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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孤女 ...

  •   风雪有些大了。

      御书房中温暖如春,这几位进了御书房的老臣许是穿太厚实,不住地发汗,伸手去抹掉,汗珠便又在额头上出来。

      他们这样紧张,是因为外面跪着沈家老爷子,还有刚刚和淑贵妃一同赐死的小沈阁老的遗孤,一个幼女。

      那小姑娘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在座的几个老臣家中孙女也差不多的年纪,一个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冬天出门裹成一团,摔倒了也不会被磕绊到,顶多撞进棉花丛里面。

      即便这样,小女孩们也会因为摔倒放声大哭,把暖炉捂在怀里吃糖果才能够慢慢平复下来,还要趁机敲诈免掉两天的功课。

      但外面那个女孩,她没有这样撒娇打滚的权利了。听说小沈阁老的妻子出身不好,当年与沈阁老成亲的时候,便没什么娘家人来观礼。只不过小沈阁老的妻子到底救了沈阁老的命,大家笑哈哈赞一声“风流韵事”,更显得小沈阁老气度不凡心胸宽广,重情重义。

      谁知道……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小沈阁老牵扯进了贵妃的案子里,据说是想要劝谏陛下不要诛杀贵妃,实在气不过,把贵妃降了品级也就罢了。

      可陛下正在怒火中,怎么可能听得进小沈阁老的话呢?两人似乎在书房里吵了架。小沈阁老在书房外跪了一整夜,第二天被皇帝身边大太监扶起来,自己回了沈家。

      贵妃没的当天晚上,小沈阁老也被人发现吊死在书房里。妻子第二日也跟着去了。

      好生深情啊……老臣们心想。

      接着又忍不住扼腕叹息。

      这么年轻就入了阁,还是沈阁老还在阁里没退的时候便进了。起先以为是陛下仁慈爱重,如今看来……

      只怕是陛下认为沈阁老年事已高不足为重,早就想要小沈大人的命了。

      陛下容不下沈家了。

      这个念头在几个大臣心里冒出来。他们对视一眼,看向正喝茶的皇帝时便不动声色将思绪埋下去。

      谁知道陛下体恤,不提这是沈家的罪,只说小沈大人蔑视天恩,只跟他一个人有干系,其余人不必忧心,罚过小沈大人也就罢了。
      沈家第二子京中谁人不知,出了名的不成器,为人倒也不过分,但实在软弱无能,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不答应的。

      沈大人倒是还有一个女儿活着。按律法,小沈大人的妻女都该充作官妓。如今妻子死了,女儿按理不能放过,可沈家到底没倒,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家亲属入奴籍的道理。

      沈家虽然没了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子弟,但沈家老太爷也还在内阁,又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女眷充进花楼?

      老阁臣们额上再次结出一层薄薄的汗。

      突然见皇帝身边大太监宁曲走了过来,对皇帝说了什么。梁帝抬抬眼,道:“既然到了,就让他进来。”

      宁曲往后退一步,行礼道:“是。”

      过会儿他领着一个披了大麾的男孩过来。看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和死去淑贵妃的六皇子一样年纪,身上穿的却单薄。衣服不破旧,但绝不是新的。

      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孩子?
      几个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言语。

      皇帝这才放下笔,笑道:“过来让我看看。”

      那男童好似冻傻了一般一言不发走过去,皇帝上下扫过,这才“嗯”一声,道:“安王身上,怎么这样单薄。”

      安王!大臣们心里炸开一道惊雷。

      是那个先高帝的孩子!竟然有这样大了。大臣们面色有些复杂,和陛下的皇子一般大啊……看陛下并不像不关心的样子。

      穿的单薄,难道是在宫里受了苛待吗?
      可这话怎么能说呢?

      宁曲正要上前回禀,一直不说话的安王梁璋开了口:“有两个不听话的奴婢克扣我的东西而已。”

      皇帝看向他:“哦?”

      宁曲已经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好似没他这个人一般,留出这对兄弟说话的地方。

      梁璋看着皇帝的眼睛:“她们好像不想要我活。”

      梁帝:“如此。”
      梁帝接着道:“那你想不想活呢?”

      原本还在高兴能在皇帝书房议事的几个大臣冷汗直冒,心想下回皇帝急召御书房是再也不敢来了。

      这是能这么开诚布公谈的事吗!安王你好大胆!你怎么敢!怎么敢说!

      陛下还真问了!

      梁璋跪下,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眼睛漆黑:“想。”

      大臣们汗毛直竖,心想陛下家事找我们来做什么,我们不想听这些。欺负小沈大人的遗孤没什么问题,安王跟陛下之间这就是皇权争夺,陛下春秋正盛,现在这种事可是万万不能掺进去。

      皇帝看着安王,却好似被取悦一般,甚至松快地笑了起来:“想要活,就能有活的方法。”

      “起来。”皇帝淡淡道,“宁曲。”

      方才装死人的宁曲马上应了声。

      “给安王更衣。”

      宁福海把衣服取下来,正要拿走,安王的手却突然搭在他手臂上。宁曲一怔,那男孩垂着头,把衣服接过去挂在手里,没有给他的意思,宁曲连忙退下。

      大臣们见皇帝心情不错,抹着汗,心想这件事总算完了,不如继续说小沈大人的事吧。

      忽然见有人从外面匆匆过来,在皇帝耳边又说了什么。皇帝原本因为安王有些笑意的脸冷下来,淡淡道:“这么大的雪,还跪着?”

      此人跪在地上,闻言道一声“是”。

      哎呀机会来了!大臣眼中泛起精光。

      一个人见势开了口:“陛下,这,小沈大人到底已经死了,现今只剩这一个孤女……”

      言有尽而意无穷,皇帝淡淡笑道:“你说沈家只剩一个孤女了?”

      “那外面跪着的又是谁?”

      这话不能听!陛下是要沈阁老的命啊!

      朝臣纷纷跪下,高呼:“陛下!”
      劝诫之味已然满溢。

      朝中各个官员你争我斗平日自然水火不相容。可朝中现存的几个老臣,谁和谁之间没有利益勾连?动了一个另一个就会被搜罗出罪名。谁能保证自己是全然的清白无辜?

      皇帝已经逼死了谢家淑贵妃,眼见沈家也要赴谢家后尘,不得不让活着的人齿寒。

      陛下的心,太狠了。

      朝臣心中一念一闪而过——陛下真的适合当皇帝吗?

      谢家扶持陛下当皇帝,当真是对谢家最好的选择?不知谢家如今是否正在家中大骂皇帝无耻小儿,暗暗后悔。
      可谢家的贵妃没了,沈阁老最有能力初登朝堂便大发异彩的儿子没了。其余人家中即便有好苗子,也不过几岁年纪,不够独当一面。纠缠到如今,新朝初立,谁都已经大伤元气,陛下若是再穷追不舍,非要让人死个干净……朝臣垂头。

      那他们也只好鱼死网破。

      不是还有梁璋吗?再不济,谢家那个六皇子也能养着,大了再说。

      托孤大臣们帮忙带皇子,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大臣们心念骤过,心想这种事发生有什么办法呢,谁都不想的,谁让皇帝死得太早了呢。

      天不假人寿啊。

      皇帝看着他们,只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盛京城的宫里尽管温暖如春,对着这一室严寒也无能为力。

      “外面很冷吗?”

      谁?

      大人们紧绷的心绪骤然被打破,僵局中一群人目光如电,下意识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一个面色青白的男童站在那里,对宁曲耳语。

      虽则耳语……可这书房里实在是太多人也太安静刚才太紧张了。如此安静,耳语便仿若惊雷。

      宁曲还没答,梁帝先拿了封折子出来:“京城里西面已经摆了赈灾棚子。”

      言下之意自然是这个冬天分外冷。

      宁曲迅速上前领了折子,递给安王。

      陛下竟然想要安王理政!
      臣子们悚然而惊,神色复杂。

      安王好似半点没察觉这份心思,伸手接过后粗粗翻一翻便还给宁福海,带着点歉意道:“我看不懂,只看得出花了多少银子,死了多少人,别的不知道。”

      皇帝望他一眼,眼中含笑,神情缓和下来:“已经不错了。”

      是啊是啊,臣子们纷纷放下心来,一个先高帝遗孤还想插手政务,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点?这辈子反正皇帝不会杀你了,干嘛不好好活着呢。
      是人都是为了好好活着。

      安王梁璋笑一下,青白的脸上如初雪破冰:“我是想,既然外面这么冷,他们又要跪。”

      室内乍然破冰的气氛再次冷冻。

      “那就把这件大麾送过去吧。”梁璋说,“陛下赐我的心意,我再赐给别人,是帮陛下赐福。”

      不对啊!这样不就是你借着陛下的心意表功吗!别人感激的都是你不是陛下啊!

      梁帝看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大臣们又老眼昏花不胜温暖地垂下头去,昏昏欲睡。

      梁帝看着他,想起来自己刚被送走的孩子,也是这个岁数,只是小些。
      “外面那个孩子,”他突然问,“多大了?朕听你们方才说,不过几岁。”

      宁曲轻声说:“陛下,沈大人的女儿如今三岁。”

      这是皇帝第一次问起外面跪着的祖孙二人情况。

      “如此,”梁帝出神片刻,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什么主意,吩咐道:“宁曲。”

      宁曲上前应“是”。

      皇帝提笔,忽然抬头,先看向安王抱着的衣服,示意道:“多拿一件,给他们送过去。不是说沈阁老还跪着?他和先帝也一样年纪,冰天雪地想必受不了。这老头子,难得他一把骨头了,还是这么倔,我就给她一条活路。”

      宁曲应声是,接过安王手中大麾连忙向外走去,他身侧自有小太监顶替他位置。

      臣子们长出一口气,连呼陛下仁慈,灵敏些的,看向安王的眼神也不一般起来。
      安王,梁璋。

      这是在破局啊。

      *

      沈老太爷正在外面,带着沈家长房仅存的一个女童长跪不起。
      一个老人,一个小童,风雪里五六个时辰跪下去,难免要大病一场。

      沈清蝉懵懂无知地跪在雪地里,因为太冷而肢体麻木。跪的时间太长,她感觉自己头有些晕,就好像当时偷喝了爹爹的酒一样。那时候她直接睡倒在爹爹的书房里,被来议事的几个老大人偷笑小姑娘偷酒喝,是小老鼠偷灯油。

      这故事阿娘前些日子刚跟她讲过,小孩子正是要脸面的时候,被打趣后她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哄得那几个老大人忙不迭给她掏点心吃。

      她这才知道,原来上朝的大人们也是会在荷包里偷偷藏点心的。

      但现在不是在爹爹的屋子里。沈清蝉看一眼守卫积雪的刀鞘,下意识想要避开兵器积蓄的寒冷气息。这个爹爹指给她看过,好像叫刀。她不喜欢刀,她最喜欢吃食,还有整日睡大觉。

      沈清蝉感觉头越来越晕了,她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但看到祖父仍旧跪在那里,身上跟胡子眉毛一样白,她不敢也不能晕。

      爹爹总是教导她,做人要有担当,要负责任。现在祖父老了,爹爹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也应该保护祖父!

      沈清蝉晃晃头,想让自己不要那么晕。她还小,不太懂得,喝醉酒的晕,同这个晕,是不太一样的,这个是赶不走的。这样的晕,不是她习字困倦摇摇头就能够赶走的东西。

      门被打开,宁公公走下阶来,一旁小太监给他撑伞,免得他被雪淋湿。

      宁公公叹息道:“老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

      沈老太爷默然不语,嘴唇已冻到全紫,再无血色。听说沈老大人一向身体不好,年纪又这样大了,只怕回去就要大病一场。

      这年冬天太冷了啊。

      宁公公示意,一旁的小太监递上去两件大麾。

      宁公公接过一件,亲自披到沈老太爷身上,低声说:“您也不是不知道,淑妃娘娘刚过世,陛下心里难过,日日头痛难眠,正没什么好心情的时候。您现在跪在这儿,不是白白给陛下添堵吗?”
      宁公公顿一顿,问:“您这样逼迫陛下……咱家跟您说句不好听的话,能有什么用呢?”

      沈清蝉看着宁公公走过来,伸手要给她披上大麾,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她再也没力气支撑住自己的脑袋,止不住要往地上栽去。宁公公反应不及,眼看殿前就要见血。

      正在此时,一只手从一旁伸出,稳住了沈清蝉。

      这只手很凉,袖口滚着流云金边,手指在漆黑衣袖下衬得更加青白。他冰得沈清蝉一个哆嗦,小姑娘竟然重新清醒起来,颤抖着打起精神直起身,仍旧不屈不挠地跪着,笔直如刀。

      宁公公松一口气,抬起头,看到个身量不足的男童,一身缁衣,脸都陷在毛皮大麾里,身子倒是极挺拔。

      再往上,一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好似从冰泉里捞出来一般。

      这双眼看得宁公公心底打个寒颤,他连忙行礼:“参见安王殿下。”

      “免礼。”少年人简要道,从他手中接过大麾。宁公公岂敢拦他,自然奉上。

      小姑娘直愣愣地看着他同宁公公,意识到这个人或许不太一样。至于怎么不太一样,她也不能够说出来。

      安王梁璋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天真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应该是沈家那个冤死鬼的遗孤。
      但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弱质女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哪怕晕眩的时候,也没有弯过自己的腰。

      他把大麾给小姑娘,后者接过去,仍旧一脸茫然。

      他看着小姑娘,见她脊背挺直,便俯身说了一句话。他声音轻得仿若一缕烟。配上那张脸,便犹如白日行走的鬼魅。

      “这样很好——你一直跪着,但一直没弯腰。屋子里的人最爱看这个。想要活下去,就记住。”

      沈清蝉看着身上比自己还冷的人,似乎听懂了什么,抿紧嘴唇,驱动着早就麻木的手指笨拙地给自己穿好大麾。

      宁公公给这个看上去很冷的少年人赔笑:“殿下怎么出来了?”

      这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凑近少年人,叹口气:“您何苦同这家沾上关系呢?这个小姑娘现在让陛下难办,内阁里几个都在求情呢。”

      少年人看沈清蝉一眼,简单道:“太小了。”

      宁曲闻言叹了口气:“殿下也是好心。”

      可宫里最不缺、最没用的也是好心。

      黑色衣衫从身边滑过,沈清蝉跪着,把背挺得更直。

      风雪吹拂,她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这些人好像都看不见她还有祖父。她看着给祖父披大麾的人头顶的伞,心想要是祖父有伞多好,头发就不用白了;接着她记起来,祖父的头发很多年前就白了,没有伞也是这样的。

      不知又过了多久,房门再次开启,那个公公上来扶祖父一把,递了封信,低语道:“沈大人,回去吧,陛下说了,跟小姑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小阁老都已经去了,贵妃也去了,对孩子下手,没意思。”

      公公垂下眼感叹:“这还得多谢刚才进去的那位。您看见了吗?安王,穿黑衣服那个,今天刚出来。把姑娘送回家吧,信里都写好了。只要不在眼前,陛下就当看不见。”

      返程的马车上,祖父一直没有说话。沈清蝉把大麾解下来放到一边,祖父才看向她:“怎么不穿上?冬天冷,免得受寒。”

      沈清蝉摇摇头,她不想穿。

      祖父笑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盛京城太冷,我是个老人家,照顾不周,总怕冻着你。”

      沈清蝉抿紧唇,摇摇头:“祖父不老。”
      祖父爱怜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清蝉又问:“祖父,我爹爹……他真的犯了大罪吗?”

      沈老太爷看着小姑娘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想起那个死了的儿子,心头大恸,但不敢在孩童面前作悲声,只摇摇头。

      沈清蝉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却想,我爹爹不是犯了大罪,他没有错。

      我要给他平反。

  •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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