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安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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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二年冬，细雪。
盛京城的宫殿修葺得工整结实，高高的红墙上整齐铺着晶莹的瓦片，飞檐轻巧得好像展翅的乳燕。细细的雪落在上面，很快就被宫殿内的暖意蒸发干净。
宫里的贵人很少受寒，世上最好的工匠们从大梁各地赶来，为贵人们献上最好的设计，贵人们的炭火烧得熊熊，宫殿内如春天般温暖，花朵都能够开得芳香扑鼻。
人们常说，在这里，哪怕是宁死不肯开花的牡丹，也会舒适得伸展身躯，一展芳容，笑吟吟地为天圣皇宫献上盛景。
西北角的一个宫殿里，衣衫单薄的孩子眼神木然，往墙角躲了躲。他身上干净，衣衫却单薄了些，只怕还不如贵妃宫中一个普通侍候的宫女。
细雪落在宫殿门口，渐渐积攒起来，变得踏实，从一开始一脚踏上就会融化的雪粒，变成踩下去会落实的雪地。
盛京城无处不在的温暖好似和这个孩子无关，宫殿里一片阴冷，间或能听到雪化后落下的滴答声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这很不正常。宫殿里似乎只有这孩子一个活人，这活人手脚冰冷，嘴唇青紫，看起来像要冻死了。
这时候他应该站起来动一动……而不是坐在角落里等死。
但他没有动。
由于低着头，谁也看不到他的脸。他似乎也并不喜欢被人看到脸孔，只单纯地窝在宫墙下取暖，一动不动。
假如不是在漫长的蜷缩中他还会时不时调整姿势，倒真像个死人。
门外突然有了动静。
两个仆妇从宫殿正门进入，熟悉地走过宫殿走廊。
“不是说贵妃死了吗，怎么还是不让人进贵妃宫里去。”
“死是死了可小皇子还活着嘛。”
“也是，好歹是个皇子呢。”
“主要那是皇帝的皇子。咱们宫里这个——”
其中一个穿青色衣裳的仆妇指一指正殿里，意味深长笑起来，“就不是皇帝的皇子了。”
当今皇帝是已逝高帝第六子，早在当皇子时便以温雅出了名。可惜高帝子孙福缘薄，年长的皇子活过十六岁的原本就只有大皇子、二皇子和六皇子，前两个更是互相仇恨，最后害了对方性命，只有当年的六皇子一人秉性纯善，得世家与大臣一致举荐，去年刚继位。
“那也是皇帝的皇子……只不过，”另一个蓝衣裳的仆妇说，“不是现在陛下的皇子。”
里头那位，他的皇帝亲爹已经死了。
高帝老而昏聩，沉迷美色，一心想要再得一个孩子。倒还真有一名妃子幸运，得了个男孩，因天生有亏气血不足，命为梁璋，取礼器之意，想借国家规制与王朝气数，保这孩子平顺安康。
高帝到底没等到梁璋平顺安康，先走一步，死了。
至于皇位……自然是和梁璋没关系的。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怎能登鼎呢？一向有贤德名声又为人温雅的六皇子才最合适。
更何况六皇子的正妃是镇安侯高家，侧妃又是当朝谢家；有这两家人一文一武在身边襄助，六皇子登帝位可谓理所应当，根本没有人去看这个不值一提的小皇子。
虽然没有人想要借助这个皇子捣乱，可皇子毕竟是皇子……到底，他曾经有过当皇帝的机会。
陛下贤德，又已经当了皇帝，心胸宽广，当然不会跟那些有异心的小人一般计较。陛下已经如此贤德了，身为陛下的马前卒怎么可能再让陛下为难，在天下安稳和骨肉手足间取舍呢。
所以梁璋该死。
只要梁璋死了，这个麻烦就不会再有，陛下也便不会再为难。
蓝衣服仆妇说完这句打个哆嗦，左右看了看，肩膀忍不住耸起来，背也驼了一些。
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青衣仆妇连忙笑起来：“哎呀快进去吧，咱们屋里面点了暖手的炉子呢！姐姐进去取个暖，刚刚去内务办也走了不少路。”
想到暖和两个仆妇都笑起来，向屋内走去。
青衣服那个离蓝衣仆妇近了些，眼睛里有些惶恐，问：“姐姐你真的收到消息，说陛下不想里头那位——”
她打了个寒噤，往森冷的正殿看了一眼。
蓝衣仆妇低头道：“什么话，这怎么能是陛下的想法呢。”
她顿一顿，说：“这只是今年冬天太冷了，冷得那位生了病。可怜啊，这么小的孩子最容易生病了。再说小殿下先是没了父亲，刚刚又没了母亲，心里难过，怀念太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的，这病就养不好了。”
青衣仆妇死死抓着蓝衣仆妇的手臂。
“这件事和陛下又有什么关系呢？”蓝衣仆妇一脚跨进门内，里面烧着上好的金丝炭，一点烟气都不会有，室内温暖如春。
“只是今年天太冷了。”
要怨，就怨天不好吧。
雪花在两人身后席卷而入，被帘子挡在外面。
动静又消失了。
宫殿里的孩子仿佛没有听到两个仆妇说的所有话，一直缩着。
这时他却突然动了动。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动，对此他似乎不太熟悉，手脚发麻僵硬。不过他没什么不满情绪，只是转了个头，换一个方向盯。
那一面宫墙后出现一队叽叽喳喳的小宫人。新年快要到了，小宫人们都裁剪了颜色新鲜的亮丽衣裳，穿在身上更显得青春活泼。小宫人们还没有经过那样多的事，走路间都是跃动着的，笑着讲一些最近宫中趣事。
假如皇帝不喜欢，他轻易就可以灭掉这样稚嫩而鲜活的声音，就好像碾碎一朵鲜艳明丽的牡丹花。
天圣后宫里最明丽的牡丹花刚刚死去，出自谢家的淑贵妃哪怕为皇帝生育了六皇子，也被赐三尺白绫。据说她死的时候还在大笑，把皇帝赐她的白绫扔到一边，一眼也不看，自己饮了毒酒，连流出的血液都变成了黑色。
妃子这样死去令人恐惧，但皇帝的心似乎也随着那朵牡丹花去世柔软起来。他几乎算是慈和地看待这些小姑娘，宫规虽然没有说，事实上却宽松了许多。
小宫人们正窃窃私语的就是这朵凋零的花。
当朝第一世家谢家所出的淑妃，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吊身亡了，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虽然是皇子，但这样小，可怜兮兮的，小猫一样蜷缩着，又生得可爱，谁能够不动容呢？
小宫人们乱纷纷开始感叹。
“听说谢家非要把人领回去安葬。”
“那怎么行！淑妃娘娘嫁了皇上，那就是皇上的人了。”
“就是，这怎么能回去！谢家这不是仗势欺人吗！”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个宫人刚刚粉嫩的面颊瞬间褪去血色，紧咬着唇瓣，有些瑟瑟发抖，迟钝地感到冬日寒意。
今年的天真冷啊。
世家从先前赵氏宋朝一直延续至今，高帝夺天下的兵力都是从世家借来的。当年的六皇子，如今的梁帝，陛下能成功登基与谢家关系密切。
可以说，陛下就是娶了淑妃才能登基的。可陛下一登基，淑妃便死了，谢家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而宫里还有一个小皇子。
谢家如果生皇帝的气，再扶持一个高帝皇子从四五岁到登基也不算难事。
小宫人咬咬唇瓣，看向前面领头的宫女。
这女子着一身秋香色的衣裳，崭新合身，行走间隐有流光透出，和小宫人们张扬的绣花全然不同，却更显气势。她面容不似小宫人那么稚嫩。见一群小宫人没了声息，这领头的宫人笑道：“怎么能这么说谢大人。”
完了！这是要责罚她了！
小宫人脸色煞白，眼看着就要跪到地面上去，临倒下又被一双温暖的手扶起来。
她含着泪眼抬头看过去，只见刚才说话的宫人看着她，抚慰地拍拍她的手：“谢大人大人有大量，谢家最是知礼，怎么会和你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奴婢一般计较呢？这些话往后便不要说了。
只不过谢娘娘既然进了宫，当然就是宫里的人，谢大人和陛下是亲家，骨肉相连，谢大人又一向为国为民、忠心耿耿，怎么会有矛盾呢？”
这二十出头的宫人微微一笑：“淑贵妃娘娘的错和谢家怎么会有关系？谢大人又怎么会这么不知事让陛下难过？这些话往后不要再提。”
小宫人们方这才松了口气，看刚刚说话的小姑娘仍然有些余惧未清的样子，都叽叽喳喳上去又把她扶住。小宫人抓住这领头宫人的手马上就被松开了。
“都说你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还是流英姐姐懂的多！我们都得多学学流英姐姐呢。”
“哎呀你快点起来我们还有差要当呢。”
小宫人稳住自己手脚，要向流英道谢，被流英一闪身错了过去，淡淡道：“走吧，前头就是安王的宫殿了。”
安王，梁璋，先高帝之子。
小宫人们好奇地睁大眼睛看流英说话，闻言应了声又紧紧闭上嘴跟着流英走，一步也不多迈。
刚才说错话可真是吓死人了，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没有必要再来第二次，不然人也容易被吓坏的，吓坏了就会容易死。
宫人们接着走远，方才扭转视线的孩子慢慢拧回头颅，眼睛里慢慢生出一团火。
脚步越来越近，殿门被人敲了三下。有人在外头恭敬地问：“安王殿下在吗？”
男童慢慢将头转回来，吐出一个字：“进。”
名字叫流英的女官笑吟吟打开门，看到室内一片森寒似乎愣了一下，连忙“哎呀”一声，训斥身后的小宫人们：“你们快去把拿来的东西布置好，帮殿下领了新衣裳，拿着我的牌子去。”
小宫人们浑不在意她的训斥，笑嘻嘻答了是接着四面八方散开来，宫殿里瞬间多了许多叽叽喳喳的笑闹声音。
流英看着仍旧缩在角落里的男童，走上前去，捧出手里的一件黑色大麾。
对上男童投来的目光，她的姿态更恭谨了些。
流英屈身道：“安王殿下，陛下有请。”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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