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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一章 未归的故乡 ...

  •   “海蒂,海蒂,你要去哪里?”
      听到呼唤,正在上马车的海蒂转过身来,伸手掀起帽檐的一角,斜光落在她稚嫩的脸。她望着不远处叫住自己的女孩歪了歪脑袋,旋即笑了起来:“我?我要去首都。”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是要搬过去,再不回来了。”海蒂轻快地说,“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
      这时候,已经坐在马车里的爸爸探出头来催促海蒂。于是海蒂对女孩笑了笑,钻进了马车,再没有回头。
      新历150年,赫洛斯平静无波。
      海蒂·桑德尔出生于赫洛斯西边的一座小镇,那里四季分明,常常可见一碧如洗的晴天。
      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她就从来没离开过家乡。小镇遍布阳光的安宁土地上常常停驻着一种永恒,仿佛那就是世界的全貌。
      她的父亲莫里斯·桑德尔是位渊博的学者,在当地的神殿就职,一直以来小有名望。莫里斯听说过很多地方的传说典故,其中不乏跌宕起伏、令人头晕目眩的故事,他时常讲给海蒂取乐。这些故事,也许是海蒂的世界中唯一能够勉强算作动荡不安的存在。
      在偶然的机遇下,莫里斯被引荐到风头正盛的帕德里恩公爵面前,得到了赏识,要去王都萨尔戈尼给他做文书工作。事情定下来的时候太匆忙,海蒂还没来得及和朋友们告别,就要离开故乡一同跟去。如果不是在离开时偶遇,这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年仅八岁的海蒂对不告而别这件事并没有多么悲伤。她第一次离开故乡,就是去繁华的萨尔戈尼——离开仿若永恒的土地,就会遇见那些经历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么?
      她允诺了写信,可实际上,自离开之后海蒂再也没有给故乡的朋友写过信。她见多了故事里书信通达,以为写信不过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可那时候在马车上回望的一刻,就是和童年的朋友们的最后联系了。
      她的父亲莫里斯·桑德尔来到首都,也告别往日百无聊赖的工作。那位支持他迁居首都的公爵是王太子一派的人,而国王向来多病——就算莫里斯平日里是相当淡泊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涌上一些关于权势的兴奋感。
      王都的生活如同轻快的乐曲,飞快地奏鸣。海蒂抵达萨尔戈尼,度过的第一个季节是秋天。她还没有学会萨尔戈尼人的那种稳重矜持,当她以一种乡下人的脾性自由恣意地穿过赫洛斯橘红色的原野时,并不能察觉到自己无意间转向了怎样的生活。

      仅仅是三年,海蒂就开始厌倦在萨尔戈尼的生活。
      海蒂的母亲死得很早,那时候海蒂还懵懵懂懂。对于母亲,她的记忆里只有断断续续且模糊不定的画面。自从抵达萨尔戈尼,母亲也彻底被抛却在记忆深处,就像她遗落在故乡的小小墓碑。
      童年的时候,都是她那学识渊博而又脾气温和的父亲教她书写与阅读,但现在是家庭教师——一位面容严肃行事古板的中年寡妇。
      和莫里斯相比,她似乎算不上多么智慧,时常答不上海蒂的问题。于是,她会转移话题,问海蒂先前教给她的曲子弹得怎么样。再早一点的时候,她会问海蒂关于礼仪的问题,而现在这已经逐渐难不倒海蒂了。
      她想难住我,让我服从!海蒂捕捉到了家庭教师的想法,大失所望。
      不过,比起激烈地反抗她不喜欢的事物,她更愿意花一点时间把这些繁文缛节学好,以此应付家庭教师的检查。反正她很聪明,学起来很快。
      这些额外的任务不过是来到王都的代价而已。海蒂只是期待着哪天父亲闲暇,能够再度坐在一起看书,像以前一样——只是将故事书换成更加深厚晦涩一点的读本,那样就很好了。
      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莫里斯的脾气也随着繁忙的工作变得急躁了一些。有时海蒂找他,他却感到被打扰,大声呵斥,察觉到失态之时再向海蒂道歉——海蒂能理解,但隐约有些不安。
      从某一天开始,海蒂家里时常有陌生人出现,将她安居的房子填满紧张的氛围。这些陌生人全都是生面孔,来的时候也不问好,直接钻到书房里和父亲谈话。海蒂心想,他们可真没礼貌。
      属于海蒂的安全的房子突然间门户大开,她要提醒吊胆地应付每一个可能出现的人——要是哪里做得不好,家庭教师会生气的。
      当她逐渐习惯于这种紧张时,她就能够冷静下来察觉到些许异常——他们的房子与公爵的府邸相当靠近,如果是正常的工作,是没有必要带人回家的。
      海蒂开始好奇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在家庭教师因事回家、无法再紧盯着她的一天,她偷偷摸摸地站在书房门口聆听。很多词语她都听不太懂,很多提及的人她也不认识,但她听懂了一件事——他们要集结一支队伍,发动政变!
      海蒂的心猛地漏了一拍。她恍惚间响起了以前在故乡的时候,她坐在父亲的膝头,听他讲年轻的骑士英勇地救下国王的故事。
      此刻她听到了颠覆王国的阴谋,但她只是忽然间再也不想和父亲一起看书了。

      海蒂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去问。再不去的话,第二天家庭教师就要回来了——就算要问,那也绝不要在家庭教师的眼皮底下问。
      在家庭教师回归的前一天夜里,她躺在床上瞪视着空白的天花板,过了许久下定决心从床上爬起来。她蹑手蹑脚地穿过漆黑的走廊去往书房——老实说,既然已经决定去问,这样的谨慎毫无必要。
      漆黑走廊的另一边突然闪出一丝烛火的光亮。莫里斯正低着脑袋地从书房里出来,一手举着油灯,腋下夹着几张书稿。他并没有注意到海蒂,如同木偶一般扯着僵硬的步子转身离开。
      海蒂鼓起勇气叫住他:“爸爸!”
      莫里斯转过头来,停滞着花了一点时间将疲惫的眼神聚焦,才慢吞吞地说:“怎么还没有睡?”
      “我有事想问你。”
      莫里斯站直了身子,作出聆听的样子。
      海蒂抿了抿嘴,她觉得一定会挨骂,所以怎么斟酌措辞都不对:“我那天听了你和客人的讲话……是在四天前,是真的吗?”
      莫里斯愣了愣,忽然脸涨得通红,喊道:“你都听到了什么?”
      一向温文尔雅的莫里斯很少这样,海蒂吓得退了一步。
      “你到底听了些什么!”见海蒂没有回答,莫里斯大步走进,急切追问,每一个音节都将海蒂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思绪直接扯断。
      海蒂大声说:“我告诉你!我会告诉你的。”
      莫里斯站住了,他无言地盯着女儿,过了一会才说:“……进来说吧。”
      他没有等待海蒂回复,就再度走回了书房。莫里斯与以往一样最终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没有道歉。海蒂心想他也许还在生气,她确实是偷听了,听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

      莫里斯归根结底只是一位秘书,无法享有太大的私人书房。海蒂入座后,第一次察觉到这一点。这使得她和父亲现在只能隔那么一丁点距离——中间横亘着一张大书桌,父亲坐在一边,她就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是我忽略了。你一直都很敏锐,我应该引导你去了解这些,而不是将你排除在外。但无论怎样,也不该偷听。”桑德尔双手十指交错放在桌面上。微弱火光勾出他和善得一如往常的表情,连语气也是过往的循循善诱。
      也许是完满得有些虚假,海蒂心头涌上一阵反感。她直截了当地说:“我那天听了你们所有的谈话,全部都听到了。只是不认识你们谈到的一些人,也不了解你们提起的一些事,没有全部听懂。”
      海蒂看见父亲的小指抽搐般的抖了一下。
      “噢。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莫里斯故作轻松地说,“那么,你想做什么?你总不会来反对我的。”
      海蒂一时语塞。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扯了扯嘴角,用上了被评价为粗俗的故乡口音,“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里斯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似乎在思索是否应该向海蒂解释,过了一会,他才慢悠悠地说:“你知道的,我现在追随的帕德里恩公爵是王储一方的人,所以,我也算是王储那边的人,哪怕我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的王位快要不保了。”
      王储?和他有什么关系?海蒂诧异地眨了眨眼,他好像叫做……格哈德·柏塞特?
      海蒂惊奇地发现自己对他几乎毫无印象,他那几个还处于少年时期的弟弟妹妹都有一些鲜活的传闻故事,而他却似乎一无所有,形象像一张褪色的画。
      海蒂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发生。陛下对他的不满时日已久,但更换继承人会引起很大的混乱,我们都没有想到陛下会真的试图为此做些什么。”莫里斯斟酌着措辞,他不太习惯在背后指摘别人,尤其是惹不起的大人物。他不愿在此细说下去,话锋一转:“他既没有王后的支持,目前的时局也在催促陛下选择一位更有为的君主。”
      海蒂想起来了,格哈德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没过两年国王就另娶了一位。大抵是这个原因,他在家庭实际上居于边缘。加上他自己的平庸,陛下有了将王位交给他的异母弟弟的打算。
      她问道:“那时局呢?时局是指什么?”
      “是赫洛斯之外的事了。德罗尼亚皇帝以及他的继任者都表现得很强势,从这些年看,他们显然有着相当大的扩张意图。”
      海蒂垂着眼思索着。看来,陛下多半已经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但德罗尼亚的强势让他无比担忧他死后会发生什么,于是期冀于赫洛斯未来出现一位更加强势的君主。格哈德并不是这样的存在,加上格哈德本身不受偏爱,陛下真的开始考虑更换继承人。
      “需要我进一步解释么?”莫里斯看着海蒂的反应笑了笑,他对女儿的聪慧一直很有信心。
      海蒂摇了摇头,她说:“所以,你们是为了保住他的王位?”
      “是。但不止这一点,王位不是华服珠宝,丢掉它不是损失财产那么简单。”莫里斯说,“如果他失去王位——日后多半会被新王清算。”
      “新王会是谁?如果他愿意放过……”海蒂一边思考一边说。
      “你在期待他的异母弟弟们的仁慈吗?这根本不重要。就算新王出于仁慈放过他,也绝不会放过他的爪牙。”莫里斯叹气道,“而且,总会有人揣测当权者的意图,迫不及待地献上他的生命的。就算无法献上他的生命,献上我们的生命,总是做得到的吧?”
      “……也就是说,他失势了,我们很有可能会死?”海蒂反应了过来。
      莫里斯点了点头。
      海蒂惊异地站起来,言辞急切:“那我们能尽早离开吗?我们不再理会这些事,我们回到故乡去……”
      “有些晚了。”莫里斯毋庸置疑地打断海蒂。
      海蒂怔怔地望了他一会,慢吞吞地坐下了。
      许久她才抬起头,不无悲戚地说:“那我们一开始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莫里斯无言以对。无论如何,总不是为这位王储殉葬。
      在来到萨尔戈尼之前,格哈德·柏塞特就已经有失势的征兆了,只是那个时候这一点还不足以令人退缩,谁也不相信年迈的国王会真的试图将“更换继承人”这一隐约的想法变成现实——在触手可及的富庶生活面前,莫里斯没有重视这一点。现在到这样的境地,很难不归咎于当时的侥幸。
      海蒂总是能聪敏地理解一切,这是他教出来的,这很让人骄傲。莫里斯以一种欣慰而忧愁的目光注视着女儿,而后慢慢地将变得凝重的视线挪到对面的书架上。
      他姑且算是一名学者,最了解的就是那些书本中的应然之事——比如为人应忠诚正直,为人应英勇无畏。从理想的角度讲,最早来到萨尔戈尼,是为了当未来君主的臂膀,不是为了当一名叛贼。
      莫里斯·桑德尔并不能知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成为谋划政变的叛贼的。回想这三年,他一直都兢兢业业地工作,只是王太子不知不觉地变成叛贼,于是他所追随的帕德里恩公爵也变为叛贼,最后连他自己也变成叛贼。大树倾覆,枝叶无法独自挺立。
      “你会理解吗?”莫里斯突然说。
      海蒂抬起头来,发现他的目光如同往常那般柔和。他改变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海蒂点了点头,于是莫里斯对她笑了笑。
      她说:“那你们打算借哪里的队伍政变呢?就算政变成功,掌握了萨尔戈尼就能掌握整个赫洛斯吗?”
      莫里斯点了点头:“我们并非全无势力,希德利亚也允诺会帮助我们。我们有机会。”
      “希德利亚?”海蒂歪了歪脑袋。
      “别再问了。再具体地说下去,就都是你不认识的人与没听过的事了。”莫里斯揶揄道,“要保密,明白了吗?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海蒂点了点头。
      “刚才我很急躁,抱歉。”父亲终于对她道歉,“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么?”
      “没……”海蒂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止了声。
      莫里斯挑了挑眉以示疑问。
      海蒂想到了别的事情。她壮起胆来:“我不想再见她了,能不能不要她再来我们家了?我不想再见她!”
      莫里斯愣了一下,旋即莞尔:“你就那么讨厌她?”
      “她什么也不会!她已经没什么好教我的了,她只能找茬整我。”海蒂大声说。
      “可以。”莫里斯很宽和地答应了,“不过,我答应她在这里一整年,她小有名气,我不想毁约。但我保证,今年下半年是你最后要面对她的日子。”
      “真的吗?”海蒂欣喜地站了起来。
      “真的。不过,不要让她知道我们已经偷偷解雇她了,这也要保密。等到年底的时候,由我再和她谈。”莫里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没有别的事,就早点回去睡觉吧。”
      海蒂点了点头:“嗯,晚安。”
      她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对小孩子来说,解雇讨厌的家庭教师、与父亲和解似乎是比王国的变动更为重要的事。
      也许是欢快得有些忘乎所以,她并没有关好门。莫里斯就站在门口举着油灯,看着她踩着逐渐微弱的光芒远去,直至身形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他们似乎是和解了。不做无谓的指摘,坦诚地铺开所有问题,这是两个聪明人之间的美德——然而,解开的仅仅是父女之间的芥蒂而已。他们的命运紧紧地绑缚于格哈德·柏塞特这位失宠的王储的身上,他的王位从不是凭他们这点聪明就能够解决的问题。

      海蒂以为,只要政变成功,其他问题也会迎刃而解。然而,王储本人并没有毋庸置疑的权力——众所周知,是权力铸就王冠,而非王冠铸就权力。政变确实成功了,但那并非动乱的结束,而是动乱的开始。
      新历153年的九月十七日,格哈德·柏塞特如愿以偿地即位了。他的异母弟弟费德勒·柏塞特对此恼怒异常,纠集了许多贵族,在同日发起了叛乱——当然,只在新王格哈德一方的眼中算是叛乱,这对异母兄弟将彼此称为叛贼。
      战火尚未蔓延到王都时,战争似乎只意味着来回往复的言辞犀利的文书——据说,其中有几封的初稿是由是海蒂的父亲拟定。海蒂站在城墙上向外望去,看着携带者文书的骑手疾驰到原野的彼端,那里和可以预想的漫长战乱时期一样望不到尽头。
      仅仅是一年多,可怜的新王格哈德·柏塞特便失去了许多土地,包括王都萨尔戈尼。好在还算消息通达,他在开战前几天就收拾细软悄悄地离开了王都——格哈德从不愿意打没有十足把握的硬仗,以至于丢失了许多本可争取的胜利,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他不如他那骄傲跋扈的异母弟弟的例证。
      海蒂和父亲也跟着帕德里恩公爵一同早早出城。海蒂过去不是没想过离开王都,但绝不是这样狼狈的方式。
      乘坐马车出城的时候,她偶遇了那位讨人厌的家庭教师。她们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海蒂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她的背影。
      海蒂下意识地想告诉她这里守不住,想劝她离开——虽然二人之间有很多不愉快,但那些小打小闹不至于让海蒂对她陷于死地而无动于衷。
      于是,海蒂掀开窗帘,探出脸去大声喊住她,以一种绝对会招致她的批评的姿态。
      那位面容肃穆的家庭教师转过身来,看见海蒂如此并未发作,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
      海蒂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刚才的声音有些大,一些无关的路人也转过头来看着她,而她现在不能将国王匆匆逃跑的事情公之于众,她救不了那么多人。
      海蒂焦躁地使着眼色,家庭教师就远远地看着她。突然,家庭教师似乎明白了,露出她时常强调的不露牙齿的微笑,点了点头。
      她并没有多么讶异。海蒂恍然大悟——她常常穿行于一些新贵的家中,其中不免有像海蒂一家的,她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消息了,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不愿离开。
      这时,马车启动了。远远的,海蒂看着家庭教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愿女神庇佑你”。
      这一瞬间,海蒂忽然有些期待能在某一天回到这里。她似乎再不能像离开故乡的那天一样,轻易地说“再不回来”了。
      之后,她再没能见到这位严苛肃穆的家庭教师。

      狼狈的国王一路向东,奔逃至帕德里恩公爵的领地。失去了王都的格哈德似乎褪去了几丝神圣感——格哈德与公爵议事时,周边围绕的公爵从属反而更多,连莫里斯都偶尔与国王直接对话两句,放在以前,这是想也不敢想的。
      接下来的战事不容乐观,他们焦头烂额,争论不休,却始终无法得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策略,一个月来没有任何有建树的行动。与此同时,先前允诺支援的希德利亚并没有给出实际的支持,格哈德似乎被欺骗了。
      所有人都心领神会的不说丧气话,但海蒂已经能感受到绝望的氛围了——一些原来支持格哈德的人开始拖延着不肯出兵,不肯输送辎重,一些底层的要员开始为此频繁地抱怨吵架。这些都比鼓舞人心的漂亮话语更加真实。
      155年的三月,春天刚刚降临,一封信从高穹城而来,为灰暗的局面带来了微妙的色彩。
      是担任德罗尼亚摄政的加雷斯寄来的。信的大意是,德罗尼亚可以帮助格哈德赢得内战,让他保住王位,但在此之后,赫洛斯必须如同数百年前所约定的那样,正式成为德罗尼亚的臣属。
      海蒂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据父亲转述侍女的话,当时格哈德捻着那封信静默了很久。
      即便是海蒂也清楚,德罗尼亚非常强大,如果有德罗尼亚的支援,胜利就不再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了。但是,格哈德最初发起政变,可不是为了将赫洛斯出卖给德罗尼亚。
      格哈德似乎没有在任何程度上操控自己的命运。为了体面地活下去而发起政变,逐渐演变成了为了体面地生活下去而进行内战,现在又演变成了为了体面地活下去而出卖赫洛斯——价码不断走高直至超出预期,已经到了他犹豫是否要支付的境地。
      海蒂时常见父亲唉声叹气,一开始只以为是战事胶着,后来听到他独自在书房时喃喃自语:“就算赢了,那也真的是好事么?”于是海蒂便明白,他有着和格哈德相似的焦虑。
      帕德里恩公爵则不同,他很淡然地从格哈德手中接过加雷斯的信,看完后只是说:“呵,德罗尼亚本就不可能袖手旁观嘛。”
      此后,他劝说格哈德接受德罗尼亚的提议。而格哈德秉持着他一如既往的迟钝与犹疑,将那封信久久搁置。

      由此看来,格哈德·柏塞特没有完全将荣誉抛之脑后。
      海蒂觉得他有些可怜,就算没有统治赫洛斯的本事,也不至于说不配活下去。但形势如此,他可能真的会死在兄弟手上。
      ——那他失败了,我、还有爸爸,可以活下去吗?海蒂没有答案。
      面对未知的命运,海蒂并没有手足无措——她还未满十三岁,其意见不会被任何人重视,所以她什么都不必细想。在心中培育无用的怜悯心,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但是,夏季降临的时候,莫里斯·桑德尔来问他的女儿意见了。
      那是一个傍晚,莫里斯匆匆来到海蒂的卧室,敲了敲门,海蒂还没应答他就闯了进来。海蒂定睛一看,他的额头满是冷汗,手中还捻着书稿,看样子是从公爵那里直接赶过来的。
      海蒂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莫里斯稍稍沉默,探出门去确认没有人,才回来低声说:“我们要逃跑,和陛下一起。”
      “这里也守不住了么?”海蒂有些奇怪。她以为和半年前从王都出逃一样,但半年前的父亲还没有如此紧张的神情。
      “不,不一样。这次……是从公爵手里逃跑。他打算挟持陛下,要么,陛下同意与德罗尼亚结盟,要么,”莫里斯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带着陛下的头颅向费德勒投降。”
      海蒂惊得退了一步,手指下意识地绞在一起。
      帕德里恩公爵曾经帮助格哈德发起政变,帮他登上王位。如果格哈德坐稳了王座,那么公爵的未来便是一片坦途了。但目前战况不利,格哈德又拒绝了德罗尼亚的支援,这位名义上的新国王已经快要保不住王位——他对公爵确实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要么逼迫格哈德接受德罗尼亚的援助赢得战争,要么发挥格哈德最后的价值——成为公爵投降费德勒的投名状。这就是公爵的作为。
      莫里斯·桑德尔作为公爵的秘书,自然被囊括在了公爵的谋略之内,早早地得知了这一计划。然而公爵不知道的是,莫里斯早就怀疑这一切的意义了。
      莫里斯抬眼,郑重无比地对海蒂说:“我……我想在公爵行动之前,联系陛下,和他一起离开这里。你认为呢?”
      “我?”海蒂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自己。
      “对我们来说,站在陛下这一边比站在公爵这一边更危险。”莫里斯低声解释,“我们现在是在公爵的领地,逃跑的一路上都很危险。而且,我们只能向一个地方逃跑……”
      “只能去费德勒那里……那是现在的敌人。”海蒂脱口而出。
      “是……那是现在的敌人!”莫里斯几乎是咬着牙说,“我们只能向他投降,告诉他目前德罗尼亚在计划进攻,请求他原谅我们,我们暂时放下一切仇恨,一起对抗德罗尼亚。”
      气氛一时凝滞。这个决定,几乎是要否决这一年多来他们所有焦头烂额的谋算的意义了。
      可细想下来,虽然格哈德与费德勒之间存在着王位之争,在反对德罗尼亚这一事上却是共通的。真的下决心去投靠费德勒,并非完全不可行。
      海蒂还是不安:“可是……不能保证他会接受。我听说他很傲慢。”
      “是,所以我才要问你。这一路上都很危险,而终点也不意味着安全。但公爵不一样,无论情势怎么样,他都可以转向德罗尼亚,德罗尼亚也一定会接纳他。我们乖乖听他的,至少可以活下来。”莫里斯用手背蹭了蹭额头的汗,“我可以冒险,但我不能连累你。海蒂,如果你不想冒险——只要你说不,我就去心无旁骛地执行公爵的指令。”
      海蒂抬头望着父亲。这次莫里斯没有像隐瞒政变时一样隐瞒他的想法,是上次的沟通换来了信任吗?但这种信任反而让海蒂倍感压力,她说出的话会决定父亲的生死。
      莫里斯快四十岁了,最近焦虑得生出了几根白发。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些野心与梦想,只是他出身算不上多高,又偏居小镇,虽然学识渊博却不得施展,只能闭口不提——这是海蒂从小时候的一些谈话中猜想出来的。莫里斯本人从未真正提及,在海蒂小时候,他就已经放弃得差不多了。
      直到得到公爵的赏识,才重新点燃了一些过往热情的火花。但现在看来,那真的点燃了莫里斯的生命么?还是直接将其焚烧殆尽了呢?
      海蒂抿了抿嘴,说:“爸爸,做你想做的吧。”

      留给莫里斯的时间没有多久。几天的时间内,他想方设法面见国王陈述一切,费尽心思地取得信任,一起疏通奔逃途中的各个环节。
      原定逃离的那天傍晚,海蒂提前好几个小时抵达格哈德的车队。现在莫里斯还在占据着公爵的时间,以免他听闻其他消息从中推断出什么。再过一会,莫里斯就会过来和他们一起出发。
      这时候,可怜的国王格哈德身边的亲属侍从总算是知道了出逃的消息。队伍已经尽量精简,但不可避免地有许多算不上多么亲信的车夫侍卫——等到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后,他们才会知道此次出行的真正目的。
      约定的时间逼近,但莫里斯并没有出现。海蒂开始不安地在长廊里来回走动,正当她要让侍女去打听一下的时候,有人匆匆往格哈德的方向去了。
      海蒂根本不知道那个小跑着过去的人是谁,但她毫无根据地感到不安被验证了。
      于是她催促侍女出发,自己则跑到已经整备好的车队里再度检查行李,等到莫里斯回来他们可以直接出发——实际上,他们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不方便带的早就丢在了王都,方便带的也就只是早早换的一盒珠宝首饰,根本没有什么好检查的。归根结底,海蒂只是想找点事情做,仿佛这不相干的努力可以改变心中那个隐约的结果。
      她将那盒珠宝盖上,放进箱子,正准备上锁,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嚷声——是要出发了吗?海蒂估摸了一下时间,比原定的好像还早了一点。
      海蒂出了马车,只见格哈德在簇拥中向车队跑来,甚至都没有走在正中间铺着石子的路上——他仿佛是被什么梦魇擒住了一般,神色恐慌慌张,甚至踉跄了一下,如果不是有人搀扶,大概会跌一跤吧。
      这时候,队伍也开始发出声响,海蒂回望过去,车队在准备行动了。她顿时慌了起来——爸爸还没有消息!那位被叫去打探的侍女也还没有回来。
      海蒂四下张望,匆匆忙忙地跑到前头那个看上去魁梧有力的中年男人面前,也许他是领头的车夫吧?
      “先生,”她说,“现在不是还没有到出发的时间吗?而且计划里说要等到桑德尔先生回来再出发……”
      “桑德尔是谁?”队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
      海蒂怔了一下。她惶恐地意识到,在整个计划中莫里斯只是一个奔走牵线的人,这支队伍都是以格哈德及其从属的名义准备的。
      ——是的,他们本来是公爵的人,就算投靠了格哈德,现下也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地位职务可言。所以,这些车夫当然不认识什么桑德尔先生。
      队长咕哝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讲述——毕竟,他还没有收到命令说可以向整个车队交代旅途真正目的,谁知道这个突然跑出来的小姑娘是谁!
      “刚刚收到消息,出发时间提前了。”他这么说,而后大手一挥背过身去指挥其他人,就算是敷衍地回答了海蒂。
      “等等……”海蒂还想叫住他,可他似乎急于甩掉一个问题匣子,大步走远了。
      “小姐!”
      海蒂循着熟悉的声音转过身去。是先前被派去打听情况的侍女。海蒂急得跑上去迎她:“发生什么了?”
      “我没见到桑德尔先生……我在半路上就听闻公爵大人要派一大群人来围截车队……怎么会?这不是要反叛么?那桑德尔先生也……”
      海蒂伸出手来以示她停下。她面色如常,呼吸却变得急促。帕德里恩公爵已经派人过来,那一定是知道逃跑的事了。那么,停留在他旁边的莫里斯……
      不,不,也不一定。说不定那时候莫里斯已经离开了呢?他与侯爵身边的人那么熟络,总有办法出来的吧?
      海蒂试图劝慰自己——可是,他再不赶过来,队伍就要出发了啊!
      侍女茫然无措:“小姐……我们接下来……是,是回去找桑德尔先生吗?”
      海蒂没有答话,她只是下意识地向父亲的方向走了两步。那里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只有刺目余晖切过屋顶抛射过来。
      没有用的。一个人去找莫里斯什么用都没有。
      海蒂清楚这一点,虽然她还处于一个时常被认作孩子的年纪,但她很清楚什么事情有可能,什么事情没有。
      被无力感淹没的一瞬,她背过身向格哈德的方向跑去。
      海蒂听见侍女在后面呼唤,但她没有回头。
      找格哈德有用么?多半也是没有用的。国王失去了他的王座,也要匆促逃跑,又哪里有时间管小小的一个桑德尔?
      没有用的。海蒂无法否决这个判断,只能流着泪向格哈德的方向跑出。她必须去,恍若国王仍旧富有力量神圣无匹——恍若她将问题丢给了赫洛斯最为有力的存在,她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格哈德刚上马车,身边的侍从簇还拥在马车周围。海蒂冲上去的时候侍从们都吓坏了。慌乱中,海蒂被人狠狠地一把拉住摔在地上。
      她被按住的那一刻扬起脸来,所有人这才发现这只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女。
      海蒂大声喊道:“让我见见陛下!我的父亲是莫里斯·桑德尔……是他安排了这次出行!让我见见陛下……求你们了……”
      侍从面面相觑,他们记得这几天确实有一位叫桑德尔的人来见过陛下几次,但是也绝对没有一个小孩跑过来嚷嚷几句就通报的道理。
      就在海蒂绝望地感到连自己也要被处理的时候,有人从马车里走出来。
      海蒂抬起脸来。她终于看清了以前只远远地眺望过几次的国王的脸——他的样貌很普通,如果不是那身华贵的服饰,他几乎没有任何足以让人记住的地方。但这不起眼的面容又恰恰和他温和的气质浑然一体,反倒是那身华服不搭调了。
      “刚刚有消息传来。塞尔特已经察觉了一切,正准备带人来截击。我们要提前出发。”格哈德对海蒂说。
      海蒂怔怔地垂下脸,听到这个预料之中的消息后,她迟钝地意识到刚才那样悲愤地望着国王太过失礼了。
      但她还是想要争取一下。她强打精神,紧接着说:“我的父亲,他是为您效忠才居于险境的。请您救救他吧!我求您……”
      格哈德脸上闪过犹疑,但他最终以一种威严的声音说:“不行。马上就要出发了,如果你想离开,就早点上马车吧。”
      说完,他直接转身进了马车,不再听海蒂的请求。
      海蒂不再吭声。侍从已经听到格哈德允许海蒂跟着车队,又见到海蒂不再激动,便放开了她。
      海蒂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面容呆滞。她似乎过快地从刚才的激动从恢复了——拒绝,就连拒绝也是预料之中的。
      她那为人所夸赞的聪明只是令她过早地察觉到自身的无能为力,以至于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在排演冥冥间写下的剧本。
      这时候,侍女追了过来,她被海蒂刚刚做的事情吓坏了,要是被当做刺客是会被直接杀掉的!还好国王仁慈。
      侍女没有时间抱怨,追问海蒂马上要出发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海蒂没有答话,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吞咽下命运的苦果,用手掌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径直地向她们的马车的方向走去。
      她预料到她再也不会见到父亲,但她没有回头望向莫里斯的方向。她知道太阳此刻已经彻底落山,连余晖也被黑夜吞噬殆尽了。

      格哈德和费德勒会面是将近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途中,公爵曾派出队伍来截击他们,也曾劝诱几个与他交好的贵族出击,不过他们对于悖逆君主还是有所忌讳,要么干脆没有理会,要么只是口头答应,并无行动。
      离开公爵的势力范围后,格哈德公布了出行的真正目的,队伍内部即刻发生了变乱,等到进入费德勒的势力范围时,原本两三百人的队伍只剩不到一百人了。
      费德勒·柏塞特早早地收到了消息,亲自来接他们。他身后军士身姿挺拔,队伍齐整。他本人则站在人群的正中前方,铁灰色的头发在风中打颤。
      见到兄长,费德勒微微颔首,年轻的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睥睨而视的目光就像是鹰。
      格哈德强打精神,但风尘仆仆的疲态根本无法掩饰。当他与费德勒对视的那一刻,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眼前的人更像是赫洛斯的王。
      就在格哈德忌惮而畏惧的眼光中,费德勒走上前来,毫不犹豫地——狠狠挥出一拳。
      这一拳击中格哈德的下颌,他吃痛到站立不稳连连后退。身后的仆从慌张地扑上来搀扶。
      费德勒冷冷地说:“不管你之后要说什么,我总要替父亲给你一拳的。”
      当天他们就在会客室长久谈话。这时的格哈德才知道一件事,在他收到加雷斯的信的同一个月,费德勒也收到了希德利亚的来信——信上说,希德利亚可以帮助费德勒赢得内战夺取王位,但在此之后,赫洛斯需要开拓几条南方的道路以连通希德利亚,并且对希德利亚商人予以优待。
      这时候格哈德确定无疑地相信,原本许诺支援他的希德利亚欺骗了他。而赫洛斯也沦为了德罗尼亚与希德利亚博弈的棋盘,契机便是他在希德利亚的鼓动下发起的政变。
      费德勒拒绝了希德利亚的提议,就像格哈德拒绝了德罗尼亚的提议一样。费德勒很清楚,长久以来德罗尼亚视赫洛斯为囊中之物,加雷斯断然不能容忍希德利亚与赫洛斯建立如此亲密的联系。如果他同意了与希德利亚合作,德罗尼亚一定会插手赫洛斯的内战。为了不让混乱扩展到他难以掌握的境地,他必须独自摘取胜利。
      他们都没有接住背后的大国抛出的包藏祸心的橄榄枝。于是,在某种巧合之下,这对秉性相异的兄弟在相反的立场做出了相似的决定。
      大抵于此,费德勒对他迟钝的兄长展现了超出预期的忍耐。
      一开始,他们只是在谈公爵的事——格哈德按照自己在心中预演过多次的那样,将当年发动政变的责任推向公爵的劝诱,但费德勒只是不以为然地听着,既不赞同也不反驳。显然,费德勒没有相信,也不把格哈德内心那点犹疑摇摆的理由当做一件重要的事。
      直到格哈德提起德罗尼亚的招揽与公爵的屈从,费德勒的脸上才表现出一丝肃穆与不快,纵使德罗尼亚与希德利亚的力量远超赫洛斯,他也对它们将赫洛斯视为猎物这件事深恶痛绝。
      “塞尔特……他是一定要死的。”他恶狠狠地说。
      在后来的磋商中,他们暂时休战,算是达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同盟。费德勒没有否认格哈德的王位——即便他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他不夺走格哈德的王位只是为了避免格哈德现在为数不多的追随者进一步流失,他依旧是同盟实际上的领袖。
      他们将首要的敌人选定为帕德里恩公爵。公爵势力强盛,但他此刻过于明目张胆的反叛行动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盟友们的预料,以至于没人再愿意直接援助他。与此同时,没有格哈德站在身后,他反对费德勒已经没有任何正当性可言了。
      抹去他已经只是时间问题。在铲除包括帕德里恩公爵在内的不稳定因素之后,格哈德再将王位交给费德勒。届时,格哈德将会被移出权力的中心,但费德勒会保证他的安全与富庶生活。这只是大致的安排,至于其中可能出现的波折,费德勒认为没有必要过早地作出一些很难实现的具体计划。
      ——至此,赫洛斯的内战仿佛即将结束,德罗尼亚和希德利亚意图趁机控制赫洛斯的阴谋也在兄弟的坦诚与宽容间夭折了。
      值得一提的是,费德勒听闻了格哈德出逃的故事后,对莫里斯·桑德尔很是赞赏。他得知桑德尔已死很是惋惜,说等到战争结束愿意帮他的女儿——也就是海蒂找一对尊贵的养父母,只要海蒂没有异议。
      而海蒂谢绝了费德勒的好意,说想回到故乡和外祖母一起。于是费德勒很大度地改称会赐她一个安静的居所。
      五年前离开故乡的时候,海蒂无比轻松地说出“再不回来”——再不回来就再不回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抵达王都,王都就是更精彩的故乡。以后去哪里,哪里就是新的故乡,故乡不在古旧的童年记忆里,故乡在狂热的未来期冀里。
      但现在海蒂只等战争结束,就回到她的故乡。很难说清楚这种转变是因为赫洛斯局势的变化还是海蒂的心境变化,也许二者兼备。
      无论如何,在海蒂的心中,在外的游荡不再只意味着兴奋与精彩,她开始寻求一个永远安宁的地方,她以为故乡是这样的地方。

      事情并没有如愿进展。费德勒极力避免的事态还是成为了现实。
      当年的十一月份,德罗尼亚最终还是插手了赫洛斯的内战。从时间上来看,格哈德与费德勒刚刚和解,公爵就命人去请求德罗尼亚出兵了。
      格哈德与费德勒之所以和解,很大程度上出于他们都不愿意让德罗尼亚插手赫洛斯内战的共识,但他们的和解本身就传递给德罗尼亚危机感。更遑论内战本就有希德利亚的推波助澜——德罗尼亚不相信真正的中立,既然拒绝德罗尼亚,那德罗尼亚就将此视为赫洛斯倒向希德利亚的讯号。
      加上长久的历史原因,德罗尼亚便同意了公爵的请求,理由是费德勒对格哈德的和解象征着他们对旧王的背叛,德罗尼亚有责任前来主持正义。
      一时间,有一种言论流传开来——德罗尼亚之所以进攻赫洛斯,是因为费德勒与格哈德的和解。对此说法,格哈德略有慌忙,而费德勒冷漠地皱了皱眉,下令逮捕传播这种言论的人。只是,无论他们表现出何种态度,底色大概都是无奈的苦笑吧。
      费德勒能够如此轻易地原谅格哈德对父亲的背叛,无非是为了在这个动乱的时节和平地交接格哈德的势力。那一拳就是他能为父亲做的全部了——光是那一拳,也一样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更重要的是,德罗尼亚选定赫洛斯作为猎物是不需要理由的。就算费德勒没有接纳格哈德,德罗尼亚一样可以编织其他的理由发动进攻。
      居于劣势的人,不可能通过一两次机敏的选择就改变局势。至少在对付德罗尼亚上是这么一回事,和解与否都不改变费德勒要面对的艰难局面。
      德罗尼亚出兵以来,比强大的敌人更糟糕的是四下蔓延的恐惧。几乎没有人相信存在着胜利的可能。
      许多居于王权边陲的贵族认为,只要自己不出力抵抗德罗尼亚,等到德罗尼亚占领赫洛斯的那天,他们就能够被原谅,继续享有自己的领地——实际上确实如此,德罗尼亚根本没有直接接管赫洛斯的能力,只能依靠他们。他们有足够的现实理由对费德勒的命令阳奉阴违,这让费德勒的处境更加艰难。
      一些寓言会告诫世人,忠诚与团结会带来胜利,但反过来说可能会更贴近现实一些——胜利会带来忠诚与团结。此时的赫洛斯恰恰无力给予众人胜利的期望,自然就无法引来效忠。
      如同火星一般闪过的,是费德勒争取的几次战役上的胜利。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必须一次一次兵行险地,以此换取一些无法直接扭转局势、但至少能够给予人信心的胜利。他认定非这样不可之后,就再没有对此抱怨过什么。
      但他没能永远地享有好运。大约两年后,也就是新历157年的九月份,费德勒死在了德罗尼亚人的手里。他至死未能听到臣民的赞颂,只听见德罗尼亚人庆祝他死亡的欢呼声。
      这位赫洛斯实际上的王最终没能戴上他的王冠——即便那个时候他的兄长痛哭流涕,已经心甘情愿地愿意将其让渡给他。
      费德勒死后,格哈德没有理由再后退,他试图像他的弟弟一样驰骋于战场,但总是不得其法。整备、启程、战斗、溃逃,一遍又一遍。只有越来越涣散的队伍昭示着这种循环将走向尽头。第二年的四月份,格哈德为帕德里恩公爵所杀。
      赫洛斯人为此暗地里咒骂公爵,德罗尼亚则称他“铭记着先祖缔结的大德罗尼亚的誓约”,对比鲜明。很快德罗尼亚就不再这么评价他,因为他没多久就成了帝国的新麻烦。
      内战还没有结束,赫洛斯就已经在德罗尼亚的进攻中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混乱。

      赫洛斯再后面的事情,基本上与海蒂无关了。
      费德勒死后,“等战争结束回到故乡”已经变得遥遥无望。她在格哈德的控制的城镇里停留了两个月,谁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最终,她自己独自回了故乡。
      记忆中的小镇萧条破败,她没能找到过去的朋友,据说,他们几年前的内战时期就前往德罗尼亚躲避战乱了。而海蒂想找的外祖母在一年半前费德勒与德罗尼亚激战之时,于睡梦中安然离去。那时候战火还没有彻底蔓延开来,老人并未受到战争的磋磨。
      海蒂确实回来了,但回来只是徒然地击碎了记忆中的安宁之地。
      这里没有被战火侵袭,但长久的动乱也让这里盗匪横生,她没有停留太久。彼时那些期待着费德勒能够驱逐德罗尼亚人的居民已经彻底失望,海蒂跟着这批人一起离开了赫洛斯。作为难民,他们离开得实在是太晚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再不回来”。海蒂不得不以童年时的想法劝慰自己——前方一定会是更精彩的生活。可真的是吗?她真的还想要吗?
      不,比起精彩的生活,也许还是安定的生活更好一些。可无论是精彩的生活还是安定的生活,海蒂都无法保证一定能够在路途的尽头寻得。
      海蒂一开始并没有选定旅途的目的地。有一位富庶商人一开始就将目标选作冰雪城,因为在那里便于经商,他们也有足够的资财雇佣队伍将自己安然地送过去,还有一些老朋友在那里等待着为其接风洗尘——最后,他问海蒂要不要一起去。
      那也太远了!海蒂从没想过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她知道商人为什么邀请自己。因为她的父亲是桑德尔,被费德勒夸赞过,这对一直与德罗尼亚对立的冰雪城来说是一个名头上很好听的立场。他想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以便往后在冰雪城享有同情。
      海蒂感到自己被放置在天平上计量价值,这让她有一种无可言说的愤懑。即便如此,她还是非常礼貌地拒绝了商人。这些交易……无论多么令人感到屈辱,在这个时节都不少见了。
      后来,海蒂曾试图跟随着队伍在一些地方定居。但停留一两个月后,她就会闻见与故乡或者王都相似的气息——一种流动的、仿佛随时会逝去的安宁。这种感觉催促她离开,去“真正安宁的地方”。
      于是,为了永恒的安宁,她陷入长久的奔波。

      海蒂抵达冰雪城,是从赫洛斯启程近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是的,她最终还是到达了冰雪城。她一遍又一遍地离开,最后发觉自己已经离冰雪城不远了——倏忽间想起几年前商人问她是否愿意来冰雪城,她就决定再一次启程。
      冰雪城比其他地方还要令她失望,她一路上都小心谨慎,在袖子里藏着短刀,敏锐地避开所有可能的风险。只有在冰雪城,她还没有进城,就被雪原的奴隶贩子抓住了。如果不是弗雷·希尔里德坚持以冰雪城的传统行事,还不知道会怎样收场。
      海蒂后来揶揄着说起这件事:“我想找一个永远安定的地方。我来之前,听说冰雪城是北方的一座圣城,可我只在这里被抓过,看来倒也没有说的那么特别。”
      “冰雪城本来就没有多么特别。人们聚在一起,然后形成城市,冰雪城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弗雷漫不经心地说,“永远安定的地方……世界上从来不存在。”
      弗雷似乎很早就意识到冰雪城只是一个普通的城邦——就算长久以来雪夜同盟赞颂它,将它视作未来历史永恒的中轴。
      在那个时候,他预料到了两年后发生的事情么?这点无法确认。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将冰雪城作为一个将迎来永恒的城市来对待,所有的过于理想化的信条都竭力执行,就算他心知肚明冰雪城并不会因此就成为理想中的那个样子。
      海蒂没有再离开冰雪城。她必须承认弗雷说的是对的——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寻找的地方从来都不存在,她只是期待着再往前走一点点,也许就能抵达更合心意的地方。可冰雪城在地理上已经居于世界的边陲了。
      海蒂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这个算不上安宁的地方。永恒的安宁从不存在,但试图让世界变得安宁的人永远存在。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都觉得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在火焰与浓烟中,海蒂将她早产的孩子交给了柏妮丝。海蒂认为她是一个很好的小姑娘,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勇敢得多。
      “带他……去见梅丽夫人。让梅丽夫人给他取名字。”海蒂制止地看着孩子,抚过柏妮丝的脸颊,“别哭了……快走,快走,路上小心点。”
      说完,她俯身咳嗽起来,似乎再也没有能力回身看柏妮丝一眼了。
      柏妮丝看着她的背影,声音细如蚊蚋:“……那我走了。再见,再见。”
      海蒂没有回应。柏妮丝无声地将孩子用披风裹起来,用绳子绑在胸前——这样,她能腾出手拿住匕首。柏妮丝最后回望海蒂一眼,随后决绝地转身离去。
      她悲伤得流泪,脚步却是坚定的。如果她像梅丽夫人那般有力,能不能带着海蒂一起出来呢?或者干脆更早地时候就不会被雪原人所伤?思考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了。
      身后有燃烧着的木料落下的声音,柏妮丝没有回头看。但海蒂终于在此刻回头,目送她离去。
      海蒂无言地回顾着过去,心想自己的故事应该比波查酒馆里的人编造的要无趣。
      她也许是比格哈德聪明一点、勇敢一点,但似乎同样没能操控自己的命运。她仿佛不停地被某种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走,即便只是游离于斗争的边陲,即便主动地远离那一切,但最终还是被追上了。永恒的安定似乎在走上马车,说出“再不回来”的时候就终结了。
      直至此刻,所有的不安很快就会结束,她要死了。永恒的安宁降临,她却只是惶惑。
      在看到那个皮肤泛红、脸还皱巴巴的孩子的一瞬间,她突然又开始迷恋起未来了——无论冰雪城能否胜利,动乱的时代都已经降临了,她的孩子将来会遇见多少事啊!而作为母亲,她却不能陪伴着一起度过。
      她曾想和弗雷一样死去,但此刻她很想为孩子多活一会。她知道的,接下来,梅丽夫人所面对的、柏妮丝所面对的、那个孩子所面对的,会比她所经历的一切更波折,而她并不能帮到他们分毫了。海蒂终于想要再度奔赴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但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从来没有回到那个安宁的故乡,她也不再想回到那个不存在的地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意不想在写冰雪城的时候唐突填赫洛斯的坑,结果发现不填写不了海蒂……注定无法让自己满意的一个章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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