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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3】 ...

  •   午后金乌漫天,流光倾泄,谢清平却觉通体冰冷。

      待行至承天门外,候侍的马车上前,他才要扶上车舆,竟是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大人!”亲卫沈林上来扶了一把。

      “你这什么情况?”不远处本徐徐靠近的马车,一人撩帘疾步下来,亦扶了上去。

      来人慕容麓,乃出身四大士族的卫氏。卫氏当年原是与谢氏齐名的,祖上于先楚有从龙之功,出过九任大将军,百年前被赐予天家慕容姓,荣耀一时。只是如今慕容氏被灭,曾经的尊荣反成了掣肘,顶着这般姓氏于朝中颇为尴尬。偏如今的家主慕容封,并不愿改回先祖卫姓,认为曾经忠楚并无错,如今效力大宁亦无妨,侍君贵在一心,无关姓氏。而三年前更是派出全部卫家军抗击西羌,至今仍旧戍守边防,如此得了女帝信赖,其侄子慕容麓亦连升两级,如今担着四品长史,直属丞相府。

      抛开公职,慕容麓与谢清平本就是少年同窗,私交甚好。此刻,慕容麓上了谢清平马车,见其面色发白,垂首低喘,额角更是逼出薄汗,不由心下发慌,撩帘便要吩咐前往就近的医馆。

      “无妨……”谢清平掩袖吞下一粒丹药,拦下慕容麓,指了指下首,“厢内有水,你递给我。”

      慕容麓转过身见人总算有了回应,赶忙俯首寻来,还未拧开囊袋瓶口,便被谢清平一把拿了过去,仰头灌下。

      那丹药得了温水催化,药效瞬间激发出来,不过片刻谢清平已经恢复如初,双目凝神,薄汗敛息。

      “你这是中暑了?”慕容麓不晓内理,见他前后这两幅模样,只将冰鉴往他处挪了挪。

      “有点。”谢清平缓过劲,松了松衣襟盘口,方抬头顺着他的话道,“炎炎午后,你再此候我可有急事?”

      “无甚大事!就是今明两日轮我休沐,我去一趟万业寺看望父亲,你可有什么话让我带给老夫人的?”

      “帮我向阿娘问安吧!”谢清平放下按揉眉心的手,“我阿娘若问起我,便说我一切都好。其他,反正你晓得怎么回。”

      “好!”慕容麓还欲说话,然因抬眸一扫,顿时愣住了,不由蹙眉细看,片刻如见鬼般盯着谢清平道,“你、你被谁……你被陛下打了?”

      青年丞相清俊白皙的面庞上,右半边赫然呈现数个红指印。

      本来慕容麓听闻谢清平中暑,还觉不可思议。勤政殿中一应俱全,有的是冰鉴降温,膳食消暑。即便是出宫这段路程,一路亦有侍者执伞遮阳,寻常女子都不可能中暑,何况他一个长年习武的青年男子。

      眼下看着那指印,慕容麓大抵是理清了,这是龙颜震怒,被罚于烈日下曝晒了!

      然所谓“刑不上大夫”,何况还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何况这两人间还是甥舅至亲!

      而这惩罚亦着实诡异,慕容麓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哪有君上直接扇臣下巴掌的!

      这怎么看怎么像内帏姑娘怒打薄幸情郎或是登徒子的样模样。

      负心汉,登徒子。
      这字眼按在眼前这位身上,也不知是登徒子侮辱了端方君子,还是端方君子辱没了登徒子的名声。

      慕容麓觉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六月盛夏,仍不禁背生冷汗,忍不住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惹得龙颜大怒?”

      自踏出勤政殿,谢清平耳畔便来回回荡着殷夜的话。

      她说要择他为皇夫。
      她说自己将她当成了替身。
      她说,今日后,他们只剩君臣情分。

      谢清平尚且记得前世,北戎归途中油尽灯枯之际,他想若有来生,但凡知她心意,无需她开口,当是他三媒六聘,中开大门,盛娶之。

      然而,这终不过是他濒死之际,滋生的一丝妄念罢了。

      因与惠悟法师的交易,他无有来生,不入轮回,死后合该魂飞魄散。却不想残念至深,留了一抹执念在北境白骨阴森的战场上飘荡。

      第二年的时候,阵阵梵音指引,竟一路带他回到京畿,直入皇城。
      皇城宫阙中,有他魂牵梦萦的人。
      一眼,足以。
      她用了药,是不是都好了?
      北戎灭了,盛世伏在她脚下,是不是她又笑了?

      然而,他并未如愿见到她。他被引到皇宫西南十里外的伽恩塔中,一缕亡魂被囚于第四层长安殿千盏佛灯罗列的阵中。

      伽恩塔,长安殿。是他情动的地方,亦是她情灭的地方。她在此下药囚禁了他三年。亦是在此,为他孕育了一双儿女。

      只是三年里,他都没给她半点好脸色。他总觉得这是他此生莫大的耻辱,而那个女子,许是至尊位上坐惯了,亦是半点不肯让步。

      三年里的很多事,他都不愿再想起,唯有她最后一次入塔见他的情形,他总是忍不住回想。

      那是她囚禁他的第三个年头,她已经有了身孕,许是即将为人母的喜悦,让她变得柔软了些,又或许是在这三年他冰冷至极地对待中,她终于败下阵来。

      她低垂着眉眼,爱怜地抚摸着七个月的胎腹,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你摸一摸他们,他们可有劲了。”

      他一如往常,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作。

      她便抓过他的手。

      他拂开,她用力抓得紧些。

      他便恼怒,推开了他。

      那会,他一直被喂着软筋散,没有多少力气。却不想,那一推竟险些让她跌倒。

      她护着肚子,扶在门框,再没敢近身。

      良久才开口道,“这回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想明白了,到底强留不得。等……等我生下他们,你抱一抱他们,我就放你走。有了他们,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我不是非要你爱我,我就是害怕一个人……”

      他看了她一眼,还是沉默着。

      她见他看自己,便笑了笑,从袖中拿出小玉瓶,递给他,“这是解药。我错了,舅父。”

      “你要是现在要走,也行……”

      他没接。

      她庆幸而局促地收回,咬着唇口道,“多留两个月,你给他们取个名字,成吗?”

      他一直看她,却始终没有一句话。

      最后,僵持了片刻,她还是将玉瓶放在了桌上,扶着身子走了。

      走出殿门,她回头擦干了眼泪,复了帝王模样,“朕闻妇人产子,死生参半。若遇不幸,望舅父看朕父母情面,守护大宁江山,匡扶社稷。”

      “大宁……宁之一字,是母亲闺名。”她顿了顿,隐忍着满目泪水,自嘲道,“是朕多虑了,只凭这一字,何须朕托付,舅父当肝脑涂地。”

      “便是朕,这十数年得舅父厚爱疼惜,原也不过是母亲之故!”

      她踩着楼梯木阶一步步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声响减弱却还在回荡,谢清平方回过神追上去,却已不见她人影……

      “不是的,久久!”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唤她乳名,亦给了她确定的答案,她却没有听到。

      他想,不要紧,她还会来的。

      他寻出一方青玉,那是他送她枫林血玉时,她的回礼。将玉分成两半,细细刻下一双孩子的名字。

      只是,她再入伽恩塔,已是他纵火之际。尽管他亦是被人设计,然那火把到底从他手中掷出,他难辞其咎。

      何况那把火,当真烧毁了一切。

      烧死了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昭平长公主。

      她腹中一双儿女,一个生下被浓烟呛死,一个胎死腹中未见天日。

      是故,当他一抹执念被引入旧地,他便知晓,即使他死了,她亦恨着他。

      果然,入塔大半年,他亦不曾见到她,而他已为亡魂残魄,却也无法自由来去,被永困阵中。

      直到第三个年头,景熙二十七年的春天,她终于入塔而来。

      从景熙十五年,她将他贬官逐出郢都皇城,至此十二年,他终于又见到故人。当是服了药的缘故,她的气色好了许多,步履间不再沉重滞缓,双眸有了几分少时的清亮,只是一头长发,再化不成青丝。

      缕缕华发,无一昭示着他予她的累累伤痕。

      她立在千佛灯阵前,望着虚空,沉默不语。
      月落日升,天光亮起,她方道,“他们说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吗?”

      “久久,我在!”他想抱她,想同她说话,却是无声无形,一缕残魂。

      “死,比活容易。”她冷笑,拂袖离去。

      后来,她便常来伽恩塔。

      大多时候,她都不说话,只是在灯前长站。

      有些佛灯即将燃尽,她便跪在地上将他们重新点燃。偶尔出神,烛蜡滴在她手背,她勾起唇嘴望向阵中的位置,喃喃道,“我想原谅你的,可是你……”

      罪不可恕,他知道。

      第四年秋,她精神大好,入塔那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花好,月圆。

      她负手立在佛灯前,长眉如鬓,深目流转,双颊醉意染云霞,唇畔噙了丝笑,“朕是真的傻,折你身上近三十载,情爱与韶光皆错付。”

      她叹了口气,手背揉过眉心,“今朝西南诸部,进献郎君良人。良人……朕看着,都比你好。朕收下了。”

      沉寂了三十年的大宁后宫,就此打开。

      往后的日子,她还是如常到来,讲的大多都是她后宫纳入的各色男子。

      她倚在榻上,摇着小折扇,眉眼愈发明艳绝丽,早年额角生出的皱纹悄然褪去,薄纱锦衣间隐隐现出一身雪肤冰肌,“圣人花”发挥了功效,时光在她身上倒流。

      除却日渐多出的白发,证明着岁月的流逝。

      她瞥过镜中人影,垂眸望着披散的华发,又望向千佛灯的中心,“年少不懂事,若早些放眼看看,多遇些人,或许你我都能好过些。”

      “或许能早些明白,这世间,不是非你不可。”

      这样后的第七年,她又入伽恩塔,眉目间已平静如水,爱恨皆无,只含笑道,“如你所愿,朕要大婚了。”

      “亦如你所愿,择你谢氏儿郎,谢晗为皇夫。”

      在他死后的第七年,不,确切的说是第十七年,十七年前,他假死于祖宅大火中。于她,便已是亡魂。

      而她终于走出年少那段荒唐的感情,重新拥有了爱人的能力,开始新的生活。

      这,很好。

      只是这次后,往后十年间,她再未踏进过伽恩塔。

      景熙四十一年,殷夜五十岁,生命走到尽头,方再入塔中长安殿。

      这回,她没有进来,只隔着殿门,望殿中千盏不灭的佛灯。

      烛火安静如斯,尘埃浮游半空,阵中亡魂又见故人。

      竟是少女面庞,老媪白发。

      “您既已知晓一切,更知谢相遗愿,山陵崩后,可要与之同入陵寝。”说话的是下一任女帝。

      她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殿门挡住女孩大半身子,他看不清孩子模样,只是心酸又欢喜。

      如果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不必。”她没有半分犹豫,转身离开。

      终究是这般恨着他,不遂他愿。

      他的遗愿——

      隔着生死两端,渺渺时空,南归途中大雪纷飞。

      “求她看在她父母面,许我骨灰入皇陵,许我离她近一些……”

      窗外逆风撩开车帘,热浪扑入,将谢清平从前尘往事中拉回。曾经那般执着的爱,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亦可以慢慢走出来。今朝不过情窦初开,他狠心一些,便能早点抚平她年少悸动的心。

      喉间弥散的血腥气尚未散去,同样提醒着他,不必再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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