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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谶语 ...

  •   往日,寅时初刻职守的洒扫太监早已把些个奉天殿内的琉璃瓦灯点将起来,金陵将晓的暗夜也在此刻明亮起来,待到晨时钟声一响,随之而来的是那些拾阶而上的簪缨贵胄,书生酸儒,将才良侯,和他们所带来的有关这个帝国的一切欢欣抑或动荡。

      “天有异,京大旱;又三年,新帝即;父无棺,兄恨死;忠臣诛,道无端;上罚喻,灌洪虐;雪十日,降亡女;天褙霞,云火光。”

      一素缟白衣女子站在长信宫中已接连十日的雪夜中轻声唸哼起这首从洛水河畔传唱入京的歌谣,如泣如诉,声幽如丝。

      她略着一件宫制烟青色褂襟,低挽乌鬓,身满雪尘。

      “陛下,林昭仪才骤然丧子,不免伤怀,望陛下宽宥其妄议之罪。”

      这处幽僻荒芜的青瓦檐阁殿的院墙外,一位佝偻着后背的监宦对着从御撵上走下多时,站定在历代分封过无数宠妃的长信宫外良久的周朝新皇说到。

      监丞的故意抬高的声音在这个无一应侍的偌大宫殿里飘荡了很久。

      里面白衣素缟的女子闻之止了而后的悲泣,墙外新帝的神色在无一处光火的暗夜中交杂了几分生平第一次流露出的悲悯。

      他拾阶而上,又骤然停步,冕毓上的珠坠随他的滞步而左右摇曳。

      他看着一十二级青阶之端那扇紧掩的朱红色斑驳漆门。

      他想起也正是十二年前,母妃被赐死的那天,他在被父皇派来监刑的内侍扛背起拖拽出宫之时,他最后看见的,也是漫天大雪和长信宫紧闭的宫门。

      他迈过那道自己熟稔的长檻,看见院中被急茂的雪花压低的梅树下站着的她。

      他初赐长信宫给她之时,便吩咐司设和直御两监在荒芜已久的长信宫仿王府原邸傍着新辟的假山植满她最爱的红梅。

      “廊下雪湍梅繁,不消燕来春报。”

      他记得她书给自己去年齐军犯境前线的家书中题过这句。

      自那以后他在战场上每个身陷绝境之时,都会在脑海中浮出她站在廊下盛放的红梅中笑意吟吟地回头望着他的样子,也正是从那以后,她成了渡他生往的神祗。

      又往一冬,金陵终于依着世人所宣的神喻下起了接连十日的大雪,长信宫新栽的红梅也终于傲霜而开,可她却再舒展不出他于至幻中渴求的笑颜。

      “语姝,外面冷,你才失了孩子,随我进去,好吗?”

      他脱下罩在明黄色朝服外的蟒袍,拥衾在她的素缟丧服上。

      “臣妾不详之身,罪臣之后,怕玷污了陛下登基用的冕毓。”

      她退后一步,他的蟒袍被抖落在雪地中。

      “语姝,你切勿听信旁人胡言,你父兄皆是被酄城王之遗部所戕害,你母亲和嫂嫂闻之悲痛欲绝,没过几日,也便跟着过了身。”

      “那陛下为何不治丧追封,为何要瞒着我?”

      “你那时有了身孕,太医说你胎气不足,切不可闻此噩耗。”

      “你到如今还在骗我,那为何昨日那面生的小宫人带着我侄儿景纶的贴身玉玦来见我,说我父兄皆因你的猜忌而被弃市,我母亲和嫂嫂带着我三岁的侄儿服毒自杀,又给了我这面绣着坊间皆传是洛河现身的金身佛像上印刻着的谶语的帕子,今日便被你以炮烙之刑处死,又下了我长信宫满宫内侍在慎刑司拷打,宫人重刑之下胡乱攀咬,招供牵连数百人之中,你竟然都下令杀了他们,还诏令六宫皆去观刑?”

      “朕杀他们,是要晓喻天下,朕之所爱,不容天下有一人置喙,更何况是暗害。你听闻此,惊悸之下胎动早产,以至于我们的孩子,一生下来便是死胎。朕是在惩罚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惩罚那些伤害你和我们孩子的人。”

      “到底是在惩罚还是在掩盖,掩盖你诛杀我父兄之愧。我父兄绝无可能意图传统酄城王谋反之心,他们为的是大道苍生,天下万民。”

      “朕何愧之有,你林氏一族看护北境三十余载,天下百姓无不拥戴,北境六镇七域修了不知多少座为他们歌功颂德的祠堂,他们为的是谁的天下?为的是谁的万民?朕的确忌惮他们,朕忌惮的不是他们手中所拥的三十万铁骑,朕忌惮的是他们为万民所景仰的贤名儿。所以朕,不得不谋定而后动。”

      “你的谋定而后动便是以禁军为胁,在太后寿宴当天策划那场宫廷兵变,手刃自己的生父,秘不发丧,然后嫁祸栽赃给自己的兄长和进京述职的我父兄,你当真心如蛇蝎。”

      “朕心如蛇蝎?十二年前仅因贱人之妖惑料定朕母妃行巫蛊之术而赐下毒酒的父皇难道不狠毒?那贱人之子先是遂同诸臣谏我代他亲征讨齐,后暗通前锋尚季在我被齐人大军围困之时迟迟不来增援,我和随我亲征的侍卫血海里厮杀了三日三夜才杀出一条血路来,那时天下人怎未想起他可是我嫡亲的兄长?至于你父兄,朕给过他们机会,他们在寿宴之前嗅就到了风吹草动,朕想过,只要他们当时能哪怕是因为顾念你而噤声,朕都会善待你合族,可你父亲非要日夜兼程入京来阻挠朕的大事儿,若不是朕提前了行动计划,寿宴当晚定会是腥风血雨,如今人头落地的便是朕了,所以朕只有杀了他,然后顺水推舟,让他和跑死了几匹马前来赴宴的我那孝顺哥哥成为谋逆的千古罪人。”

      “你...”

      她再也坚持不住,合着素缟单衣瘫软在雪地里,意识逐渐开始飘忽。

      他慌忙地用力拥住了她寒浸的身躯,踉跄着抱起她转身走入寝宫。

      “语姝,对不起,对不起,明天朕便封你为朕的皇后,诏喻已颁至御史台,我让晏为卿给你写了整整一月的贺词,他的词你惯常最爱。礼部拟好了几个封号,朕觉得都不妥,后来我想了合懿二字,就连礼部张陇右那最古板的学究都说此二字最妙。”

      她依稀之间听见了合懿二字,她想起那年在梅树下为她挽鬓簪发的他,那年满园红梅旖旎,他们执手将她入画。

      这副画此时被置挂在长信宫寝殿内的正中央,画中的女子飞眉入鬓,浅眸低笑,她抬头看了看画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称得上合懿时光全留在了那里。

      “炭火,快拿来,炭火。”

      “陛下,您忘了,今日是那妖女诞生之日,天将异兆,云火光,是您下令今日金陵城中不可有一日光火。”

      那佝偻着身子的监宦垂手在一旁冷静地说到。

      她的身子在他怀中愈发冰冷,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什么妖女、异兆,王选,你快将长信宫中上下的炭火尽数拿来,全部点上。”

      意识在飘零尽头她了悟,为得那句“天褙霞,云火光”的谶语,他下令举国上下不可有一出光火。

      她突然想起,算上今日,已是金陵城中第十日之雪,雪十日,之后一句是什么?她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她看着他身边的御侍手忙脚乱搬来炭盆,她依稀记得在她生命中有另一次众人在她面前奔忙之时。

      她记得自己当时痛仰了过去,在失去一切记忆之前依稀听见过一声婴儿的哭啼,她当时确信极了,那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没有死。

      可他却说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为此他腰斩了无数被无辜牵连的宫人。

      “孩子...”

      她挣扎着发出最后的疑问。

      “语姝,没事儿,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的。”

      她失了最后一丝生的愿望,开始任由自己残存的体温在他的臂怀中消失殆尽。
      她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气力开始游视周遭的世界,不知怎得,她对上了那佝偻着身躯的监宦的目光,他满目含怆,却坚定的对着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她几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读懂了那监宦不断默读着的那句话。

      “你的孩子还活着。”
      忽然,所有人开始惊呼,她从长信宫的廊檐下看去,金陵将晓的暗夜被云火霞褙,泽耀三千里之辉。

      她终于想起那句雪十日之后的那句谶语,她想着,若洛水河枯所现的金身佛像真是上天派抵的传音昭使,那这人世间将为降世一亡国之女。

      不过她想,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所幸自己还有骨血留在这世上。

      他的哀溃和声泪湮灭在她的耳畔,她覆着铜鼎中来不及燃将起来的炭息,随同霞光的云泽沉睡在金陵将晓的暗夜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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