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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四章 最相似的人 ...


  •   博德在营地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又下雪了。
      但是,博德并不打算进帐子里避雪,因为他的好姑姑维拉正在里面优哉游哉地和身边的侍从讲笑话,好像不知道待会大军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找她追责一样。
      总之,博德不大愿意与她同处一室。博德虽不畏惧维拉过于浮夸的做派与若有若无的威胁恐吓,但也疲于招架。
      不久前,赫斯特也带着队伍回来了,他没受伤,身上还齐整得很,队伍也没有什么损失,看上去只像是出去游玩了一遭。博德不太想和这位表兄解释利用他去见维拉的问题。被提防也好被唾弃也罢,博德自认为不需要他的谅解。
      博德只希望大军能早点回来,到时候他可以和维尔德他们一起进帐子里,这些身份贵重的人说起话来,他就可以在角落里隐身了。
      是的,维尔德。这个镶嵌在博德已然尘封的童年回忆里的名字,博德几乎快要忘记了的名字。
      博德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维尔德时的场景,那还是艾德里安当皇储的年代,他们的年龄还只够让他们紧紧跟在父辈与侍女们的身后。
      那是先皇的生日宴会,博德跟着父亲雷奥一起从封地回高穹城去见见自己的祖父。先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对儿子都很严苛,但对隔着辈的孙子们反而很是溺爱。尤其是当时先皇刚刚从突然袭来的病痛中恢复过来,皇子们都很自觉地将孩子们带到高穹城,试图宽慰先皇。
      皇帝的宴会自然万分气派,如若是常人,只怕早就在欢乐中忘了一切。但有心眼的人会发现,座次站位之间有着不甚明显的划分,不同派系不同团体之间的人各自簇拥,而站在其中最显眼的那个人,一般除了皇帝以外无人能彻底地压制。比如来自商业繁荣的欧仁平原的人往往站在一起,最中间的就是帝国的财政大臣,他们是互利共生的关系,皇帝又从他们的繁荣中汲取出帝国的繁荣。
      幼年的博德自然不懂得这一切。他只看到不远处的某个团体的正中央是一个如天使般漂亮的年幼孩子,站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显得脆弱无比,但映着满堂烛火的湛蓝色眼睛神采奕奕。
      孩子好奇地看着身边热情簇拥着的人们,一名年轻女人站在他的身后说话,显得温柔和善。
      于是博德抬头看着父亲雷奥:“爸爸……那是谁啊?”
      雷奥正在万分投入地和朋友们喝酒,没有听到博德的呼喊。博德等了一会,又扯扯雷奥的衣角:“爸爸?”
      “谁?”雷奥终于注意到了博德的呼唤,他抬起头来顺着博德看着的方向望过去,喝了酒的他看起来很是高兴,“喔!那是维尔德,你的堂弟!以后他和你都会成为皇帝的臂膀,你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似的人吧?”
      之后博德知道,维尔德身后的女人,就是维尔德的母亲,未来的约瑟芬皇后。她这是将自己孩子介绍给自己扎根于帝国东部的娘家人呢。
      后来,在各种大型的宴会或典礼举办的时候,两个小孩或多或少的见过几面,二人的交集便止步于此了。
      仅仅是三年的时间过去,他们就再也无法成为“最相似的人”了。原先的皇储艾德里安意外身亡,维尔德的父亲加雷斯摇身一变成了新的皇储。加雷斯即位不久后,博德的父亲雷奥·康特洛斯就发起了叛乱,成了乱臣贼子。
      叛乱平息,加雷斯成了皇帝,雷奥则得到兄长的宽容得以被埋葬在高穹城的神殿后的墓园里。维尔德成了新的皇储,未来一片坦途,而博德作为乱贼的后代被贬斥至动荡不安的奎恩高原,哪怕当时尚是孩童的博德对父亲的作为知之甚少。
      时为新历154年,博德十岁,维尔德七岁,二人皆处于随命运漂流的年岁。大抵于此,后来的博德逐渐意识到这种人生的变更后,理性地告诉自己不要太过在意维尔德,也不需要去憎恨他;他是受益者,却非一切的起因。
      在八年的岁月过去之后,博德已经早早地将自己从“最相似的人”的玩笑话中择出。现实就是高穹城山高水远,他与维尔德再难有交集。在奎恩高原当地的刻薄贵族的打压与盗贼团伙随时可能发起的袭击下,博德忙得都快忘记维尔德的存在了。
      所以几天前维尔德出现在利昂塔斯的时候,博德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你怎么过来了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没有恨你的。

      罗杰斯率军出征后,由卡尔文驻守利昂塔斯。在罗杰斯的大军离开之前,维拉下令软禁了博德——并不是特别正式,但偏偏卡尔文一直敌视博德,维拉在走之前还说过“不要让他死掉,但也不必对他太好”,卡尔文自然乐意执行命令。
      守卫给博德送饭的时间并不准确,博德本就不太好的胃更难受了;冬季的夜晚愈发漫长,被关着蹉跎岁月的博德开始分不清时间。
      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博德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如若是在奎恩高原,几个贴心的下属还是会想办法操办一下的;现下在利昂塔斯,生日就被博德整日睡了过去,甚至连博德自己都是在好几天之后才反应过来生日已经过去了。
      难得的好事情是,前段时间博德从利昂塔斯的图书室里搜罗的一些材料还留在这里,好歹可以看着解闷。尤其是关于维拉与莱兰的材料,在先前与维拉的对峙之后,博德更是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地方的消息。
      莱兰从德罗尼亚帝国建国之初就一直从属于德罗尼亚,但是内部并没有完全臣服于帝国。约莫在三十年前,这股反叛势力越来越大,甚至直接掀起了一些小的叛乱。于是在二十四年前,为了加强与莱兰的联系,帝国将维拉公主嫁给了莱兰公爵。
      而后十余年,病弱的莱兰公爵在维拉的辅佐下逐渐将强自己的实权,却在抵达一生的顶峰之时突然死去。这时反对德罗尼亚的派系趁势而起,维拉便强势地镇压了他们,在此以后以其子赫斯特的名义控制莱兰。
      博德察觉到了些许不对——维拉现在调走莱兰内那么多队伍,莱兰内部属于她的势力所剩无几。她就不怕莱兰的旧贵族起事吗?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博德烦闷翻起身来,贴在墙上的北境地图赫然映入眼帘。莱兰——利昂塔斯,这两个地方这么近。
      霎时间,博德的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偶尔,卡尔文会来找博德的麻烦。因为罗杰斯走后卡尔文忙于与部下喝酒寻乐,并不余下太多时间,所以只能是偶尔。
      卡尔文将这种找麻烦称之为审问,他想要抓住博德心怀不轨的蛛丝马迹。其实并没有人给他这样的任务,但博德被维拉关在这里,卡尔文就自作聪明地“领会”了维拉的意思。
      博德并不害怕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维拉早就知道他心怀不轨了,卡尔文这样做只是白费功夫罢了。只是时间长了,博德也会为卡尔文的打扰感到焦头烂额。
      这天,卡尔文再度大驾光临。从博德的幼年经历到博德父亲发起的叛乱——这可是重点,再到博德在奎恩高原的种种事迹,卡尔文以博德一定有弄虚作假之处的态度,将前几天滚过的车轱辘话再滚了一遍。
      博德愈发烦躁,已经感到忍无可忍了。他正盘算着如何痛骂这个愚笨的家伙,一位年轻人急急忙忙赶来,对卡尔文低声道:“罗杰斯大人传令过来,让您迅速派出两千军队赴往前线。”
      卡尔文皱了皱眉:“什么?”
      年轻人以为卡尔文没有听清,复述道:“罗杰斯大人让您……”
      卡尔文抬手以示安静,不无愤怒地道:“算上莱兰的援军,他已经带走两万大军了!只是区区冰雪城而已!卑贱无能的家伙!”
      听见卡尔文大骂罗杰斯,来报信的年轻人只得连连讪笑——卡尔文凭借家庭的权势不惮出身低微的罗杰斯,但普通的德罗尼亚士兵还是得对罗杰斯抱有一些尊重。
      “再调人过去,利昂塔斯就只剩五六千人吧?”博德忽然出声了,“这样一来,利昂塔斯又会招致谁的觊觎呢?”
      卡尔文嫌恶地将目光投向博德,博德眼中正闪着狡黠的光。
      博德压下心中几欲令人作呕的轻蔑——显然,卡尔文骂归骂,但他没有胆气仅仅为了自己的私怨就违抗罗杰斯。那么,就稍微地提醒他一下吧。
      “你应该知道吧,莱兰之中是分成两派的。一派是莱兰本土的势力,一派是我们德罗尼亚植入的势力,其中为首的就是我的好姑姑维拉。”博德笑了笑,“这次盛大的‘猎鹿之冬’,维拉把她的军队带到了这里,与帝国第四军一同战斗。那么,莱兰中的德罗尼亚势力所剩无几,莱兰几乎完全处于当地旧贵族的支配下了。
      “这次维拉带着大军离开,应该是他们千载难逢的反抗时机吧?他们也不可能安分地等着‘猎鹿之冬’结束,因为一旦战争结束,第四军与维拉的军队再度集结于利昂塔斯,他们的反抗就会被轻易压下。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他们一定会在‘猎鹿之冬’开战之后,直接进攻这里——到时候,你守得住吗?”博德眼神飘忽,似乎不惮于展现自己的算计。
      啪的一声,卡尔文一剑鞘狠狠地敲中博德的肩,让博德不禁翻倒在地吃痛出声。卡尔文喝道:“少在这里挑拨是非,你这叛徒的子嗣!”
      很好,他没有反驳什么,也就是说,他只是不相信我这个人,而不是觉得我的说法有什么问题。博德捂着肩膀,低笑着继续说下去:“呵,我是叛徒的儿子——我确实是。所以,我一点都不在乎德罗尼亚的这场战争如何,第四军的死活也无所谓,只要我活下去就可以了,我不觉得莱兰人占领这里之后我能够平安无虞。不过,也许是我低估您了,您这样的出身自然对帝国忠心耿耿,哪怕死在莱兰人手上也绝不后悔吧?”
      卡尔文怒视着他略带嘲讽的笑容,却难得地没有发作。漫长的对峙之后,他轻嗤一声转身离开。
      后来,博德听说卡尔文并没有出兵。

      维拉比任何人都清楚莱兰的现状,未必不知道莱兰很可能会发生动乱。她也许留有后手,哪怕卡尔文不留这个心思,利昂塔斯也可以确保无虞。
      博德是明白这一点的。但是他的本意就是要搅乱德罗尼亚的这场战争,自然不能让罗杰斯的调遣如愿。
      在这一方面,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于是整日躺在软禁着自己的房间的小床上安静地看书,只等着外界关于前线的消息传来。连一向针对他的卡尔文对他的态度都好了不少,约莫是把他看成了抗命的共犯吧?只不过,对于卡尔文自认矜贵的转变,博德只想冷笑罢了。
      但是,仅仅在两天过后,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天大清早,博德就被门外就传来喧嚷声吵醒。其中夹杂着卡尔文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惊慌失措——他现在是利昂塔斯最有权势的人,有什么可慌的?这才安分了几天?
      博德烦躁地从床上下来。刚把脚踢进鞋里,房门就被推开,打头进来的年轻人还在呵斥跟在身后的卡尔文:“莱兰有什么动向罗杰斯元帅难道不会考虑吗?不需要你自作主张!”
      这人不再理会还在连连示弱的卡尔文,将目光投向博德。二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博德愣了愣神。
      这人很年轻,灿烂的金色头发与极有神的湛蓝色眼睛,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是整个帝国的辉煌。有一种熟悉感从遥远的地方涌来——但博德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究竟是什么,在被贬斥后漂流于混沌的悠长年月中,是见不着这样气度的人的。
      年轻人说:“我要带着队伍去艾瑟河的前线,你要一起来吗?”
      “呃?”这样直白的邀请博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的唐突,笑着解释道:“我是维尔德·康特洛斯,你要和我一起去前线吗?”
      博德怔怔地,童年时期金光闪闪的宴会如同气泡一般缓缓地浮上记忆的海面,炸开某种酸涩的气体。
      博德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博德下意识地答应了他。这就是维拉拒绝将他带往前线还将他软禁之后,他还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在维尔德与博德带着人来到前线的营地之后,维拉的小动作就被维尔德发现了。于是维尔德便迅速要求与维拉见面,在简短的对峙之后,维尔德认为不能再在软硬不吃的维拉身上消磨时间了,即刻带着罗杰斯要求的两千军队出发。
      从利昂塔斯到前线,维尔德只对博德一个人提起过加雷斯临时给的军职,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与博德不同,维尔德仅凭皇储身份,便可以畅行无阻。
      这会维尔德应该带着罗杰斯要求的人赶到了战场,但毫无疑问地迟了。现在还不知道战斗的状况如何,但莱兰的从中作梗、赫斯特的不作为与卡尔文的刻意拖延显然会给德罗尼亚军造成很大的阻碍。
      博德的眉毛上逐渐盖上了雪。雪完全没有变小的趋势,他希望维尔德能够在他被埋成雪人之前回来。看来与上次在利昂塔斯半夜突如其来的片刻小雪不同,这场雪也许预示着北境正式进入漫长的冬天了。
      大概在快要正午的时候,有几名骑手风尘仆仆赶到,宣布大军惨败而归。营地里短暂的安静后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没多久,留守的副将大声呵斥着走过来让他们注重眼前的任务。
      维尔德到来也许会给分裂的德罗尼亚军带来一些改变,但冬季降临,河流结冰,后续的战斗只会更加困难。博德这么想着,走上前询问副将前线战况。

      愁云惨淡之下,已经不需要什么额外的礼数与寒暄了。罗杰斯等人一入营帐,就很自觉地坐成一圈,连一向轻佻的维拉都像是受了感染,至少,她收起了脸上一贯的刻薄笑意。
      维尔德直接坐上了主位旁的第一个座椅。博德跟上去站在了他的身侧后半步的位置,这倒是符合博德的预料:只要维尔德没有昏头,他就该坐在那里。
      在这个罗杰斯刚打了败仗、他又在关键时刻前来支援的关头,他想要强调自己的皇储身份直接坐在最中间是很容易的事。可维尔德显然知道自己无法控制住整个自己不了解的第四军,也知道坐上去有损在场唯一一个能控制住整个第四军的罗杰斯的威信。故此,维尔德愿意遵循秩序,受罗杰斯的差遣。
      博德注意到罗杰斯的眉头稍稍舒展。看来,大概是维尔德前去支援的时候强势了些,致使罗杰斯一路上都在担忧维尔德会不会来抢夺对大军的控制权,这下罗杰斯算是放下心来。德罗尼亚军本就步调不一了,要是再来一位不顾大局的,只怕是真的没有任何胜机了。
      达德利的腿受了伤,罗杰斯本意让他先去找医生治疗,但他执意要来,于是只是简单地处理包扎了一下,现在坐在这里一脸的严肃与固执。
      赫斯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办事不利,过早退军,算得上是德罗尼亚军失利的缘由之一,按理来说应该很是心虚紧张才是。但他连着平时的畏缩都收起来了,一脸平静仿佛做出了什么英雄事迹一般。一向认为赫斯特懦弱无趣的博德都稍稍讶异了一番。
      “先清点损失,再说说这次是怎么输的吧。”维尔德抬头对罗杰斯说。
      罗杰斯点了点头,道:“刚才回来的路上大略地清点了一遍,达德利的队伍损失了六百人左右,我的队伍损失了两千左右。这仅仅是死亡与失踪的数量,至于受伤的情况与更加具体的损失数字,应该再过一会就会报来了。”
      近乎三分之一的损失可不是一个好消息。维尔德皱了眉,还尽量心平气和地补充道:“我带来的队伍——也就是按您的要求本该在战前就抵达的那两千人,损失了七十人左右。”
      接下来,众人把目光投向维拉。维拉身后的骑士替她说话了:“莱兰损失二十六人。”
      这并非是双方骁勇善战的结果,而是因为两支队伍的出发都被刻意地延误了,直到战斗快要结束才姗姗来迟,自然谈不上什么损失。替他们的延误承受惨痛代价的是达德利与罗杰斯。
      这样的事实摆在面前,帐子里一时间陷入安静。
      “我是最早出发的,由我来说明这次的战斗吧。”达德利轻咳一声,“我的队伍首先抵达砾石滩,并拿下了冰雪城布置在那里的据点。同时,堡垒军出发接应砾石滩的队伍撤退。这时候罗杰斯大人的队伍抵达砾石滩,由于堡垒军还没有完成撤退,罗杰斯大人决定在他们撤入堡垒之前截住他们。这个时候虽然有一定的损失,但一切都还在计划料想的范围之内。”
      “接下来呢?”维尔德食指叩击着椅子扶手说道。这些短暂的胜利都因为最后的失败变得不值一提了,大抵是心情焦躁的缘故,他不太想在已经无可捕捉的胜机上耗费时间了。
      达德利继续说下去:“但是,从战场的西边突然袭来一支精锐的队伍,直接将我们的队伍扰乱得一团糟。”
      “西边?”
      “是。赫斯特大人应该在那边骚扰牵制,本不应出现这样的情况的。”达德利没有避讳,直接瞥向了一旁的赫斯特。
      赫斯特则充耳不闻,面色如常。
      达德利顿了顿:“按理来说,这样的不利是可以控制的。那只突袭而来的队伍虽然勇猛,但规模并不大。如若反应及时,迅速重整队伍,也能够应付。可我们的队伍恢复秩序的速度不够快,梅丽又下了决心带着堡垒军反戈一击……我们便陷入了劣势,损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控制。”
      “同时,本应受到康纳牵制的雪原人也来支援堡垒军,我们这边却恰恰相反……该来的莱兰援军迟迟不至。在这样的不利条件下,罗杰斯大人最终下令撤退。即便如此,那支突袭的队伍竟然还敢跟上来……后面就是您所见到的景象了。”说完,达德利面色深沉地看向维尔德。
      维尔德提纲挈领地作了总结:“我明白了,也就是说失利的原因一共三点:赫斯特未能完成牵制西线的任务,维拉没有及时派出莱兰军,康纳没有成功牵制雪原人。是吗?”
      这时罗杰斯出声了:“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康纳送来的消息,康纳称他已经成功袭击了雪原人的营地,雪原人的领袖锡德·帕姆涅提拉也受伤了。只要他没有作假,就不能算是他的错误。康纳的队伍规模没有优势,在牵制雪原这一方面,他已做得十分彻底。雪原在危急的情况下依旧坚持出兵支援冰雪城,才是超脱常理之举。这并非康纳所能预料。
      “如果真的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我自己。”罗杰斯站起来,垂首道,“我未能将第四军训练得强大有力,也未能与诸位达成一致,这是我的错误,也是最为严重的错误。”
      维尔德哑然。罗杰斯也许没有做到最好,但显而易见的是,战斗的失利是眼前这些人各怀鬼胎造成的结果。从抵达利昂塔斯的第一天与卡尔文对峙再到今早与维拉对峙,维尔德早就发觉了德罗尼亚军看似强大实则支离破碎的事实。
      维尔德不知道该对这位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人说些什么,他只觉得有非常沉重的东西从这位高大的中年人身上倾倒下来。

      这时候,有侍从端了红茶进来,打破了一时的寂静。
      “……我知道了。”维尔德说,“那么,赫斯特,你为什么没有牵制河岸堡垒的西线?”
      赫斯特咽了咽口水,沉声道:“我试探了那支队伍,战力非常。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是冰雪城历史上有名的‘黑色铁骑’。我的队伍与他们交手,没有太多胜算。更何况,我收到的命令只是在达德利登上砾石滩时尽量牵制冰雪城的队伍而已,仅这而言我已经做到了!我不能让队伍有无意义的伤亡,故此下令撤退。”
      说到这里赫斯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继续说下去:“说实在的,这场战争难道真的是正义的吗?希尔里德王立下的同盟已经维持了一百多年,又怎么可以违背祖先的教诲去反对同盟?就算帝国的使者在冰雪城遭遇了不测,也应当与冰雪城一同调查抓出主谋……”
      赫斯特越说越快,声音越来越大。一直都分外冷淡仿佛游离在外的维拉难得地抬了抬眉,讶然地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其中的见解实在是浅薄得可笑,但这是懦弱的赫斯特会说的话吗?
      “荒唐!既然陛下已经下了开战的决定,哪里还轮得到你来质疑!”维尔德喝道,他都快被气笑了,“出去!来日高穹城自然有人传召审你。”
      赫斯特抿了抿嘴,微微晃着的身体显然流露出了两分强压不下的慌张。“是。”他压了压腰间的佩剑,发出闷闷的声音,径直走了出去。
      “那么,维拉,该您了。”维尔德深吸一口气压下愤怒,“您又是为什么没有听从命令出兵?”
      “刚刚我的好儿子赫斯特否认了这场战争本身——这一点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他不会有这样的勇气说出来的,他一向懦弱。这倒是很难得的惊喜,以后考虑莱兰的局势的时候,不得不将他纳入考量范围吧?”维拉转过来直面维尔德,笑了笑,“我与赫斯特的想法不同,我否认的是罗杰斯过于保守的战法。在出兵之前,我就对此表示过反对。当时诸位都在场,都清楚这一点。”
      “你的认同并不重要,你只需要服从。”维尔德沉声道,“陛下已经召你来到前线,这就是你的职责。”
      “对第四军的人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不需要认同,只需要服从。可我并不是第四军所属。”维拉摊手,看向罗杰斯,“我是代表莱兰到这里的,我并不直属于罗杰斯之下。我既然是奉陛下之命来到这里,自然会靠自己的脑子思考如何实现陛下的目标。”
      维尔德皱了皱眉——陛下竟然没有给罗杰斯命令维拉的权力?陛下绝不至于做出如此不明智的事情!难道说陛下是有什么顾虑吗?
      维尔德冷声低喝道:“无论如何,既然作为德罗尼亚的友军,您应当事先通达一切。今日如此结果,其中有不少你的罪责!”
      维拉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站了起来:“气势不错——事已至此,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一切呢?您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种,既往不咎,继续保持与莱兰的合作。恕我直言,以今日的损失来看……要是再失去了莱兰的支持,德罗尼亚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
      “第二种是放弃与我们莱兰的合作,您大可以向陛下报告此事,这样陛下能早几天知道今天的一切。而我会带着莱兰军退出,然后被召回高穹城听候审判,就像赫斯特那样——但是,出于帝国控制莱兰的需要,我与赫斯特都必须活着,也许陛下根本不会为此过于责难我哦?”
      维尔德的眼角微颤,维拉实在是过于难缠了。她丝毫不害怕透露自己的野心与谋算,她会把情况变成非要与她合作不可的样子,届时无论她是否可以信任,都不得不与她合作。哪怕她是一条毒蛇,也得并行一段时间。
      就在双方对峙的时候,长久沉默的罗杰斯看向维拉,道:“我有问题要问您。”
      “哦?我还以为现在是皇太子殿下统领了呢?”维拉这时也不忘揶揄,“不过,还是请问吧。”
      维尔德抿了抿嘴,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有些过头了。在座次上记得不和罗杰斯争抢,吵起来反而忘记低调一个劲说了。
      罗杰斯倒没有在意维尔德的出头,正色道:“陛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此问一出,除了维拉以外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显出慌张的神色。这样的问题,是在暗示陛下对罗杰斯有所隐瞒?
      维拉俯视着罗杰斯,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身前,笑盈盈地:“这是暂且是您职责之外的事。不过,如果陛下的计划一切顺利的话……也就是我们将德罗尼亚的狮子旗插上冰雪城之后,就会有新的战争爆发了。那时候不会留给您太多的准备时间。等到一切结束,您就可以凭借自己的智慧对这次的战争复盘了。”
      新的战争?陛下这是要把战火烧到北境之外的哪里去?维尔德的面色凝重,这场战争远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他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闯进冲突的漩涡,而却对一切知之甚少。
      维尔德还未从思绪中脱出,维拉就趁势转进道:“在你们回来之前,我已经派出莱兰的骑士团及精兵前往暴风崖。”
      “您的私自行动应该取得一致的同意!”片刻的安静后,达德利怒喝道。
      维拉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要是今日奇袭暴风崖与这次的砾石滩之战同步进行,也许已经拿下了冰雪城,只剩河岸堡垒孤立无援,获取胜利只是时间问题,可惜我们现在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河岸堡垒的损失并不大,修整不必花很长时间;我们这边恰恰相反,回来的大半受伤,就算这些贵族子弟身上的伤口都很快恢复,他们的战意也堪忧。说实在的,短时间内我们无法组织起像样的进攻。河岸堡垒的人,也一定知道这一点。
      “我听说梅丽将军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她在处理完今日的损失之后就会立刻开始新的行动。你们有应对的措施吗?”维拉笑了笑,“这对她来说也是选择题:是趁我方处于颓靡,集结整个堡垒的力量发起致命一击;还是回冰雪城保护冰雪城?”
      “梅丽已经知道莱兰军前往暴风崖了?”维尔德皱了皱眉。
      “我下达了隐秘行军的命令。只是等到队伍逐渐接近暴风崖,被发现的可能也就越大。从河岸堡垒到冰雪城要大约两三天的时间,我们的队伍被冰雪城发现之后,梅丽得到消息并赶回到冰雪城也至少需要五天左右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占领冰雪城。”维拉说得很坦诚,“对我的猎犬们来说,隐匿行踪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更何况是在少有人烟的暴风崖……但是,即便我们足够隐秘,也未必能够瞒过梅丽。”
      说到这里,维拉面色凝重:“我们的大队损失惨重,这点梅丽也知道。在这段时期,我们这一阵营与河岸堡垒的对峙很难有结果。如若发展成消耗战,也只是徒增伤亡——这样毫无美感的景象,想必无论是小殿下还是罗杰斯大人不愿意看见的吧?既然如此,便只能向其他方向寻求胜利的契机。
      “其他的方向无非有二:越过暴风崖直击冰雪城;康纳在珍珠原继续扩大战果,让雪原彻底无法对河岸堡垒进行任何支援。雪原那边梅丽是管不上的,她自然会将目光投到冰雪城。我信任我强大的猎犬们能够尽可能地隐匿行踪,但我也信任梅丽的洞察力。就算她没有摸索到任何蛛丝马迹,也依旧能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推出奇袭暴风崖的策略,提前警告冰雪城。”
      维尔德长吐一口气道:“这也就是说,之后的行动,取决于梅丽,是吗?梅丽派人或亲自赶往冰雪城应对、梅丽只写信提醒冰雪城、梅丽忽视了这一想法——都会招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正是。”维拉满足地点了点头。
      “那么,这段时间需要紧密追踪梅丽的动向。”罗杰斯道,“如若梅丽派人去往冰雪城,河岸堡垒的防卫就会减弱,届时我们联合康纳一同发动攻击,拿下河岸堡垒。如果梅丽没有派人去支援冰雪城,我们这边就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等待奇袭暴风崖的结果,康纳也继续与雪原作战进一步扩大战果——若是两线都有进展,就逐渐夺回了优势。
      “这样的计划,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罗杰斯的声音大了些。
      一时无人应声。
      “那就这样吧。”罗杰斯道,“我还有一个提议——殿下,您愿意去珍珠原的战线吗?与康纳一起。”
      这个提议过于出乎预料了,维尔德讶然道:“珍珠原?”
      “是。实际上也就是往东东十五公里左右。康纳将军在那里与雪原人对抗。明早出发的话,中午之前就能到。”罗杰斯点点头,“刚刚您也听说了,接下来夺回优势的关键在于暴风崖与珍珠原。奇袭暴风崖已经由莱兰军负责,暂且不提;康纳要进一步扩大与雪原作战的战果,但他的兵力不占优势,你去那边,士气会好很多。”
      罗杰斯用他深沉的褐色眼睛看着维尔德,让维尔德感到有些沉重。
      维拉拨着红色指甲翻了个白眼,她知道还有原因罗杰斯没有说出口,这是在提防她呢。在罗杰斯看来,康纳是一个可靠忠诚的老人,维尔德在那里反倒会更安全一些,也有出头的机会。至少,不能让维尔德和暂且摸不出底细的她待在一起。
      罗杰斯道:“我与达德利留守这里,暂时休整队伍。期间如若河岸堡垒有军队调去冰雪城,我们就可能再度发起对河岸堡垒的进攻。那时候,康纳的状况决定他能否腾出手来支援这边。请您考虑。”
      “……我听从您的调遣。”在稍许的沉默后,维尔德点了点头。从高穹城到帕德里恩再到格里兰堡,现在又到艾瑟河前线,他早已经不愿再奔波。不过,在刚刚超出职权过于强势地追责之后,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说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天没亮,维尔德与博德二人就准备好了出发——博德自然是会跟着一起去的,他没有军职,又是被维尔德带来,自然而然地算作了维尔德的随从。就算只考虑博德自身的意愿,他也不愿与维拉待在同一个地方。
      维尔德从利昂塔斯带来的队伍留在了这里,故此出行的队伍并不大,除了二人之外便是从赫洛斯一直跟着维尔德到这里的一队随从。维尔德上了马,替代阿尔杰职责的佩沙检查了队里的熟悉面孔,便来向维尔德报告。
      维尔德颔首:“嗯,那就出发吧。”
      “殿下。”维尔德话音刚落,便有声音从身后传来。
      “罗杰斯?”维尔德讶然,他居然亲自来送了。
      “要出发了吧?”罗杰斯笑道——是非常具有罗杰斯风格的、克制拘谨的仅仅用于表现些许善意的笑容,“康纳是艾德里安皇太子时代就在第四军的老人,资历与我等同。为人忠实热忱,谨慎可靠,你见了他,大可以相信他。”
      “嗯。”维尔德应道,并没往心底去——我还不知道你可不可信,更遑论他可不可信?
      罗杰斯或许感受到了维尔德的敷衍,在短暂的沉默后只是说:“不管在哪一线,总归不是安全的地方。一路小心了。”
      “好,你也多加小心。”维尔德刚说完便想起了什么,“对了,罗杰斯,我的侍从阿尔杰·扎伊斯因为受伤落下了一段路程,再过十天左右他就会到这里。那时候请你告诉他我的所在。”
      罗杰斯道:“我会注意的。”
      维尔德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没和阿尔杰见面了,这样的事情在和阿尔杰认识的七年间只发生过一次,那是阿尔杰成为维尔德的侍卫以来唯一一次回家探亲,花了两个月。但这次要命的地方在于,维尔德走之前还在和阿尔杰吵架。
      一路奔波直至现下稍稍停歇,维尔德才有时间体会这种阿尔杰不在身边的不习惯。
      维尔德在走之前让女官贝拉告诉阿尔杰,等到手臂上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到北方前线找他。如果阿尔杰听话了,那他多半还待在赫洛斯没出发,可惜这样的话阿尔杰偏偏不会听。
      想到这里,维尔德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一边的博德说:“走吧。虽然我现在还没清楚状况……不过,该战胜的敌人全力战胜就好。”
      “哦?”博德故作诧异道,“我以为您心中已经有成算了。”
      维尔德俏皮地瞟了他一眼,什么都不说就纵马带队出发了。于是博德跟了上去,不再追问什么。
      直到远离了营地,将罗杰斯远远抛在身后之后,博德听见维尔德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不……我完全没有成算。我来到这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我自己。”
      维尔德偏过脸来眨了眨眼,金色的头发被风贴在脸上:“我是骗罗杰斯的。我是为了你来的——杰拉德让我来找你,你还记得他吗?”
      这句话似乎被呼啸的风中吹散了成了晦涩难懂的诗。像是有芥末洒在了心上一般,涌上的辛辣感让博德呆呆地张了张嘴,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是旧日旗帜的最后一章了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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