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 ...


  •   在格外爽朗的秋天里,居村口磨刀的老李死了。他是被邻的一头驴突然的大叫吓死的。
      他家有两个儿子,当母亲给我送豆腐饭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家的小儿子正爬上一棵干老的树,企图抓一只头灰灰的鸟。他和鸟头一样灰黑的手向前一掏,“吱吱呀呀”震得满树的枝干枯叶都在摇——最后是鸟先飞走了,他的小儿子什么都没抓到。他直愣愣地盯着前面那一小把空空荡荡的树枝,然后竟脸一扭巴,在树上泪如雨下。
      我吃惊地看着他小儿子极变化多端的脸色,不觉痴痴笑了,以至于母亲敲了三遍桌子我才反应过来要扒饭。
      “这老头总算是死了,先前天天抱着胸说自己气丢了,结果走路走得比谁都快。”我的父亲陈正英正为了老李的死亡而爽快,这使他筷子敲碗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两三倍。我偷偷抬眼看几眼陈正英,他吃豆腐饭吃得像流水,几块大白豆腐被他搅得稀烂,最后和纸屑一样都落在了他的肠子里。
      我总疑心父亲是由猪变过来的。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猪吃饭,把连带玉米粒、青菜白菜叶、豆皮等一干东西捻得稀稀黏黏,带着点乡里流行的土气和霉酸味一齐淋淋倒进猪的食槽里。五岁的我第一次站在猪面前,看着它们弓背低头,摆出它们被宰前的姿态,将面前一槽槽食物卷入腹中。当时的我为此大为感动,只因为它们吃东西时是那样认真虔诚,如果我和别人描述,我会坚定地告诉对方“猪吃饭是绝不摇屁股的。”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发现无论是鸡鸭还是猫狗它们吃食的时候总带有点莫名的专注,我想这大概只有一心空空,只为生命本身而活的人或物,才能以这样庄重的神情进食饮水。
      但现在我还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我当初感动保留到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因为我越来越发现我父亲吃饭就像一头猪,但仿佛又不是那么确切。我看着白花花的豆腐幻想着我五岁看过的同样白花花的猪们,他们那些富含脂肪的肥身子对人们的诱惑是多么大,它们所有的价值对于人类来说就是它们膘肥体壮的生命。但陈正英的身子干巴巴,手脚像鸡爪,脸像县城里摊平的一条大马路——于是我默默地比喻父亲为一头没有价值的猪。
      但价值这东西又从来都不真切,一栋桥它就安然地横在那里,它帮河边的人渡过了河,于是河边的人就说这条桥造得有价值,但倘若我是水底的鱼,我还要怪这座桥好不是一个废品,它阻碍了我看看顶上的天。
      正当我为了我的胡思乱想而苦恼时,父亲已经吃完了他的饭,顺了一根牙签便坐到门槛上剔牙乘凉。我的父亲眼睛直勾勾地瞪得亮亮,也许外面正有个长得水灵的娘们包着头巾走过,好叫他在肚子饱后,饱一饱眼福。我的母亲只是看了一眼后便又低过头沉默地扒饭,我想知道她是否也领会到这一点。她此时与陈正英不过就十几步的距离,但在生活这道小窝里,他们好像仅仅是将手指甲贴在一起,其余的体肉皮囊便朝相反的方向淌去,仿佛这样就能支持稳固住他们的婚姻。
      到这里,我的想象便又再一次戛然而止,因为我听见外面传来敲锣喇叭的声音,才重新意识到原来老李已经死了。
      我撇下那一碗饭,母亲像看父亲那样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要和我说什么便停下来立在原地看她,最后她同先前那样兀自扒饭去了——当我回忆起这段尴尬沉默的时刻,我竟发现原来母亲才是最像猪的那一个。
      我等了一会没等到,便大步走出家门,迈腿出门槛之前我和陈正英打了个招呼,他此时已经将牙齿剔完,对我笑道:
      “他们埋老头,你留心别一脚踩进他的坑里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已经十六岁,但我的父亲仍旧把我当做是个阿木林,只因为我平时看上去想入非非,而在他的眼中全成了傻样。
      我跟随着老李的丧礼队,他的丧礼队伍壮大,整条大路都在他们脚下畏畏缩缩。那些在丧礼队里的人们,仿佛是同样随了老李去了一样,吚吚呜呜哭得费心费力。我在人群中看到几个小孩,他们不笑也不哭,和我一样惊奇地看着四周流泪不止的大人们,他们在此起彼伏的哭声和喇叭唢呐的声音里面显得孤孤单单,从而不知所措了。这样大的排场让人不由得以为他们是把老李的丧礼办成了狂欢。
      我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老李生前对他的大儿子说他死后要四把唢呐两把喇叭一块吹,我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但我想他们只要铆足了劲,为老李的死亡弄出点气势来,那么无论是怎样的规矩随后都会变得温和顺从于他们了。
      死后的老李被放到一个小方的棺材里面,恭顺地摆在一辆车上。汽车呜呜地响,我记得老李生前也爱这样呜呜地叫唤。
      老李虽然爱叫唤,但是人不差,一个村里面就属他的刀磨得最亮。
      还是孩子时的我总爱走好远的路来到村口来看他磨刀。我最爱看他两只手像机器一样把着刀,往磨刀石上上下溜行。我极爱听磨刀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每次搬过老李家的竹凳子坐下来一坐就是一整天。老李磨刀爱念一首诗——
      “今日餐后路旁偶见老翁
      手伴老茧脚布鞋
      风吹日晒的脸庞
      走过太多的巷子
      自食其力的生计
      迎合着众多的俗人
      一个轱辘一个襻
      一个老汉一家缘”
      我就笑老李好文艺,随后他就露出一口黄牙,朝我“呜呜”地笑了。
      我和老李莫名的友谊就建立在我乐此不疲地观看和他的念诗声中,那时我不过七八岁,当面对着已经年过花甲的老李,我和他像新时代面对旧时代那样,彼此遥遥相望一眼后就尘埃落定。
      我随着丧礼队一路走到村口,前面再走过一段路大概就已是县城。我抬眼望时,天空明晃晃的,正午的太阳像手心里几毛的钱票,总也是皱巴巴,热烘烘。
      一时之间,这个世界好像变得天高地远,整个奔丧的队伍像是天底下一道黑白相间的河流,滚滚地淌过生或死。我看着装着老李的棺材,其中老李磨刀的声音好像就在高腾腾的乐声和哭声当中流出,显得格外低沉生动。
      往左望去就是老李他家,一动瓦块红砖盖起的小楼,底下摆一处磨刀的小摊,摊子已经旧了,便显得像老李一样衰老安详了。老李在他磨刀石前挂了一条毛巾,上面油迹斑斑,此刻风吹来,它徜徉其间,于是就连上面的油渍都显得波光粼粼。
      我停在村口不动了,我趁没人发现偷偷坐在老李家的竹凳上,久久看着那条队伍里的人大悲大仰,看着那些昨天还光屁股的孩子此刻不明所以的样子,最后我的目光停在老李的棺材上,我看他越走越远,最后和任何时候天空中无意飞过的鸟雀一样,成了好小一个点。
      我听见我的嘴里呜呜地叫唤,最后在老李家门前大声哭泣了起来。
      我想到老李家那个爬树抓鸟的小儿子,他往前探着他灰黑的一只小手,在手还没有伸到鸟面前时,鸟便先飞去了,留给他的只是仍然微微晃荡的枯树。他的小儿子也许再没有机会去感受到那只鸟身上的体温,摸摸它灰白的鸟头了。我不知道他的小儿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大哭,但我却意识到他皱着脸哭泣的模样是多么可爱。
      我哭完回家后已经是快傍晚了,期间我还上了县城吃了碗三鲜面,面气滚烫烫,熏得我满面满面地快活。我进家门,看到我的弟娃江清玉在低头扒拉着中午剩下的豆腐饭,他中午出门上田水里去玩,此刻大概也才刚回来不久。
      听到我回来的动静,他向我投来一眼说:
      “陈彬蔚,你回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