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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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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当时十七岁,江清玉十五岁,我和他穿着一件布兜长大已经十二年。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不是我弟娃,只是一个由用花手绢捆住头发的女人领着的孩子。那时我五岁,他三岁,我的父亲和他的母亲面对面站在一起,我与他就成了家庭。
      五岁的我是以看水塘中的游鱼细石的目光看我这个弟娃的。
      我看他滑溜溜的,朝气蓬勃的脸,想到三天前我在离家附近不远的池塘中看见的一只背上带黑花印的鱼。他的眼眶里盛得好像不是眼珠,就是一滩黑水混着白水,砸得他三岁的皮囊叮当响。
      我的父亲见我逢人脸上竟是一副傻相,一拍我的后脑勺大声嚷道:“你要死啊?还不和人家打个招呼。”
      当时的我是最讨厌有人打我后脑门的,但是我当时已经知道我人小体弱,面对陈正英的粗鲁,我只能选择最原始天真的方法——我默默恨上我的父亲,小孩子的恨意仿佛是团棉花,谁也说不清楚其源头在哪,轻飘飘又没有力量,只是无端地赌得心里发闷,并且还要恶狠狠想一句“我一定要把你绑在树上喂蚂蚱”。现在想想只觉得毛骨悚然,以至于我如今再没有恨过谁。
      就是这样,在我家门前那块坑坑洼洼长着油菜花的平地上,我第一次无比大声且认真地对江清玉说:“你好哇,你好哇,我是陈彬蔚。”当时白风吹着细草,老有运土的车从我家门前经过,于是那一天尘土飞扬,满天满天都是沙沙的风和午后的太阳光。
      江清玉也看着我露出一副三岁孩子都会露出的茫然,我已经迈过了三岁的时期,以至于五岁的我竟然想不出他当时会在想什么。我想到我三岁的时候成天成天和别的小孩沿着一处墙角抓蚂蚱,拿着小棍卖命且天真地流汗厮杀......但在五岁的我看来这些事情一下隔得老远,同我两两分离,我的生命又仿佛只从五岁开始了。
      如今十七岁的我看当时也同样如此,我只需静静地看着五岁的陈彬蔚和三岁的江清玉大声地打招呼,而后三岁的江清玉竟然抖抖嘴唇,“哇”地一下放声啼哭。我看他看得发懵,而陈正英早已在我身后“哎哟哎呦”地大笑。我看着江清玉的眼泪鼻涕和池塘水一样哗哗地留下来,他的脸皱巴巴好像一堆湿被褥。我将目光放得远去,看到他身后的那一片油菜花地,当时已经是四月末,不燥不冷的一个时刻,卡得身后的油菜花已泛出黄褐的斑纹,它们都在天光底下波澜起伏。那时的感觉和我后来看到的一句话“四月是残酷的季节。”是极符合的。
      然后我又一一看过江清玉和陈正英的脸,我才将目光放到江清玉的母亲身上。她沉默地低着头看江清玉大哭,她只把手放到江清玉肩膀上,我看见她的颈窝里显出柔软的光泽。一瞬间我好想亲近亲近这个我素未谋面的女人,当她发现我在看她时,她朝我偷来深深的一眼——
      我发现她的眼里平静如流水,那才是真正的水流,三岁的江清玉的眼睛顶多只能算是雨后的小水洼。这个仿佛已经三十的女人用一种既不像看陌生人,也不像看亲人的目光看着我,我在她目光的抚慰下只觉得动弹不得,一时间我觉得她的眼睛灰蒙蒙,仿佛隔了层雾一样,叫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明白,我与她此后会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最生分的至亲。
      重组家庭这明显是个极富有力量的词语。世上的一切好像都有伟大的力量去重组构建一样,但这些往往是留给旁人看的。当涉身与“重组”这个旋涡中我最能看见的,却只有那些在紧密贴合的两两事物之间,依旧留有的细密的勾缝——那时我觉得我是属于自己的。
      于是,在五岁的记忆里,我只能想到一大片黄沙飞扬,几枝长褐斑的油菜花,和在江清玉的哭声里显得局促不安,互相分离的我们四个人。
      如今当江清玉和我再回想起那天的相遇,他只是一再问我他的眼睛还像不像雨后的小水洼,我一拍他的肩膀笑着看着他,他知道我在逗弄他,只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对我说:
      “陈彬蔚,你存心让我觉得你坏。”
      我是看不得我的弟娃这样的,于是我连忙大叫他的眼睛是江洋海水,气得江清玉笑出了声。他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手,小声地说:
      “你就是坏,坏胚子。”
      关于我这个重组得来的弟娃我有好多想说的,但现在我最想说的就是当我看着他三岁时留着鼻涕眼泪大哭时,那些涕泪在光彩下熠熠生气,那一刻我对他就好怜惜了。
      江清玉是值得可爱的,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的江清玉的母亲也是值得可爱的。当他的母亲同我父亲结婚时,穿着一只红色绣花鞋,脚腕上待着一直红线系着的铃铛,走路时就会发出阵阵轻响。让我想到某天在田间看到的那些温和的细草。
      我觉得她那时候带着那个铃铛是最好看的,以至于后来她抹上了雪花膏,在发间绕一圈绣花的手绢款款地给田地里的父亲送饭时,我都觉得她没那时可爱。
      我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现在应该叫做我的母亲了。他们结婚时杀了几只猪,又宰了好几只鸡鸭鱼来,买一篮大白兔奶糖哄哄嗡嗡地就办起了婚礼。
      他们在晒谷场办上了酒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四处都是五月初的气息。但这都是大人的事情,当时我还小,拉着比我还小的弟弟,在人们后面痴呆地看着人们大笑大闹。
      我是从来不关心谁家结了婚的,即便谁家的闺女和一棵树做了伴,谁家的男人娶了一只发福的母鸡这都与我无关,我只在乎那些在婚礼上由新娘子洒下的一把蚕豆和几块奶糖,我只为了那些东西加入属于我自己的热闹与欢庆。
      在陈正英和他女人的婚礼上我抢到了两把蚕豆和五块奶糖,这多亏了我的奋勇抗争,五岁的我已经显露出小混球的本色,我仿佛一只小土狗一样趴在地上,在一堆争抢的孩子的脚下死死护住我怀里的食物,我仿佛把古仁人的坚韧不拔与伟大智慧在抢吃的方面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当我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站起来时,我抢到了最多的糖。当时我觉得我是个战斗胜利的士兵,我那个乖巧的弟娃此刻茫然地看着我,在他羞怯的神色里我想到他大抵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
      我当时想到如果江清玉上前帮我一起争抢我们就会有更多的蚕豆和奶糖,但是我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实在想象不出来我那个白白净净的弟娃究竟如何在黑泥土里面和一群野孩子一其争抢翻滚,最后弄得和小水牛一样浑身泥迹斑斑。
      而至现在,我也从不觉得江清玉属于这个地方,尽管他已在这个地方生根发芽了十二年,但我仍然相信他在这片落后贫瘠的黄土地上兀自守成了一个小圈。他以一个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姿态存活了十二年,此后会有一阵风吹来,他就会像蒲公英一样飞得老远。
      但当时五岁的我只觉得江清玉就是我护在臂弯下的一只耷拉屁股的小雏鸡,我和老母鸡关爱孩子一样关爱着我的弟娃。我对他说:“你要不要吃糖?”
      他冲我含羞一笑,抓了三块放进自己的口中,那时我只想揍他一拳。
      江清玉告诉我他的名字是在婚礼即将结束的时候,那时应该到了夫妻双双入洞房的时候。陈正英和他的女人进了家中,他们关上一间门留我们在外面。我那时就已经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我搬来一张板凳坐在门边。屋子外面呼呼挂着大风,几片云和不知道谁家吹的箫声安详地起伏。
      门里面传出动静,江清玉恐惧地对我说:“你爸爸在打我妈妈。”
      我很得意地纠正他“你说得不对,我爸爸在爱你妈妈。”
      他们的声音黏腻含糊,又充满热气与摇曳起伏的姿态,后者是我想象的。我不知道江清玉沉默的母亲竟也会发出有如细猫一样的嗫嚅。
      一瞬间我大为感动,我想到的是人们欢爱就像蜡烛燃烧,也别管它有多炽热多滚烫,就只看一片乌泱泱的夜里面那一小簇光焰来。在此后的许多年,我觉得人们欢爱也只为了看见这一小簇光焰,无论怀揣怎样的心思和目的。
      这时候江清玉看我听得出神,对我说道:“你好快活。”
      我一半同意他的看法“你说得一半对,我的父亲很快活。”
      江清玉被我逗笑了,他傻愣愣地冲我眯眼咧嘴,而后和我向他打招呼那样格外大声地对我说:
      “你好哇!我是江清玉。”
      江清玉的叫声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听见房内都在一瞬间没了动静。此后许多年我还默默记恨着江清玉那时候才华横溢的模仿,使我在那个晚上吃完饭后被我的父亲用毛竹狠狠打了一顿。我不知道是不是许多男人也会像我的父亲那样在激情中听到刺激便泄了气,但我知道我不是这样的。
      对这件事情,我其实还有所保留。这保留的一部分我通常是不说给别人听的。
      当时,五岁的小陈彬蔚早已发现那扇门没有完全紧闭,他暗暗庆幸父亲的粗心大意,而搬着板凳惊异地望着两个成人的欢爱。
      父亲那玩意张牙舞爪,我一时觉得自己也拥有那样的东西是多么丑陋,为此我在夜中也曾暗暗垂泪。但当张牙舞爪的小陈正英被江清玉地母亲不声不响地包容后,她的母亲发出小猫的呜呜声,小陈彬蔚还是看得痴呆。
      如果小陈彬蔚是个要脸面的孩子,他就不会在下一个瞬间和江清玉的母亲眼睛对上眼睛。小陈彬蔚看着女人此刻灰蒙蒙的柔软温顺的眼睛,听着外面哄堂而过的大风和晾晒的衣物虽风翻滚飘飞的声音,一下子觉得她里自己好远好远,而萌生出:“我永远不会亲近她”的念头。
      但是如果小陈彬蔚,也就是我真的要脸面的话,就不是陈彬蔚了。我会成为江清玉,会成为陈正英,会成为走在街上来来往往川行奔流的男男女女中的任何一个,但绝对不会是陈彬蔚。
      这样伟大的厚颜无耻造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陈彬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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