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生往 ...

  •   越往南郡的路整整走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也越过了金陵的寒冬和南境的旱季。
      这一路他不知躲避了多少次东厂以前那些效忠于自己的犬牙的追杀,翻过了多少座南境无人至知的深山野林,才终于要完成义父所托。

      夜雨磅礴,他听义父说过,南郡的初春会一直连绵着这样的倾盆大雨及至冬夏。

      雨水从他硕大的帽檐倾斜而下,流淌在南郡城外的荒暮孤原之上。“客官您请进,敢问您是赶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要窗不傍坊街、顶不落人的房间。”

      他故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尖细的声调太过于突兀。

      店家一看来人头戴乌毡宽沿帽,粗布麻衣,身背宽竹匾匣,一看便知是行走江湖的惯客了。也不多申问,依着来人的吩咐带往前去为他引路。

      他开在距南郡城不足十里的这家客栈招待了不知多少这些南来北往歇脚的江湖中人,听这人口音,像是京城中人,可自打去岁往冬发了那场吞灭了左右京畿两道的大水以来,京城往南郡来跑尖的掮客和这些江湖中人便不为往岁多了。看来那众口相传得谶语倒是有几分可信,灾祸横行,坊市不盛,人人都道我大周气数将尽。

      店家为来人开了房门后便即退下,下去准备他吩咐的几样菜色。

      待店家走后,这人便将这间洒扫甚为干净的客房间构细研了一遍,不一会儿便掌握好了几条逃生路线。

      这是他在东厂这么多年行事养成的根深蒂固的习性,也是他在强敌环伺的猎物中独善其身的生存本能。

      他知道,那些曾与他同门的东厂密探们是多敏锐的猎物,他们背后那个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周朝新皇有多心狠手辣。

      一路的追捕,他有预感,那些犬牙们早就得知了自己此行最终的目的地正是南郡镇守一方的藩南侯木家。

      周朝开国之际,原南诏国国主木襄为避生灵涂炭,无战而归顺于大周,世祖敕其为封藩南侯,食飨三千户。

      熙奉三年齐密谋以南郡周遭小国联军来犯,燕城守军王怀义弃城而逃,藩南侯三世子木茂宏带护卫血战七日不退,终得大将徐高颂援军来驰,仁宗感其英勇,又特诏加封木氏一族一等忠勇武侯勋爵,辖兵勇万户。

      自那之后,木氏一族军勋日盛,在南郡声望日盛,世人皆言,南木北林。

      他将自己随身而携的竹制匾匣拉近自己的身畔,而后襟坐于床帏正中。

      他在等,更是在赌。

      他在等,等那些早已经织下天罗地网的猎物以命相搏。

      他在赌,赌上位者的伐谋和权势的力博能在绝处余下匾匣中这个刚满三月的婴孩一条生路。

      他轻柔地从箱匣中抱出一个被襁褓紧束的孩子,她仍在沉睡,奔逃时的颠簸都未曾扰乱她冗长的睡意,更逞论南郡本就催人声声入眠的雨势。

      他总是这样不住低头端详这个浑身散发着奶香的小人儿,长长的睫毛覆在她藕粉色的面颊上,浅眠呓语之时两个若有若无的小酒窝让他不自禁伸手触摸,又怕自己常年手握剑戟的厚糙老手会搅了她的清眠。

      他轻柔地从箱匣中抱出一个被襁褓紧束
      的孩子,她仍在沉睡,奔逃时的颠簸都未曾扰乱她冗长的睡意,更逞论南郡本就催人声声入眠的雨势。

      他总是这样不住低头端详这个浑身散发着奶香的小人儿,长长的睫毛覆在她藕粉色的面颊上,浅眠呓语之时两个若有若无的小酒窝让他不自禁想要伸手轻抚,又怕自己常年手握剑戟的厚糙老手会搅了她的清眠。

      他想起与义父临别之际,义父说,让他将林昭仪的遗腹子带抵南郡,不光是给这个孩子一条生途,更是给他自己一条生途。

      他那时不解,自己早已在刀尖剑脊的嗜血生涯中明白自己终将做荒冢中无处生还的无人祭拜的孤魂,生途于他,是不可觊觎的桃源境梦。

      可他却此刻要比生命中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渴求一条生途。

      他怀抱着手中砸吧嘴在梦中费劲儿找奶吃的半截大婴孩儿,想起这一路来的灾民流荒,饿殍遍野,他了悟生之不易,他的生途或许便是心有对生之仰窥,而后归于人际。

      “噔噔噔...”

      他熟稔这种厂卫秘配的皂靴轻踏触地的梯间微颤之声,还有近卫班列者所穿飞鱼服因要抒动神机而触蹭出的摩挲之声。

      他转身将婴儿置于身后,等待这场他早已预料到的生死之搏。

      “逆犯王和顺,我等奉圣上之命前来击杀你和妖女,还不快束手就擒。”

      “赵立喆,才过了三个月,你便忘了从前你唤了我十五年的二祖宗,给老子脱靴戴帽之时甚是乖觉,今日洒家且不与你计较,你带着我的这些徒子徒孙快快离开,我且饶你不死。”

      “王和顺,以前你是王选的义子,又是东厂提督,我叫唤你一声儿二祖宗。可如今你是陛下钦点的逆犯,王选那老东西也因纵你带着妖女出逃被下了诏狱,又被牵出他与林家往从过密,与勸城王谋反一事有关,被处了凌迟之刑。他再也不是前朝那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秉笔太监了,我奉劝你还是乖觉一些,快把手中的妖女交给我,我可留你一全尸。”

      王和顺骤闻义父被下了诏狱不免极痛攻心,虽从先帝暴毙之时,义父和他便知他们已无生途可循,但回念起这么多年义父对自己的呵护,他不噤涓然泪下。
      新任东厂提督的赵立喆听闻里面没了动静,便知王和顺此时骤闻王选之死讯,定是黯然神伤。

      他手一挥摆,伏外待命的神机手射出攀云钉顺势越上了窗檐。

      “赵立喆,你在我手下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如此不了解我,我若是没有万全之策,怎会这样坐以待毙?”

      赵立喆对这个大内无人能出其右的前厂公一向多有忌惮,他深知王和顺心思缜密,行事不落任何破绽,越往南郡的这一路他却不易容,不更装束,行尖住店毫不避讳,像是故意留下线索,处处志之,引着他们来到这里。

      “王和顺,你耍什么花样。”

      “你不就是以为我手中的这个孩子乃是林昭仪之子,是天象谶语中的那个所谓亡国之女,所以才一路追杀我们,好回去邀功请赏。”

      “你不也是因了那谶语才串谋王选,将林昭仪那夜诞下的女婴佯装成死胎,而后偷运出宫,妄图颠覆我大周的江山。”

      “哈哈哈哈,堂堂大周江山怎会因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而终值倾覆。原来为着星星之火可成燎原之势的祸端,倒行逆施者也有自己的忌惮。那狗皇帝连自己的亲女都不肯放过。”

      “你胆敢对圣上言及辱衅,这是在找死,兄弟们,首破逆反王和顺之人赏银百两,晋千户。”

      随行的厂卫在重金的诱赏下蠢蠢欲动,可又忌惮王和顺卓强的武功和心狠手辣,正踟蹰之间。

      “我这些徒子徒孙们,你们哪个不怕死的就尽管上前来,我手中抱着的正是藩南侯木茂宏之女,早在进城之前我便会同事先埋伏在南郡城中的林氏余党将林昭仪之女与之互换。你们若是胆敢伤了木茂宏之女半分,就算拿了赏钱,不知自己有命花吗?”

      “你这厮信口胡诌,莫听他所言,小的们,升官发财就在此时,上啊。”

      可听闻王和顺之言,无人胆敢造次,周朝如今最具权势者除却那个弑父杀兄的新帝外,便是南郡城里这个镇守一方的藩南侯木茂宏了。

      “外面的兄弟们听着,我且给你们一条生路,让你们犯不着得罪木茂宏这个手眼通天的权贵,又能拿到封赏,让我带着这个孩子走,离开南郡,去到齐国界内,在此之前,不许派任何一伏兵追击,等我确信了自己的安全,便会将这个孩子放在周齐边界一安全处,再飞鸽传告你们这孩子的具体所在,这样你们便能拿了她去给木茂宏复命,再换回他手中真正的林昭仪之女。为得在这世上苟活,我王某人不得不如此思虑。”

      在如此进退两难之际,众人纷纷望向赵立喆,想让他拿个定断。

      他知此行本就是逆触了新皇的忌讳,那新皇自林氏昭仪过身之后一直神志不清,林氏以皇后礼归葬之时下令将薨逝的小公主陪葬于帝陵,这才发现懿安公主的尸骨并未在那棺椁之中。

      正当新帝震怒,要惩处满宫当值宫人之时,王选那老东西忽是如同疯魔一般仰头狂笑不止,形同癫障,摔了自己的玉带毡帽和几十年不离手的司礼监御赐拂尘,怒斥新帝的不仁,说那懿安公主其实并未死,一诞下他就给她喂下了昏睡之药,后又指使王和顺将其偷运出宫,自己这样是在留住林家最后的血脉,让深仰林氏贤名儿的天下之人都知道她的存在,让世人都相信她就是那上天所为大周降下的亡国之女,怀存覆灭这倒行逆施的天下之心。

      新帝震怒之下遣了赵立喆追缴王和顺和懿安公主,可一个月后又遣飞将使追上在歙县境内查察线索的他,只杀王和顺一人即可,将懿安公主带回宫中。

      看来陛下还是对林氏所诞下之女有了恻隐之心,但又不可在抓捕过程中向王和顺透露陛下有意保全懿安之心,怕他以此为胁。今日又将木茂宏之女牵扯其中,无论如何都得以退为进。

      “王和顺算你狡猾,不过这一切要待我亲去木府查看才算得数。”

      “不必劳烦赵提督亲跑一趟了,我担心小女安危,接到手下线报,亲往前来。”

      话音刚落,双手怀抱一婴孩儿的藩南侯木茂宏和手秉竹伞的那先前为王和顺引路的客栈店家一同出现在厂卫林立的客栈二层。

      木茂宏与众持械之厂卫相峙而视,无丝毫惧意,他长身玉立,气宇轩昂。

      赵立喆以前跟在王选手下时曾觐见过这位进京述职的名震天下的藩南侯,故而立即止了手下的兵械。

      “怎敢劳烦侯爷大驾,还请侯爷放心,小人定会力保侯爷千金之安。”

      “赵提督,说来惭愧,我木府竟任驱贼人盗换走了我夫人才诞下之女,这便是那贼人放在我府中女婴身上的玉佩,刻有林之字式和那逆犯林延庭早年所提之诗,想是可以为证。”

      王和顺从窗影的斑驳中窥见木茂宏那手持玉佩的高大宽阔身影,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不容别人对森严戒备之侯府竟能任贼驱闯一事之谵妄有半分怀疑。

      他闭上了眼,或者这天下将不会再有人得知自己根本没有调换过这两个孩子。
      自己仅仅是按照义父的安排,在出宫之际就遣了手下得力干将一路快马直奔南郡,将这个林昭仪所持的林延庭所遗玉佩和义父的一纸血书递往木茂宏手中。

      他今日果然是来了,还怀抱着所谓的懿安公主。这个孩子又是谁呢?是谁还尚未来得及看清这个世界就要因一句虚无缥缈的谶语替着懿安湮灭自己年稚的生命?又或许她正是木茂宏之亲女?

      看他以手揣护幼子之态,看得出他的关切、他的不舍。

      “侯爷这是自然,这王和顺虽是陛下钦点的御犯,但与侯爷小女性命相比,不过是贱命一条。至于侯爷小女,我等定会竭尽所能周护其安全,想来他为活命必不敢为祸侯爷之女。那妖女既已在侯爷手中,交由小人回去交差便是。”

      木茂宏闻言先是一迟滞,随后稳了心神,将手中怀抱之婴孩交由赵立喆。
      “那便有劳赵提督了。”

      那女婴在熟睡之中被易换,张开嘴来嚎啕大哭,赵立喆开始手忙脚乱地哄弄她。

      木茂宏向赵立喆所立之向深弓一拜,转身离开。

      赵立喆受宠若惊,正待整掇好啼哭不止的女婴,亲身相送之际,忽问得屋内一声响动。

      他连忙跑进去相看,原是那王和顺趁着他止了神械手的机括和相送木茂宏分神之际撞破了窗廓跑了出去,在南郡郊外无一处光火的暗夜中,无迹可寻他的身影。

      窗外的雨继续磅礴倾泻而下,将那世间的人迹万径和晦朔星辰一同湮灭在这个暗夜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