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13、第十章 先王的遗命

　　已经是后半夜了，冰雪城浸泡在夜色里，只有一轮明月与零碎且微弱的灯火亮着。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响起，队伍穿过街道奔赴大法庭。有市民推开窗户，露出困倦的脸——以前卫军夜间巡视的时候很少会这样吵得人睡不着，也许是出什么事了吧。
　　队伍前头的梅丽·希尔里德紧蹙眉头，明亮的眼睛泛起了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神情凶恶，却有着遮盖不住的疲惫。后面跟着她的下属雷斯利·卡尼，因为奔波劳碌他满头是汗，又被夜风吹凉，身上满是寒意。
　　“需要请我的父亲过来吗？”雷斯利说，在疾驰的马上说话不得不尽量大声才能让人听清。
　　“五人会议的审判需要他，我们不去找他他也会被召回！”梅丽吼道，“让他早点过来，我们还有商议的时间！”
　　所谓五人会议，五人分别是卫军将军、高墙将军、堡垒将军、大法官与财政官。先王建立冰雪城时，为了避免日后子孙胡作非为，留下了子孙不可触犯的规矩，设五人会议来处置执旗将军。但因为这五人中执旗将军的亲信往往占了近一半，加上一百余年来也没有出现过太过荒唐的执旗将军，这样的程序从来没有开启过。
　　“是，一到大法庭我即刻写信！”
　　雷斯利说完焦虑地瞥了梅丽一眼。在他们离开黑石厅的时候，梅丽让伊兰先行回去休息，处理完波洛巴的事情再去找他。伊兰在走之前说，博德可能勾结了高墙将军里维·巴兰。
　　这个消息过于骇人。弗雷死去波洛巴被捕，雷斯利有些害怕梅丽崩溃。如若这时候巴兰也不值得信任，冰雪城就没有人来控制局面了。能把父亲——也就是堡垒将军杜鲁·卡尼从河岸堡垒召回冰雪城，他也能安心一点。
　　大法庭近在眼前，梅丽翻身下马冲了进去，军士们紧密的脚步声灌进空旷的大厅。
　　冰雪城的大法官迪恩·施里克就站在大厅的最里端。他年事已高，把自己打理的非常齐整，配上他又矮又瘦的身材，衬着微弱的月光像是一缕幽魂。
　　“梅丽·希尔里德将军，您的军队不应该进入大法庭。”施里克说，“这里是审判的地方，只有处刑的刀刃，没有战争的刀刃。”
　　梅丽没有下令，但卫军纷纷停下来脚步。迪恩·施里克素来享有极高的威信，这样合情合理的要求，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服从。
　　梅丽盯着他前进，抬手示意。雷斯利心领神会地带卫军们后退，在门外聚集起来。
　　大法官施里克躬身以感谢梅丽的配合。
　　“让我见波洛巴，然后向我解释发生了什么。”梅丽说。
　　“是巴兰将军检举并逮捕了执旗将军波洛巴·希尔里德，让他向您说吧。”施里克道，“他就在大法庭。”

　　穿过漫长而安静的走廊，梅丽有点紧张。她还不能确定施里克的立场，为了不与他为敌而选择尊重他的要求，但现在却感到些许冒进——不该让卫军全部待在外面的。如若巴兰真的背叛，如若施里克与巴兰勾结，那在这些走廊的拐角处冲出人来，直接杀了她也不算意外。
　　梅丽手摁在剑上，提心吊胆。最后，施里克停留在一道门前，门没有关，昏黄的灯光一直流泻到门外的地面上。巴兰正在里面，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就着灯火看书。
　　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梅丽心中疑惑不安。
　　“我们来谈一下吧，把知道的事情都说一说。”施里克对巴兰道。
　　话音未落，梅丽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拍桌道：“马上释放波洛巴，现在！”
　　巴兰笑笑，道：“您忘记了吗？应该经由五人会议的审判，再决定是否释放他。您只是五人会议中的一席，做不了决定。”
　　“只有触犯了先王的遗命，才可以发起对于执旗将军的审判！”梅丽驳斥道，“波洛巴根本没有……”
　　“有。”巴兰直挺挺地站起来，他实在是太高了，居高临下地看着梅丽，“而且是第一条——不可违背、破坏同盟。”
　　梅丽眉头一皱：“你在说什么胡话？”
　　波洛巴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不是什么有着远大志向的人，遵守着祖先留下的规则，享有眼前的安定与幸福已经让他非常满足。如果伊兰说的是真的，破坏同盟的明明该是巴兰自己！
　　“我听说了黑石厅的事情。德罗尼亚的使者——穆尔·杜纳德与博德·康特洛斯遭到了刺杀，博德已经逃出，穆尔下落不明。据随后的消息，博德声称刺杀他们的是我的高墙军。这样的行径，无异于向同盟中的德罗尼亚宣战！可高墙军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因为波洛巴·希尔里德向我借用了这一部分军力，以填补近期卫军力量的不足。”巴兰道。
　　“是我和波洛巴说需要调用一部分高墙军，是我！”梅丽毫不退缩，“冰雪城的军力向来不足，在特殊的时期，高墙军与卫军相互补充，历来如此！”
　　巴兰并不理会梅丽的申辩：“现在想来，很多安排都为这次刺杀铺好了道路。比如说让使团与他们的护卫分开居住……”
　　“整个冰雪城都没有几个合适的公馆，便只能这样——我曾经无数次提过修建新的公馆，却因为财政官的贪污年年拖延。”梅丽说。
　　“当初在处理财政官安格斯·希尔里德的时候，波洛巴投了反对票。因为那是他弟弟，他不敢让安格斯下台。”巴兰冷笑道，“还有，这次管理黑石厅的是弗雷，是您的儿子，他还不到二十岁，您为什么不让一个更加老道的人去干这件事？”
　　梅丽彻底被激怒：“弗雷做得很好！他为黑石厅的安危而死！”
　　“如果没有波洛巴的阴谋、不是弗雷的失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没有任何人要承担责任吗！弗雷是您的下属吧？这样的失误您至少应该引咎辞职！”
　　梅丽怒气冲冲地瞪视着他，只有这点她无法反驳，毕竟无论什么原因，失火的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了。
　　“巴兰！现在冰雪城面临危机，不要再分裂彼此了。”一直保持缄默的大法官施里克出声了，“我们现在谈论的不是这件事，我们应该讲波洛巴。如果真的有什么阴谋，也不是凭借这些例行的工作就能够避免的。”
　　“抱歉，”巴兰坐了下来，“我激动了。涉及高墙军，我需要为我和高墙军的名誉负责。”
　　梅丽瞥了施里克一眼，而后后退两步靠在墙上。面色冷峻：“巴兰，你对波洛巴的怀疑，全部都是预设了波洛巴背叛了同盟。正因为你想要证明波洛巴的背叛，所以连调用部分高墙军这种事情都成为指向这个结果的疑点，即使这件事情本身没有值得指摘的地方。
　　“以同样的方式，我也可以质疑你。”梅丽咄咄逼人，“波洛巴确实调用了你的高墙军，但那也可能是你的高墙军本来就有问题；这个时候你本应该在床上酣睡，却比任何人——甚至是比身在黑石厅的我都更快地得到了黑石厅的消息，做出了逮捕波洛巴的举动；对于黑石厅的事情，你第一反应不是德罗尼亚人的阴谋，而是直接将矛头指向冰雪城的执旗将军。
　　“——里维·巴兰，你一样可疑。”梅丽冷冷地说。
　　巴兰并不反驳，他叹了一口气，起身对施里克道：“看来，梅丽·希尔里德将军并不欢迎我。我们无法仅凭言语达成一致。我先回去协助调查，等着最终的结果吧。”没有等待回复，巴兰直接走出了房间。
　　梅丽还想追上去继续质问，但施里克伸手拦住了她。
　　“施里克大人……？”梅丽的神情有着疑惑与悲戚。迪恩·施里克是五人会议中最为年长、最为德高望重的存在，他的决定从来没有被人质疑过，梅丽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任由巴兰胡作非为。
　　施里克摇摇头，平静地道：“我在半夜接到了巴兰的消息，他直接押着波洛巴过来了。你说得对，仅凭他的怀疑就去调查波洛巴是站不住脚的，他自己也有很多疑点。但很抱歉，我什么也做不了——虽然大法庭有着独立的护卫队，但和他的高墙军比起来不值一提。哪怕是你的卫军，也由于分散无法与他匹敌，正因如此，只能暂时服从于他。
　　“就算调查结果有利于我们，后续五人会议的投票结果也放过了波洛巴，他仍旧可以拒绝配合释放波洛巴，因为我们没有能力反抗他。如若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先处死波洛巴，来我这里也许只是不想做得太过难看吧。这和审判的程序、调查的结果、正义与否都没有多大关系——重要的是，现在巴兰掌控冰雪城内最大的一支军队。”迪恩面色凝重。
　　梅丽深吸一口气，垂下了头：“抱歉，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冲动了。”
　　施里克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现在，您要先去做两手准备。第一件事是波洛巴的审判，不要妄求有好的调查结果，波洛巴平日很亲近别人，对‘战友’更是没有防备，动手脚太容易了。所以把目光放在五人会议的决定上，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后，还要经历五人会议的投票表决，才会真正处刑——要去争取更多人的反对。第二件事情是即刻联系身在河岸堡垒的卡尼将军，只有彻底地在军力上压制巴兰，才算得上是保险。”
　　“现在雷斯利应该已经将召回卡尼的信件发出去了，”梅丽点头，“但是，五人会议中算上您、卡尼还有我，已经有三票反对处刑了，那我们应该已经……”
　　施里克叹了一口气：“如果不利于波洛巴的调查结果出来，我就不应该投反对。至今为止，调查大都由大法庭主持，我也从来都顺从调查结果处理，这是我作为一个没有深厚背景的老人在冰雪城能够享有威信的原因——所以，我其实并不愿意作出与明面上的事实相悖的决定。我希望保全我的威信，这是我个人的意愿。
　　“所以我希望您去说服财政官安格斯·希尔里德，将他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施里克说，“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会投反对的。只是反对票对我个人不利，我想要尽量避免。您去说服安格斯，只当是为了帮助我吧。”
　　梅丽松了一口气，点头表示应允。沉默片刻后她说：“波洛巴在这里吧，我能见见他……”
　　“不能，巴兰的人在看着他，您断然会被拒绝的。”施里克直截了当地否决了，“但是请放心，我还在这里，决不会有严刑拷打，绝不会苛待他的。
　　“我已经听说了弗雷的事情，请节哀。他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施里克那皱巴巴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悲伤，“但很明显，弗雷与波洛巴的事情只是开始。对比德罗尼亚帝国即将掀起的战争，这些都只能算是暴风雨的前奏。您很聪明，希望您不要为了这些自乱阵脚。”
　　梅丽想聊聊弗雷，把满腔的悲戚都倾倒出来。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个可信的长辈表现出一点痛苦，她就要以坚毅的表情回答“是”了。
　　外面的天空逐渐露出了一抹浑浊的苍色，梅丽与迪恩抬头望去。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过去了，但艰难的时节才刚刚开始。

　　梅丽去找安格斯的时候，安格斯还没有起床，守夜的仆人让她在客厅等待。安格斯的客厅装修得极为奢华，来往的仆人都是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
　　梅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也许都是前些年的贪污吧。后来事情被揭发，安格斯跑到波洛巴面前求情，最后争取到了波洛巴和梅丽的支持。梅丽本来一点都不愿意留下安格斯，但考虑到五人会议中总得有希尔里德家的人——越多越好，加上波洛巴劝她，最后才把安格斯保下。
　　安格斯·希尔里德是波洛巴的弟弟。但在一开始，梅丽并没有指望他能在五人会议的审判中做出有利于波洛巴的选择。
　　倒不是因为安格斯有多么老谋深算——恰恰相反，他太过没心没肺，追求的东西无非是眼前的享受，如果不是因为五人会议中必然有一席留给希尔里德家，他根本没有资格去当什么财政官。
　　如果有人在他身边怂恿几句，说波洛巴死后他就能成为执旗将军，当冰雪城的主人，说不定他真的会心动。反过来，只要梅丽能够说服他留下波洛巴好处更大，安格斯就会顺着梅丽的想法做选择。
　　安格斯起床花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得多，久睡与细致的打理也是享受的一部分。要不是梅丽有求于人，她可能已经直接冲进去了。梅丽的耐心即将消磨殆尽的时刻，安格斯终于阔步走进客厅。
　　“早上好，梅丽！”安格斯看上去很是快活，因为梅丽曾反对将他革职，他对梅丽还算是有好感，“有什么事情吗？”
　　果然，安格斯还完全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梅丽叹了口气，起身道：“波洛巴被捕了，巴兰以先王的遗命向他发起了审判。”
　　“你说什么？”安格斯呆住了，“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在黑石厅，德罗尼亚的使者遇刺。巴兰说是波洛巴所为，这破坏了同盟，违反了先王的遗命。”梅丽简要地交代了一切，“我希望你在五人会议的决议中，反对对波洛巴处刑。”
　　“当然！巴兰为什么笃定是波洛巴做的？”安格斯不假思索。
　　梅丽一时语塞。也许安格斯都没有想到，波洛巴死后他就是新的执旗将军。
　　梅丽答非所问：“德罗尼亚一定会借此向冰雪城开战，在未来的日子里，冰雪城会有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我甚至不敢保证冰雪城一定能够取得胜利。接下来，执旗将军会面临严峻的挑战，要是输了，必然会丧命——你明白吗？”
　　安格斯沉默了半晌。其实他一直都喜欢装作一知半解的样子，于是作为长兄的波洛巴就会帮他做好一切。安格斯预料到了未来的战争，只是不愿意承认，那样便可以像往常一样，将一切都抛之于波洛巴了。
　　“我一定会反对对波洛巴处刑的的。”安格斯乖顺地回答，“在以后的时日里，冰雪城还需要波洛巴。”
　　“你能明白就再好不过。我先回去了。”
　　“这就走？”安格斯诧异道，“不再说说昨天的黑石厅？我还完全没……”
　　“去找卫军的人问吧，我现在很忙。”梅丽说，“我也有很多事情不清楚。得再去问问现场的人。”
　　安格斯察觉到了梅丽的疲惫，也不再挽留。他挥了挥手让他的漂亮侍女们送梅丽出门：“那再见了，祝您顺利。”
　　梅丽麻木地点了点头，她隐隐觉得事情过于顺利了。五人会议反对处死波洛巴——这个结果很容易就达成了，这样一来，巴兰的规划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