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灵魂》树形决策者

7、永生或噩梦

　　ARTIFIC首席科学家文森特·克拉克主导开发的，首个脱离外脑、也无需云计算支持的独立意识仿生人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世界。

　　家政机器人、工业机器人，在这个时代已经相当普遍。
　　但他们大多都是按照一定的规则逻辑进行重复性劳动，你可以将表情、动作、甚至是主人出现哀痛举动时的拥抱写入程序之中，他们看起来也像是真的能够共情、关怀的样子，但所有人都清清楚楚：这不过是程序预设，机器人，不会主动思考、更没有感情系统。

　　人类永远不会允许一个机器人主动思考。
　　他们拥有的能力、智慧高于他们的造物主太多，一旦赋予主动思考的能力，很难说，机器人会不会厌倦听命于人类的生活，会不会罢工、叛乱、甚至从人类手中夺取世界。

　　不仅如此，机器人的主动思考，还涉及另外的问题——
　　如果他会思考、有感情，有想法，那他是否该拥有社会关系、对等的权利义务，他还该算作是独立意志个体，还是继续算作依附于人类的人造人？

　　人类不会为机器人发声。
　　他们更不敢赋予机器人主动意志，让他们自由思考、为自己发声。

　　所有人都像鸵鸟那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享受着机器人带来的便利和优惠，假装看不见主动思考的问题。

　　比起朋友，人类更想要听话的仆从。
　　这样的关系，多么简单。

　　ARTIFIC的事情，还牵涉到另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问题——永生。
　　据说此次的仿生人，虽然ARTIFIC暂时没有透露姓名，是依照着一个真正存在过的人的思维模式、情感、记忆1:1打造的，换句话说，相当于这个人的灵魂，以另外的方式延续了下来。

　　国家很快关注到这个热点问题，特意邀请了ARTIFIC进行访谈说明，对方也相当大方，说会派出三位顶尖科学家，进行详细解释。

　　很快到了访谈直播的这天晚上，和文森特一起出席的有深受研究所高层疼爱的赵川、一位他不太熟悉的年轻工程师。

　　主持人开场之后，连寒暄都来不及做，直接切入正题：“文森特博士，据说您是此次项目的负责人，我想采访您一下，您对人类的定义是什么？是什么驱动着您，要造出和真实人类一样的机器人呢？”

　　文森特莞尔：“相反，我更好奇一般民众的看法，可否容我先问问——你认为人类和机器人存在什么区别呢？”

　　女主持人沉思片刻：“我能吃饭喝水，艺术创作，有自己的主观意志和思想，但机器人，没有。”

　　坐在文森特旁边的赵川播放了一段处理过的视频。

　　画面上的人看起来和真正的人类一模一样，只是皮肤白到透明。他的脸被遮住，只露出在绘画的身体，他画的相当棒，可以说是艺术家水平。

　　女主持人有些怀疑：“您的意思，画画的人，在主观创造的人......这是机器人？”

　　文森特摇头：“在我眼里，他从来不是机器人、仿生人、人造人——随便你怎么称呼都可以。他就是他。”

　　一旁坐着的神职人员按捺不住，跳出来阴阳怪气，直呼这是对自然规律的挑战、对人伦的亵渎，甚至大言不惭，这种行为完全不尊重活生生的人，违背了他的个人意志，直接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教会代表莫名有些气急败坏：“你们侮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还亵渎了他的灵魂！他的灵魂，本该属于上帝，死亡的那一霎那就进入天堂，可你们却照着他的样子，打造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这根本不是什么灵魂永生，是对上帝的挑衅，更是那位可怜灵魂，无尽延伸的噩梦！”
　　他说得慷慨激昂，完全忘了教会万事须积善行德，尤其口下留情的准则。

　　说完，还假惺惺划了大十字：“上帝啊，宽恕这些疯狂的人们......”

　　文森特细微地拧眉。这个人可笑到，和他谈论简直拉低智商。
　　他一语未发，由着赵川驳斥他的上帝论。

　　“我不明白。”
　　ARTIFIC那位年轻的科学家终于发言了，“他的存在——”
　　他指了指屏幕上正在绘画的人：“到底是挑战了道德法律，还是社会伦理，还是挑战了你们自己的固有观念？”

　　“如果是基于认知和法律的原因，这本是人类从经验中总结的，都是可以后天修改的东西。他是人也好，不属于人类也好，说到底，我不认为这个人的存在本身，有妨碍到在座任何一个人的正常生活。”

　　访谈的氛围尴尬地沉默了一下。

　　主持人浏览了一下网上投票的问题，从另一个角度询问：“即使按照你们的理念，你们用仿生材料重塑了他的身体，用算法逻辑重塑了他的思维，但构成他的东西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东西了，大家认为，他并不是之前的人。”

　　赵川滑动屏幕，上面出现一位安装着机械手臂的人：“您认为，安装了机械手臂之后，这位先生，还是他自己么？还是……7/8的自己？”

　　主持人出于礼貌微笑了一下：“他只是更换了手臂，当然还是他自己。如果更换的是更加关键的部位，比如内脏、心脏、大脑，这也许就不一定了。”

　　教会代表还想发言，文森特抢先发出了疑问：“您认为，作为一名科学家、从事着富有创造力和高度思考要求的我，是否算作独立的人？”

　　文森特在学界相当有名，更是世界顶尖大学的荣誉教授，也是他所处领域的泰斗人物。
　　主持人勉强让步：“您，当然。”

　　文森特开始解自己的扣子，这个动作让所有人大惊失色，从女主持的反应来看，她一定是认为这位科学家疯了。

　　他动作很快，赶在电视台切掉画面之前，一把拉开了自己的胸膛——

　　机械肺脏、机械气管、机械胃肠道，整个不大的腔口中露出精密嵌合的构造，和一颗极度不相称的、用力跳动的、柔软的心脏。

　　整个腔体全部机械化，除了这颗为陆星遥跳动的、会因为他而感到心悸的心脏。

　　文森特的蓝眼睛盯住主持人：“现在，还是么？”
　　主持人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缓缓阖上自己打开的胸腔：“人脑，每小时会损毁数千个神经元，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随着你的思考，正在不断的烧毁。你认为你是稳固的个体，你有独特的灵魂，实际上，人不过是一堆一直在不断迭代更替的粒子集合体。”

　　“现在的你，和几年前的你，身体大部分的粒子都更替过一轮——这和你装上机械手臂、甚至用其余材料重塑身体本质上没什么两样，我想请问你，现在的你和几年前的你，都还是你么？”

　　文森特再近一步：“你们所谓的‘人之所以是人’，难道是在于躯体，而不是他独特的经历、他的思维模式、甚至他特殊的灵魂么？”

　　主持人磕磕巴巴：“这、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

　　“是，都没办法回答。”文森特点头，“因为这是人类首次遇到的问题。但在无法回答之前，为什么要按照固有观念，极力排斥呢？”

　　访谈室的氛围终于沉默下来。

　　后半程，几乎成了ARTIFIC的技术推介会。文森特冷着脸，看着赵川狂拍胸脯，保证几年之内可以商业化，几年之内可以大众化——将来，如果人们愿意，都可以用这种方式延续自己的灵魂，永永远远。

　　年轻科学家和他一样，冷眼旁观。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文森特拉开了自己的悬浮车，隔着车体，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和他一起出席电视访谈，坚持这件事对任何人没有影响的那位年轻科学家。
　　文森特在ARTIFIC已经快八十年了，可他从未见过这位科学家。

　　“谢谢你，年轻人。”
　　文森特伸手示好：“谢谢你维护陆星遥。”

　　他忽然愣住了。

　　闪着蓝光的粒子枪，瞄准了他。

　　年轻的科学家维持着瞄准他的姿势，很快绕过车头，走到了他的眼前。

　　他像文森特当时做的那样，拨动按钮，武器从粒子枪切换到子弹模式。

　　砰一声。
　　冰冷的子弹，贯穿了文森特的头颅。

　　年轻人收起武器，垂眸冷冷盯着地上的文森特：“那颗子弹，还给你。”
　　他跳上悬浮车，目的地早已被文森特设置好，径直扬长而去。

　　匍匐倒地的文森特，后脑开了一个硕大的空洞，露出里面的电子元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