下。

      丞相已表态,女帝亦退步,再多话便是为臣子的不识趣了。遂众人叩拜,躬身退下。

      殿中龙涎香袅袅而出,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良久,殷夜才重新转过身来,看着跪在面前的人,亦缓缓俯下身去,同以往无数个日月一样,难过烦心便无声趴在他肩头。

      又许久,她轻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父母安在,你却要亲自养育我?”

      “为什么我父亲夺了天下,你要力排众议扶我上帝位?”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宠我,爱我,疼我,与我片刻不离?”

      “为什么今朝又这般绝情?”

      “不,是从两年前开始,为什么又要一点点收起你的感情?”

      “为什么?”

      她浅淡的呼吸夹杂着炙热的拷问,喷薄在他耳畔。一身龙涎香缭绕弥散,满头珠钗步步摇颤动,震得青年丞相神思恍惚。

      谢清平松开又攥紧的手本想将她推开,最后却还是抚在了她背脊,一句句回她的问话。

      他勉励控制着自己,回答得认真没有破绽。

      他说,养育你,无非是你父亲忙于军务,母亲生你伤了身子,我正好在隆北,举手之劳。

      他说,扶你上帝位,是你父亲宿疾缠绵,与其他日夜操劳不堪重负,不如早早传位于你,留他修养身心,享几年安乐。

      他说,疼你爱你,是因为你我至亲,我与你母亲是一门姐弟,与你父亲结手足之交。

      他说,和你保持距离,是因为你慢慢大了,

      你长大了……

      长大了,会有自己的夫君,自己的孩子……

      “不是的,你说谎。”殷夜再听不下去,从他怀中退开身,嘴边噙了一抹虚无的笑意,抬眸直视他,“我知道为什么。”

      “这些年种种,不过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了我母亲。”

      “你爱我母亲而不得,便把我当作了她。在我身上寻求你未曾得到的情感,是不是?你两年前开始离开我,是你终于意识到,相比母亲的温婉谦和,我除了一张与她六七分相似的脸,其他并未半点相似之处。”

      “这些年,你就是把我当成一个替身,对不对?”

      少年女帝猩红了双眼,隐忍而狂怒。

      “你、如何知道的?”谢清平本能的想否认,然前生诸事浮现,他话出口变成了这样的一句。

      这样一句,便算认可了殷夜的质问。

      “再说一遍。”殷夜泪水垂在长睫,轻声又低语。

      “如陛下所言,过往皆是臣不对,索性如今回头,亦不算晚,陛下以后……”

      “你胡说,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陛下可能找到比这更好的解释?”

      “你——”殷夜被激的胸口起伏不定,睫上珠泪滚落,扬手就是一巴掌。

      巴掌声清脆回荡,伴着一声撕吼的“滚。”

      余音歇后,谢清平拱手退身,“臣,告退。”

      “今朝你欺我年少,辱我情爱,念往昔养育之恩、辅佐之义,就此两清。今日之后,你我之间唯剩君臣二字。”

      “臣,谨遵圣谕。”

      少年女帝拂袖离去的那一刻,青年丞相尤觉满殿雕梁画栋、朱墙碧瓦凋零色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0 21:15:01~2021-07-21 20: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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