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的春晓》燎燃

39、第三十五章 将启的征途

　　“尽快送过去，务必让施里克亲自查阅。”梅丽在信封上盖上火漆封缄，递给副手。
　　“是。”
　　看着副手捻着信封离去，梅丽长吐一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望出去，北境冬季粉紫色的薄暮中，一条灰白色的道路向西延伸。没多久，一匹快马便会从河岸堡垒离开，穿过这条覆雪的道路抵达冰雪城，将那封信送到冰雪城饱受尊敬的大法官迪恩·施里克手中。
　　梅丽离开冰雪城时，将属于执旗将军的部分责任托付给了他——实际上，这是无奈之举，迪恩年事已高，本来都打算退隐了……只可惜现在冰雪城的五人会议中，具备资历与才能并且可信的人也就只剩下他了。
　　波洛巴突然的逝去在冰雪城不知内情的民众心中种下了疑虑，笃信阴谋论想要探寻真相的人、想要借机发难牟取利益的人、听信坊间传言的人……如若不是五人会议的态度如同平静和谐的水面一般一致，冰雪城是否还能维持目前的稳定就很难说了。
　　因此，也就不得不让任职最久、最得人心的迪恩·施里克来掌管冰雪城了。尽管迪恩自身没有丝毫军力，但雷斯利·卡尼带领卫军站在他的身后，加上财政官安格斯在商会中疏通关系，迪恩得以压制冰雪城中涌动的暗潮。
　　冰雪城暂且是稳定的，但这份稳定不过是在绷紧的细线上找到了一个可堪落足的点而已。但凡出现任何风吹草动——且不说德罗尼亚作何行动，冰雪城都有可能率先陷入内乱。
　　可是，冰雪城情势如此，德罗尼亚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呢？德罗尼亚必定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现在的冰雪城，酒馆、妓\院、旅店、商行等都限制了开业时间，还有愈发严格的宵禁，暂时统领卫军的雷斯利·卡尼也在调查城内一切可疑的谣言——这些措施其实并不符合冰雪城自由的传统，惹得市民怨声载道。但是，由于根本不知道德罗尼亚多早以前就在预谋这场战争，时至今日一定还有德罗尼亚的眼线窝藏在冰雪城之内，以这种检查去限制他们的行动是有必要的。
　　即便如此，这样细致的排查只能尽可能地拔除冰雪城内的祸根，倘若德罗尼亚直接从外部施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今天早上的河岸堡垒与德罗尼亚开始了第一次战斗。河岸堡垒取得胜利，但梅丽并没有多高兴，一是因为马杰里没有回来，这个颇具才能的年轻人过早地死在了战场上；二是因为梅丽没有在今日的战场上看见大规模的威名赫赫的莱兰军，这意味着他们也许已经走上了去往暴风崖直击冰雪城的路途。
　　所以梅丽赶忙写了一封信，提醒迪恩注意暴风崖的动向。至于是否要向冰雪城调往队伍，则要看今晚商议的结果——但实际上，要让冰雪城转劣势为优势，得把整个河岸堡垒都掏空了才做得到。
　　梅丽忽然定住了——将河岸堡垒掏空？

　　盘算着时间，梅丽率先走进了议事厅。推开大门，偌大的房间里只点着几支烛火，光亮仅仅能给早已坐在桌边的卡尼与潘西勾上一道细细的金边。
　　二人起身行礼，梅丽挥了挥手道：“不必了。巴德伦呢？
　　“暂时还在堡垒休整。”潘西答道。
　　　今早的战斗结束后，雪原的巴德伦的队伍也暂时停留在河岸堡垒。他们的战果喜人，但状况并不好，从锡德那边慌慌忙忙地赶过来早已疲惫不堪，之后的战斗更是竭尽全力。受到援助的冰雪城一方自然有责任收容他们。
　　梅丽一入座就直入正题：“接待好他们吧。现在，我们主要有三件事待以处理。第一件是今天战斗的损伤和之后如何休整，自然是能够尽快恢复最好；第二件是马杰里牺牲的事情，虽仅仅是马杰里一人，但事关今后的士气及组织；第三件事情是后续的部署。对此，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是吗？那么潘西，报告一下今日的损失吧。”稍稍顿了顿之后，梅丽抬了抬下巴。
　　潘西对答如流：“总的来说，一共有八百余人死亡或失踪，同时有四百余人受伤过于严重，短时间内可能无法行动。至于装备战马之类的损失，还需要看后续的清点。”
　　“损失了大概今日出动的三分之一，这可不乐观啊。”梅丽长吐一口气，拢了拢额前落下的碎发，“不过，这样的结果也很难得了。”
　　卡尼很难得地做出了乐观的评价：“相比于德罗尼亚，我方本就处于劣势，不能寄望于靠今日一战就扭转大局。这次已经算是占据优胜了。”
　　“潘西，你就继续负责后续的休整吧。”梅丽道，“补给能够保证吗？”
　　“暂且可以。”潘西道，“我们与冰雪城还有周围的村落的通路尚且安全。”
　　“那就好。”梅丽顿了顿，“接下来第二件事……马杰里·霍尔之死。”
　　说到这里，在座三人一时静默。虽然是死生难料的时节，但仅仅是几天过去，这张会议桌旁就永远少了一个人，一霎间有一种彻骨的寒意涌来。
　　“关于马杰里·霍尔的死，我必须反省自身。”梅丽低声道，“在马杰里刚刚闯入战场的时候，我曾对他的作战表示了反对——他的做法实在是过于冒进、过于鲁莽了。但在他改变战局、巴德伦也带队前来支援的时候，我却为暂时的胜利昏了头，允诺了他的追击，希望能够借此侥幸取胜。马杰里的死，有我的一份责任。”
　　梅丽刚刚揽下责任，潘西却说话了：“在逃回来的‘黑色铁骑’中，有人说霍尔将军已经快要杀死罗杰斯了。只是在最后一刻被德罗尼亚的援军截住了，我们离这所谓的侥幸，其实只差了一点点。”
　　闻言，梅丽略感讶异地瞥了他一眼。潘西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他目光深邃，紧闭的嘴角透露出几分肃穆。
　　“无论如何，我总要为他的死负责的。他的尸体没有找回来，就设置衣冠冢吧。还要及时知会并抚恤他的家人，战争结束后一并与其余牺牲的人纪念。”梅丽垂眸，就这么下了定论。
　　“马杰里·霍尔死去之后，他的职务需要人顶替。”卡尼插话道，“河岸堡垒多年没有打过仗，这次的安排已经有很多过于紧凑的地方了。”
　　“我知道，最近大家都很疲惫，早就没有余力了。”梅丽问道，“不过，河岸堡垒肯定有可以接替他的人选吧？”
　　卡尼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他摇摇头道：“实际上，现下没有能够完全顶替他的人。河岸堡垒自然有人可以担任两位副将中的一位，但却没有他那样骁勇善战、与部下交往极好并灵活变通的了。
　　“河岸堡垒之前的百余年都没有像这样打过仗。在此之前，堡垒的作用不过是抵御周边的流贼罢了，以堡垒的军力处理流贼是绰绰有余的。因此，长久以来选拔人才的时候本就没有把骁勇善战看得最重，而是将能否统辖好堡垒军作为第一要素，也就是更看重管理与后勤这一方面。”说罢，卡尼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潘西补充道：“就在您来到河岸堡垒前，我还批评过他太过散漫自由，轻视规矩。现在想来，是我们过于懈怠古板了。”
　　与牢不可破的雪原同盟被德罗尼亚的阴谋打破一样，随着时代的变更，河岸堡垒的习惯也不够用了。
　　梅丽如此想着，抬手以停止这样无意义的慨叹：“不必自责了。现在还有谁能顶替马杰里的职务？就算不能完全顶替，也得有人能分担职责。”
　　卡尼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西德尼，他对后勤的管理很有一套，人缘也很不错。还有‘黑色铁骑’的队长卡斯伯特，他的武艺在河岸堡垒里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我认为暂时让他们两个人来替马杰里履行职责比较好。”
　　梅丽应允道：“那就交给你了。”实际上，她早就打算将职务的安排交给卡尼来决定，就算在河岸堡垒待了一个月出头，她也远没有卡尼那么了解河岸堡垒的人事。
　　“那么，最后一件事——你们注意到了吗？今天的战斗中，莱兰军并没有怎么出力。只在最后快结束的时候，有一队姗姗来迟。”梅丽十指交错支在眼前，道。
　　“我也注意到了，在战前我将莱兰军视为最大的威胁之一，甚至胜于罗杰斯。我提防他们许久，但最后并没有与之交手，这很反常。”潘西道，“或许正如我们之前所猜测的那样，维拉·康特洛斯并不忠于德罗尼亚皇帝，所以莱兰军没有参与这次战斗。”
　　卡尼沉声道：“既然维拉带了大军前来，肯定是要有所行动的——无论是怎样的行动，顺从皇帝也好、背离皇帝也好。哪怕他们不出力，我们也不能当莱兰军不存在。”
　　“这是自然。”梅丽抬眼，目光炯炯，“我的猜想是……他们可能选择了直击冰雪城。”
　　“……走暴风崖？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如何确定呢？”潘西皱了皱眉，“我们的力量有限，河岸堡垒根本抽不出人手，就算知道莱兰军可能突袭冰雪城，也没有多余的兵力调动。”
　　“河岸堡垒终归是用来守卫冰雪城的。一旦冰雪城陷落，我们在河岸堡垒的固守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卡尼斜觑了潘西一眼。
　　潘西沉吟道：“那么，是否要将一部分兵力调往冰雪城？这个决定仅仅基于一个还没有被确定的假设……即莱兰军是否赴往冰雪城。您心中有成算了吗？”说完，他将视线投向梅丽。
　　梅丽低声道：“说实在的，这不能称之为是什么‘成算’，毕竟我也没有很大的把握。”
　　“愿闻其详。”
　　“两位——我打算放弃河岸堡垒。”

　　此言一出一时静默，油灯的烛火迸出火星，飘飞在凝滞的空气中。
　　“……为了救冰雪城放弃河岸堡垒么？”潘西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不稳，“那我们今天的牺牲又算什么？”
　　“不，放弃河岸堡垒不只是为了救冰雪城——莱兰军走暴风崖来袭击冰雪城都尚且只是猜测而已，我自然不可能仅仅为了一个猜测而放弃河岸堡垒。”说出这个令人震惊的决定后梅丽仿佛更加确信了几分，眼睛神采奕奕，“我要让河岸堡垒……成为德罗尼亚军的死地！”
　　铿锵话语落地，卡尼瞬间懂得了梅丽的意思：“我明白了。首先，假如我方放弃河岸堡垒，全部退至冰雪城，那么冰雪城的军力就足够抵御远道而来的莱兰军，冰雪城暂时的危机自然就不值一提了。同时，河岸堡垒的东方是雪原，是我们的盟友，西方是冰雪城……一旦德罗尼亚军占据河岸堡垒，实际上也就走进了一个包围网。您是这个意思吗？”
　　“以退为进，将整个河岸堡垒作为诱饵吗？河岸堡垒对德罗尼亚军来说是前往冰雪城的必经之路，否则就算拿到了冰雪城也面临被围堵的危机，所以他们必然要夺取河岸堡垒。”对后勤极为敏感的潘西反应了过来，“可若是他们没有占领河岸堡垒的素质而占领了河岸堡垒，那就是一种罪过了——连艾瑟河都渡不过，怎么能够维持河岸堡垒和利昂塔斯之间的道路，保持补给呢？”
　　梅丽得意道：“就是这样。一旦他们占领了河岸堡垒，补给的压力就大了起来。到时候我们要做的，就是切断河岸堡垒与利昂塔斯之间的道路！依仗艾瑟河，这可比据守和河岸堡垒和冰雪城要容易多了吧？”
　　卡尼却并不会单单为这一想法乐观起来：“但是，我们如何保证德罗尼亚军一定会上钩？经过了今天的死战，我们直接放弃河岸堡垒就很可疑了。而且我们也没法保证到时候一定有能力切断补给道路……”
　　没有具体的施行方法的构想，无论多么新奇都只是空中楼阁而已。梅丽自然明白这一点，而她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愈发自信，眼神中充满了侵略性：“德罗尼亚会上钩的，既是因为河岸堡垒这个诱饵足够诱人，也因为我们能够把握好一个理所当然的放弃河岸堡垒的时机——他们不是已经将这个时机送上门来了么？”
　　“……莱兰军突袭冰雪城！”潘西脱口而出。
　　“就是这个！冰雪城执旗将军梅丽·希尔里德因冰雪城遭遇突击而阵脚大乱，放弃了河岸堡垒，急急忙忙回去救冰雪城，不是很合理吗？”梅丽笑着编排自己，“他们没有来突袭冰雪城也不要紧，我们可以自己在冰雪成放出流言说莱兰军要越过暴风崖来突袭。我惧于流言撤回冰雪城，也很合理哦？德罗尼亚安插在冰雪城的眼线会帮我们传达这一点的。”
　　自己在冰雪城里释放流言……潘西不禁咋舌，可这确实是很具有创意的构想。
　　“除此之外，在撤退的时候，我们要将河岸堡垒里的物资处理一下——如若带不走，便全部损毁掉，以此形成我们不再打算回来的迹象。”卡尼审慎地补充道。
　　“那干脆做得更绝一点吧？在留下的粮食里下毒怎么样？”梅丽显然有些兴奋与跳脱了，关于如何在掏空的河岸堡垒里做手脚，她一下子就有了很多坏心思。
　　“这都无关要紧了，他们也不一定会中这些小计谋。”卡尼带过这一点，“那么，如何保证到时候一定有能力切断补给道路呢？”
　　梅丽耸肩：“没法保证。可我们到现在为止不都没法保证些什么吗？唯一能够保证的就是，切断补给道路比据守河岸堡垒和冰雪城两个地方要轻松多了。”
　　确实如此。直到现在，河岸堡垒还在被动防守，所有的构想都依赖于德罗尼亚军的行动。这个放弃河岸堡垒的构想是第一个带有一些主动色彩的计划。
　　“怎么样？要赌这一把吗？”见两人不答话，梅丽追问道。
　　“全凭您的决定。”职权较低的潘西没有多说什么。
　　要放弃河岸堡垒，作为堡垒将军的卡尼显得有些颓然——这可是一百多年来都没有出过的事！卡尼长叹一口气，道：“算了，随便历史学家要怎么评价我了。就这么做吧。”
　　卡尼道：“连河岸堡垒都交出去了，现在就做好万全的准备吧！潘西，派人盯好莱兰军，堡垒也做好撤退的准备！”
　　“是。”

　　在河岸堡垒的领袖们作出惊人决定的时候，锡德的营地里却安静极了。
　　伊兰蹙着眉头一声不吭。炉火的光穿过他的指缝，落在眉上，影影绰绰的。
　　他在想事情。今天锡德受伤，有人走漏消息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大部分人都在怀疑他——伊兰倒没有时间为这样的怀疑而感伤，他在想，既然不是自己，那么会是谁在走漏消息？
　　图里特斯？巴德伦？高沃斯·比尔登姗姗来迟，反倒是没有太大嫌疑，真是个好运气的家伙。
　　不，也许不是地位这么高的人物，伊兰想不到他们反叛的理由。在开始战斗之前，作战的计划也传达给了各个领队，他们是知道消息的。但他们缺乏像图里特斯一类人那么便捷的传达消息的渠道，如果是他们的话，说明有一条暗线潜伏在军营与对面的珍珠原之间。
　　伊兰向后斜觑一眼，老人还在那里酣睡。锡德受伤昏迷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醒，他躺在床上并不占多大的地方，呼吸很轻，有着令人讶异的弱小感。
　　伊兰想，假如现在带着剑的话，很轻易就能杀了他吧？所谓雪原的霸主，其实也不过是脆弱的生命，是一掐即灭的火星。
　　伊兰晃了晃脑袋，把这个念头甩出去。达桑刚出去解手，帐子的角落里还站着两位寡言的女奴，他之所以没有剑也是因为被扣下了——即使霸主的生命如此脆弱，其权势也砌成了难以攻破的城墙。
　　而迄今为止，他也不过稍稍卸下了城墙上几块砖石而已。
　　这场与德罗尼亚的战争，是拆掉这座城墙的好时机。拆不掉也不要紧，锡德已经老了，他统治雪原的日子不会太长，他的儿子索罗姆又缺乏驾驭雪原的气量，就算这次无法将锡德的城墙拆掉，也不过是晚几年而已。
　　出于无论沦落到何种地步都能接受的悲观预设，伊兰向来很有耐心。如若非要说有什么犹豫的地方……
　　“……伊兰？”老人的声音传来。
　　伊兰一惊，转过身去，看见锡德正眯着眼喃喃说话。他已经醒了。
　　伊兰搓了搓手笑了笑，起身走到锡德床边：“那多尔，您终于醒了！我去叫他们过来……”
　　“不……”锡德说，“他们太啰嗦……”
　　伊兰怔了怔，低声笑道：“那我只把祭司叫过来。”
　　锡德点了点头。
　　没多久，伊兰便拉着祭司过来了。
　　祭司为锡德检查伤口的时候，伊兰很识趣地退后两步回到火炉边，安静的帐子里只剩下祭司翻找箱子的声音。
　　“伊兰……今天战况如何？”锡德望向伊兰，还有气无力的。
　　伊兰抿了抿嘴，沉吟道：“不太好。不只是您遭到了埋伏，这边的营地也受到了攻击。好在比尔登将军及时赶回来，挽回了局面。可是单论这次冲突的结果……雪原还是输了。”
　　“这样啊。”刚苏醒的锡德说不出太长的单句，“比尔登……你恨他吧？”
　　伊兰一颤。短暂的沉默后，他说：“没有。”
　　“咳！你不用说谎。”锡德的声音重了一点。
　　伊兰抬脸直视着锡德，灰蓝色的眼睛就像月亮一样：“真的没有。”
　　锡德歪了歪脑袋挪了挪身子，结果却稍稍扯到伤口，皱了皱眉。
　　“不是比尔登的反叛带来了奥德捷勒的死；而是奥德捷勒的将死带来了比尔登的反叛。”伊兰说，“我不会弄反的。更何况……我其实没有那么在乎奥德捷勒。”
　　说到最后，伊兰把脸稍稍偏了偏。他第一次主动对锡德提起了奥德捷勒，锡德看着他，感觉这也许是命运某种巧妙的暗示……但这种感觉，锡德并不讨厌。
　　锡德笑道：“哪里有那么复杂，他只是不服气罢了。”
　　伊兰不解地歪了歪头。
　　“你知道他有个儿子叫萨姆吧？被他宠得无法无天，还和明妮打过架。”锡德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其实萨姆是他的第二个儿子。他的长子在他还没背叛奥德捷勒的时候，和我们波查打仗死了。
　　“比尔登自己的儿子为了萨奇拉战死了，但奥德捷勒却要求他护送自己的一双儿女到天堑草原去，这是要让他怎么想呢？”锡德顿了顿，“比尔登就是不服气罢了。凭什么你的孩子可以逃走，我的孩子就要……咳、咳。”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锡德剧烈咳嗽起来。急得为他检查的祭司道：“那多尔！别再说话了。”
　　祭司声音很低，却有雷霆霹雳之威。老人很乖顺地听了祭司的话，伊兰低头不语了。
　　不一会，祭司站了起来，垂首道：“那多尔的伤势已经暂时稳定了下来，接下来需要静养。待会我让人把要用到的草药送来。”
　　“辛苦了。”伊兰对他说。
　　祭司点了点头，背上医箱，对二人行礼后退了出去。
　　锡德望着祭司离去的方向，以沙哑的声音道：“哪里有那么多忠诚与大义，不甘与怒火重要多了。”
　　伊兰半阖着眼没有回应。他并不能确定锡德是在说谁，于是便只是算作老人自顾自的慨叹。
　　炉火翻飞间，有火星噼里啪啦地炸开。帐子角落里的侍女便过来鼓弄柴火。
　　过了一会，锡德起了起身，倚在枕头上。他说道：“你去佩里斯兰特吧。”
　　“嗯？佩里斯兰特？”
　　佩里斯兰特——如若雪原同盟会议顺利，那里本该成为维瑟提斯王国的都城的。现在王国未立，那里还只被称作是“雪原的新都”。
　　“对，佩里斯兰特。”锡德眯了眯眼，又有了几分往日威风的气势，“今日之事必有蹊跷。我不知道是谁在泄露消息，但是他们想要将罪责丢给你。所以，不要待在这里了，去佩里斯兰特吧。趁巴德伦还没回来……你我都不想与他解释。”
　　“……是。”伊兰答道。
　　锡德的目光炯炯：“在佩里斯兰特也不要歇着, 我们这边的营地到佩里斯兰特之间是有一条情报线在的，行动很可能就是通过佩里斯兰特泄露的。自佩里斯兰特筹建以来，各方势力都在其中涌动，那是个很混乱……但也很有意思的地方。”
　　“说到这个，我今早在整理信件的时候，发现那些家族的人都各自出现在了佩里斯兰特，也许他们有在密谋些什么。”伊兰想起早上的事情。
　　“哦？信上写了些什么？”
　　伊兰挠了挠脑袋：“我没有拆开……”
　　锡德笑了起来：“算了。整个雪原错综复杂的丝线都在佩里斯兰特交错，只要你足够敏锐，在那里就能抓住未来的线索。作为我的使者去那里吧。如若是在德罗尼亚，这会被称作什么……钦差大臣？”
　　“钦差大臣？”伊兰喃喃道。
　　锡德将佩里斯兰特——这个在后方的重要性可能仅次于波查的地方交给他了。
　　“回去休息吧，去把图里特斯叫来。”锡德说。这时候的他已经完全地清醒，收起“他们太啰嗦”这种任性的抱怨了。
　　“那我回去了，您多保重。”伊兰起身道。回身出帐子的时候，他看见达桑已经站在门帘旁了。达桑一言不发，让自己高大的身形隐匿在阴影中。
　　“我去叫吧。”达桑说。
　　伊兰点点头。
　　走出帐子的时候，伊兰不由得松了口气。雪已经暂时停了，伊兰抬头看着雪原的无边夜空，剔透的点点星光如同黑色海洋中涌动的泡沫。
　　哪里有那么多忠诚与大义，不甘与怒火重要多了。
　　伊兰揣摩着这句话。锡德这么说，多半不是纯粹的一时兴起。
　　于高沃斯·比尔登而言确实如此，他并非考虑萨奇拉的气节与雪原的未来而作出背叛奥德捷勒的选择，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为了争那一口气。
　　——但是对我来说呢？我的大义是什么？我忠于什么？我的不甘与怒火是什么？伊兰并不明白。
　　从锡德的视角考虑，伊兰的大义与忠诚应该是多次向其阐述的“从无止境的自相残杀之中走出来的雪原”，为此伊兰必须放下个人的仇恨，与锡德一起整合萨奇拉与波查；而不甘与怒火则是奥德捷勒、玛尔特等诸多伊兰熟悉或不熟悉的亲友的死亡。
　　可锡德如果这么想，他应该告诫伊兰忠诚与大义比不甘与怒火更重要才对。而不是反过来。
　　伊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管他呢，反正锡德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再揣测也追不上他的心意。
　　他回到自己的帐子与席琳打了声招呼，点上灯开始写在这里给班森特的最后一封信。
　　很多年后将死的伊兰在佩里斯兰特的宝座上追想起这一天，才知道锡德只是想让他活得更轻松一点而已。锡德走完了那么长的征途，不想让这个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命运与他极像的孩子——让他无比珍重的孩子，在更广大的雪原上经历更广大而同性质的悲剧。

　　时为新历162年10月24日，“猎鹿之冬”战争双方进行了第一次的交锋，虽然死伤惨重，却没有扭转战局。因此，并不能过分高估这些鲜血与汗水的意义。
　　也是在这一日，有一支大军从德罗尼亚帝国第一军团的驻扎地史威格尔出发，直往北方而去。其统帅正是第一军团的元帅格伦·施特雷，即皇帝加雷斯·康特洛斯的表兄。他和加雷斯有这样一层亲缘关系，却并不相像，格伦的眼神如一只锐利的鹰，冷漠中藏着锐利得足以擦出炽烈火花的刀锋。
　　与统帅气质相反的是，这支队伍洋溢着兴奋之情，只因史威格尔非常靠近德罗尼亚的帝都高穹城和故地德兰特，它的意义首先在于在于拱卫皇都，其次在于支援其他方向的行动，像这样大规模的远征还是德罗尼亚帝国建立后的头一遭。
　　“要在冬天结束前猎到冰雪城这支驯鹿！”队伍里有人说。
　　格伦不置可否。他眺望北方，漆黑深邃的眼睛中映着厚重云层与黯淡天空——那是前进的方向！
　　只是——他无言地望了一眼热切的人群——陛下最后要收割的目标，并不在大部分人的预料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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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旧日旗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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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
【新历135年】
一月，锡德·帕姆涅提拉掌控波查。
【新历138年】
五月，维拉·康特洛斯嫁往莱兰。
【新历140年】
九月，亚隆·罗杰斯成为当时的德罗尼亚皇储艾德里安·康特洛斯的侍卫。
【新历142年】
二月，伊兰出生。
三月，萨奇拉与波查的流冰河之战，萨奇拉战败。
【新历145年】
九月，利昂塔斯被选定为德罗尼亚第四军团的驻扎地。
【新历147年】
六月，维尔德·康特洛斯出生。
【新历151年】
五月，德罗尼亚皇储艾德里安·康特洛斯遇刺身亡。
六月，明妮·帕姆涅提拉出生。
十月，莱兰公爵罗伊·加里死亡。
【新历152年】
九月，赫洛斯王国发生内乱。
十一月，德罗尼亚皇帝身体不适，加雷斯·康特洛斯代行政事。
【新历154年】
三月，加雷斯·康特洛斯成为德罗尼亚的皇帝。
四月，雷奥·康特洛斯发起叛乱。
八月，雷奥·康特洛斯被处死，其子博德·康特洛斯被发配至帝国的边境。
十一月，亚隆·罗杰斯担任德罗尼亚第四军元帅。德罗尼亚东征赫洛斯，扎伊斯家族的领地遭到“盗贼团伙”的掠夺。
十二月，阿尔杰·扎伊斯前往高穹城。
【新历155年】
三月，奥德捷勒之死，萨奇拉覆灭。伊兰成为锡德的养子。
六月，雪原新都佩里斯兰特开始筹建。
【新历158年】
四月，赫洛斯战争宣布结束，但赫洛斯依旧处于混乱之中。
【新历160年】
二月，伊兰十八岁生日，奉锡德的命令前往冰雪城。
五月，瓦蒂尔家族在德罗尼亚发动叛乱。
十一月，瓦蒂尔家族叛乱平息。
【新历161年】
二月，奈特·康特洛斯出生。
三月，杰拉德·康特洛斯就任第三军统帅。约瑟芬·瓦蒂尔死亡。
【新历162年】
六月，维尔德·康特洛斯就职赫洛斯总督。穆尔·杜纳德与博德·康特洛斯前往冰雪城商议同盟事宜。
七月中旬，锡德·帕姆涅提拉、穆尔·杜纳德与博德·康特洛斯依次抵达冰雪城。
七月21日晚，黑石厅事变。穆尔·杜纳德与博德·康特洛斯发生冲突，弗雷·希尔里德死亡。
七月22日，原执旗将军波洛巴·希尔里德被捕。
七月23日，波洛巴·希尔里德处以绞刑。
七月25日，梅丽·希尔里德就职冰雪城执旗将军，与雪原结成“北方同盟”。
八月上旬，锡德与伊兰离开冰雪城。
八月中旬，索罗姆与波查贵族进行了谈话。明妮回到波查，并听从莱莎的建议前往初具规模的佩里斯兰特。
八月25日，德罗尼亚正式向冰雪城宣战。
九月上旬，冰雪城港口封闭。
九月中旬，赫洛斯帕德里恩盛会，阿尔杰参与骑士比武。维尔德与未婚妻玛蒂拉首次见面。次日，维尔德前往第三军驻扎地格里兰堡。
九月下旬，维尔德到达格里兰堡，在杰拉德·康特洛斯的劝说下，前往北方前线。
十月24日，“猎鹿之冬”双方进行了第一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