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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七章 天真的救世主 ...

  •   穆尔刚打开窗户,带着咸味的风便迎面扑在脸上。他今天刚刚抵达冰雪城,一连串的行程让他疲惫不堪晕头转向,好不容易在黑石厅安置下来,想吹吹风放松,却发现连风的气味都与故乡的不同。
      身边的一切都在无声地提醒他:这是近海的冰雪城,不是高穹城也不是阿尔德山脚,他离故乡已经很远了。
      穆尔的身体并没有因冰雪城的气候而产生不适,精神却像是浸泡在暖水湾的海水里,变得皱巴巴的。可他又宁愿泡在海水里,因为一旦回过去思考加雷斯交给他的任务,‘杀掉博德’这几个字就在他脑海里蹦跳,似要冲破他的血管。
      他追想着那天早上博德说的话——只差一点点,博德就要点出德罗尼亚在这次会议中的谋划了。但他又偏偏没有,所有的一切恰好停止在一个敏锐的人能够凭借智慧察觉到的全部。
      穆尔有些庆幸他没有察觉到德罗尼亚的计划,又有些遗憾于他没有察觉到,毕竟他是那么聪明的人,他还那么年轻,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要死了,有些可惜。
      “大人,有人想要见您。”这时,侍从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说。
      “谁?”
      “一名黑石厅的侍女。”
      穆尔怔了怔,旋即想起了什么,抬了抬下巴以示应允。

      屏退了侍从,年轻的女人以平静地声音说话:“杜纳德大人,晚上好。我是安娜,奉陛下的命令来找您。”
      穆尔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她。她穿着黑石厅侍女的制服,后背笔直如松竹,浅褐色的头发齐整地盘在后脑。自称安娜的女人似乎没有将要赴死的慨然与悲伤,她非常稳重地站在穆尔的身前,眼神中毫无波澜——一眼看去,只是一位冷静可靠的侍女而已。
      “能够证明我的身份的只有这个,”安娜从口袋中拿出一小块纸片,“我收到了陛下的来信,为了避免泄密,我将它烧掉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裁下了这个。”
      小片黄色信纸上有着德罗尼亚的狮子纹章以及加雷斯的签名。穆尔拿着那块纸片在烛光在翻转,黑色的油墨上闪过金色的光亮,墨水里面掺了金粉。关键是最后顿笔的那一点,确实是陛下的书写习惯。
      穆尔沉思片刻,最终决定予她认可:“欢迎你,安娜女士。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希德利亚的使团就会到来,这次的人就算是到齐了。”安娜一边说着一边抽回那张纸片,在烛火边将它烧掉,“我刚刚收到消息,后天晚上会筹办一次舞会,让大人们在会议前提前认识。今天晚上,最晚明天上午,您就会收到邀请。”
      “你是打算在舞会上……?”穆尔有些讶异于安娜的大胆,“那时候的守卫一定很严密,刺杀很可能失败。”
      “杜纳德大人,这件事情关键并不在于刺杀是否成功,”安娜面无表情,“只要我做出了刺杀的举动,哪怕失败了,德罗尼亚依旧可以借机对冰雪城开战。”
      但是那样容易被抓住,很有可能会有严刑拷打。穆尔端详着她,她的面色如常,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可能性。
      “我希望您能保证博德·康特洛斯全程在场,不要让他推脱掉舞会或者中途离场。”安娜解释说,“如果可以,请让他待在大厅,您可以和他在餐桌边上聊天。那时候我会在大厅里摆放菜品,然后在经过的时候借机杀掉他。”
      安娜沉默了一会,补充道:“当然,实际情况不可能这么顺利,您尽量拖住他就好,剩下的交给我。”
      穆尔摸着下巴,忽然说:“你是什么人?”
      安娜颤了一下。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是赫洛斯人,父亲是赫洛斯王室麾下的一位军官。赫洛斯战争结束后父亲被处死,我的母亲与弟弟被关在监狱里,而我幸运地逃了出来。陛下答应了我,事成之后放他们出来。”
      “那你呢?”穆尔上前一步,问,“陛下说你会自杀,我以为你在冰雪城过得很糟糕,即便死了也觉得无所谓。但你在这里有活干,还是在黑石厅,看上去并不差。”
      “……是。”安娜的声音低沉,“冰雪城欢迎任何人到来。我来到这里的身份是赫洛斯的流亡者,这一类人在冰雪城不算很少见。我已经在这里定居了,并且在这几年里攒下了一小笔钱——但是,我总得救我的母亲与弟弟,不是吗?”
      穆尔沉默良久:“所以你不介意将救了你的冰雪城推入战火?”
      “终归要选择的,我选择了家人。”她的眼神古井无波。
      穆尔已经不好再问什么了:“那就交给你了,事情的的关键在于你。我会配合的。”
      “是。”安娜躬身致礼,“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离开了。”
      穆尔点了点头,也不管安娜有没有离开客厅,就自顾自地坐回了床上。他垂首沉默一会,再重重地躺了下去,脑子里满是混乱的念头。
      怎么又有一个人的人生要因为这次的事情而终止?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解决掉博德,怎么又来一个?
      终归要选择的,但选择真的过于艰难。

      舞会当天的傍晚,冰雪城下了点小雨。
      弗雷检视完黑石厅外的警戒,大步走进黑石厅。他摘下头盔,露出被雨水打湿的脸,徒劳地用手抹了几下。
      穿过门厅,弗雷到达了晚上举办舞会的大厅,脚步匆忙的侍女们还在细心布置,时不时有女官的喝令声传来。他留心观察了一下这里的守卫——因为卫军的人手不足,这些人都是从梅丽从高墙军那里借的,不得不说高墙将军里维·巴兰对军士的严苛训练卓有成效,看上去他们很快就适应了原本属于卫军的工作。
      环视四周,弗雷注意到了站在窗户边上出神的人。
      他走上前去:“杜纳德先生,您还好么?”
      穆尔正站在窗边上看雨,盯着铅色的天空沉思,听见弗雷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您是……?”
      “弗雷·希尔里德,执旗将军波洛巴·希尔里德的儿子。现在黑石厅的警戒由我负责。”弗雷这才想起来自己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外面在下雨,我这个样子实在是失礼,抱歉。”
      穆尔笑了笑,表示并不介意:“辛苦了。如果我没有弄错,您还是冰雪城的继承人吧?”
      “……是。”弗雷听见这话,明显地怔了怔才低低出声——算是吧?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可其实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肩负起冰雪城与雪夜同盟。
      “我是第一次离开德罗尼亚,有些想念高穹城。”穆尔解释自己过早的到来,“他们都很期待接下来的舞会,我这个样子不好去打扰他们,就一个人呆在这里了。”
      弗雷理解地笑了笑:“明白了。我还要去检查黑石厅的布防,也不再打扰了。在黑石厅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谢谢。”
      穆尔看着弗雷逐渐走远的背影,他的心底有声音催促他叫住弗雷——把一切都告诉他,那样就不会开战!
      但他颓然地握拳,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弗雷在走廊的尽头转了个弯,身影彻底消失后才把手松开。
      博德、安娜、弗雷……以及随后的战争中所波及的人,穆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会伤害很多人。但他没有足够的勇气,也不知道如何破除现在的局面,身在高穹城的加雷斯·康特洛斯像操纵木偶一样操纵着他,他只能依照加雷斯的指令行事。

      弗雷一个挨一个房间检查。他实在是焦虑不安,非要所有地方都亲自看一遍才安心。也正因如此,这段时间他亲力亲为,实际上已经疲惫到极点,只是凭借着年轻人的活力在强打精神罢了。
      不过,这片区域倒是很快就能巡逻完,东边的房间基本安排给了各国的使节,弗雷自然没有理由进去检查,只能在各个走廊扫视一圈。回去之后舞会开始,那么热闹应该不会犯困,舞会结束之后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弗雷盘算着,忽然停在了一个房间门前。
      这里……住的应该是伊兰?
      伊兰已经在冰雪城住了两年了,在冰雪城有其他的住所。不过,为了方便他和锡德见面,也让他住进了黑石厅。
      好像那天酒馆一聚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这么想着,弗雷敲了敲门,没多久,门打开来,露出席琳的脸。
      见到弗雷,席琳愣了一下。伊兰的声音从后面懒洋洋地传来:“席琳,让他进来吧。”
      弗雷挥了挥手让身后的卫军守在外面,自己走了进来。伊兰优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观赏着手上那枚戒指上红宝石的色泽,那也许是希德利亚的使者送给他的礼物吧。
      “最近很忙吧?所以我一直没有去找你。”伊兰随手将戒指丢在桌上的盒子里,“你和将军谈了海蒂的事情吗?”
      想到这个,弗雷不禁笑了笑:“嗯。梅丽让我同盟的事情结束后带着海蒂去见她……你说得对,她不会反对。”
      “她一直都很通情达理,不管如何,先恭喜你们。有她的支持,那就有机会说服执旗将军了。”伊兰由衷地为弗雷感到喜悦。
      “……是。”弗雷欲言又止。
      伊兰盯了他一眼,心领神会:“别太担心,你已经做完所有该做的了。雪原很重视这次会议,如果真的有任何意外,雪原也会支持你的。”
      “如果不只是意外呢?”弗雷说。
      “你是说……计划好的阴谋?”伊兰思索片刻,“那不是你的巡逻戒备就能避免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是你的责任。”
      “就算不是我的责任,那也会有相同的恶果。”弗雷表现得有些急切,“我……”
      他收了声,他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
      这时,门外守候的卫军急急忙忙地闯入:“大人!黑石厅的东边失火,已经蔓延了好几个房间了……”
      弗雷一惊。他与伊兰对视一眼,伊兰已经麻利地披上披风起了身:“我和你一起去。”
      “嗯。”弗雷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冲侍卫大吼道,“立刻去通知卫军将军!”

      失火的消息传开,黑石厅就乱了套。
      所有人都在沿着长廊由东向西逃生,唯独穆尔在逆向而行。他刚刚在大厅见着安娜,安娜说她要回去准备刺杀,而给侍女修整的房间就在东边。
      刺杀的谋划知道的人不多,哪怕是在德罗尼亚的队伍里也只有穆尔与他的贴身侍从们知晓,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是为了一个冰雪城侍女去赴火场。遇见的每一个狼狈跑出来的人对他说快走,他都只能说要抢救重要的文书。
      还看不见火焰,越来越烫的空气就已经扑面而来了,穆尔不由得捂着嘴咳嗽两声。就这一瞬间的停顿,他忽然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干脆不要管安娜了吧?
      只要牺牲安娜一个人,刺杀就不会发生,就不会有开战的理由,其他人也不会陷入加雷斯的阴谋。更何况,加雷斯把事情的主导权给了安娜,即使他受罚在所难免,那也绝不会是主要责任……所以,现在应该临阵脱逃。
      他站在原地,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杜纳德先生!”这时,有人冲上前拉出了他,“前面是火场,请不要向前了——全部交给我们!”
      是弗雷,他带着十几名卫军赶了过来。刚刚初见时颇有风度的弗雷正急切地大吼:“请尽快离开黑石厅,您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抱歉,我鲁莽了。”穆尔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这就离开!”
      离开!离开!穆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欣喜若狂,突如其来地火灾居然破除了他难堪的局面。
      这一刻,弩箭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穆尔被扑倒在地。
      他回头望去,只见弗雷前倾跪倒在地上,一支短箭从他的腹部贯穿。
      弗雷周围,他带领的卫军正失措地举着剑,面对着带着几十人到来、笑意盈盈的博德·康特洛斯。
      “杜纳德先生,是我出手更快一些。”博德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

      弗雷喘着粗气转过身去,在看到博德身后的军士的第一眼,他愣住了——那是巴兰将军的高墙军,梅丽借来的人。
      博德对穆尔出手的那一瞬间弗雷就反应过来,德罗尼亚想借穆尔·杜纳德之死开战,这很好理解。但这和高墙军有什么关系?巴兰将军勾结了德罗尼亚?
      “巴兰将军是您的盟友吗?”率先出声的是伊兰,向来是他反应最快,可他居然到现在还在用敬语。
      博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抬手,身后的人再度举起了弩。
      “伊兰,带穆尔走!东边!侍女修整的那个房间的地毯下有密道!”贯穿伤牵动着弗雷身体的几乎全部感官,四肢都快要感受不到,吼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刚刚站起就踉跄着差点摔倒,“这里交给我!”
      好在弗雷带来的卫军还算忠诚,他们凑上去挡在了最前头。
      伊兰点了点头,对穆尔说:“跟着我。”
      穆尔失魂落魄地瘫在地上,他顺着声音抬头看着伊兰,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的衣着与弗雷带来的卫军不一样。
      “杜纳德先生,跟我过来。”伊兰重复道。
      “是、是……呃!”穆尔还没有来得及爬起来,就被席琳拎了起来。
      “接着这个……给海蒂!”一个闪着光的金属物件随着弗雷声音的响起被扔了过来,伊兰迅捷地接着它,是项链。
      “好!”伊兰吐出最后一个词,与席琳一同搀扶着穆尔小跑着离开。
      听见伊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弗雷咧开嘴勉强地笑了笑。还好有伊兰一起来,他总是能迅速地理解别人的意图,可以少说几句废话。
      弗雷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这到底是谁的阴谋?巴兰、博德、举止奇怪的穆尔、还有远在高穹城的加雷斯,谁才是敌人?怎样才能避免冰雪城陷入战火中?
      甚至连杀死博德对冰雪城是好是坏都不明白。博德说他出手更快一些,是博德和穆尔之间的私人矛盾,还是德罗尼亚帝国在自导自演?
      弗雷什么都不知道。头脑仿佛被锈蚀,神经被伤口牵动着,一阵阵剧痛不断地打断弗雷的思考。
      现在弗雷只能举起剑,在过度劳累的疲惫与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中凝神直视前方——他必须拖住博德,给伊兰与穆尔的逃离争取时间。

      算上受伤的弗雷,卫军一共十三人,数量不足博德一方的一半。好在梅丽的卫军训练有素,即便比起巴兰的高墙军也不遑多让。最关键的是,卫军远比高墙军要熟悉黑石厅。
      在估计伊兰已经走得足够远以后,弗雷当机立断,带着卫军后撤。东面火势越来越大,空气中的烟尘气越来越浓厚,再往东走不得不闯入火场,但无论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奔逃过程中,博德在身后放了几次箭,卫军断断续续倒下几人。弗雷只能徒然地期待他的箭矢已经用光。
      终于,弗雷一把冲进长廊——就是这里!这片走廊宽敞许多,中间以断续的短墙隔开摆放画作,又布置了许多大型雕像,以供经过的人参观欣赏。此时此刻,火势已经星星点点蔓延开来,灼热间,这些的历史悠久的昂贵艺术品成为了上好的藏身地。
      弗雷靠着雕像底座蹲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查看一下伤口,博德的脚步声便随即响起。
      “大人,”在火星迸起的声音里,平静的女声从另一边突兀地响起,“由我去追穆尔,他也许还相信我。”
      还有人在这里?!弗雷一阵惊慌,最后克制住了自己——不能出去,会暴露自己的位置。
      “去吧。”博德的声音变得冷静了许多。
      女人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伊兰他们有三个人,与这个女人正面对峙应该不会落下风,只能期待伊兰足够敏锐,不会为她所欺骗。
      逐渐散开的脚步声说明他们已经分散找人。弗雷集中精神分辨四周的脚步声,向藏在对面的高个卫军比了一个手势。
      打斗的声音传来,一定是有人被发现了,也不知道战斗的结果如何。弗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提醒自己注意眼前。
      脚步声靠近了,弗雷提起了剑,做好蓄势的动作。对面的高个卫军脸贴着墙,以余光观察,伸出两根手指——很好,只有两个人的话,抢先手还是有机会的。
      就在两人过来的一瞬间,高个子卫军即刻暴起按住其中一人,弗雷将他一剑刺穿。
      “在这……”另一人被动作敏捷的高个卫军捂住嘴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拔出腰间的短剑刺去,弗雷急忙出手截击——一个被控制在地上,一个因受伤而体力不支,原本就是竭尽全力才握紧的剑同时被击飞,丁丁当当地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高个子卫军猛然扎穿了那人的喉咙。弗雷终于是松了口气,正准备俯身出去拣他的剑,却被高个子卫军推回了雕像底座下,狠狠地摔在地面上。
      弗雷疼得冷汗直流,霎时眼前发晕。等到重新聚焦于高个卫军,却发现他身上已经插满了箭矢,沉沉地倒了下去。
      “出来吧。”博德的声音回荡着,“你的同伴已经死了。”
      还没用完箭呢。弗雷心想,刚才高个卫军把他推开,救了他,但他也没能捡回自己的剑,他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了。
      哈,真的完了。这个时候伊兰他们应该已经逃出去了吧?逃出去就好,只要杜纳德先生逃出去了,只要杜纳德还活着……也许还是能救冰雪城的。
      梅丽那么信任地把黑石厅交给他,最后还是一团糟了。
      太没用了。
      弗雷摊开自己颤抖着的手,除了捂着伤口染上的血以外什么都没有。
      这一瞬间,他怔住了。
      他看见了扎在腹部的箭矢,被他的血染得通红的箭矢。

      冰雪城的人大都喜欢弗雷,他们觉得弗雷未来会是一个很好的执旗将军。因为弗雷脾气很好,谦逊而认真。
      这些夸赞弗雷都笑纳了,但他并没有为此开心——因为还不够,要变成一个合格的冰雪城执旗将军,和善亲切、随和风趣还远远不够。
      他没有伊兰那样的敏锐与冷静,没有母亲梅丽·希尔里德那样的干练而坚韧,也没有父亲波洛巴·希尔里德那样的英勇与正直。
      他也学过很多东西,知道冰雪城的力量在整个西大陆不值一提,只是凭借先祖的威光、借着先祖建立的百年同盟的庇佑屹立于北境,而先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他的遗产正在黯然褪色。
      惊涛骇浪的时代正在到来——也许现在发生在黑石厅的事情就是某种先声,这样的时代已经到来了,而他只是一个有一些优点也有一些缺点的普通人。
      这怎么行呢?他会将整个冰雪城拖入深渊,将雪夜同盟承载的一百余年的历史带到尽头。
      被冰雪城的赞誉淹没,弗雷只是感到肩膀愈发沉重。只有梅丽稍微体谅他一点,但她终归还是想让他长大,变得成熟而理性。
      那天他在冰雪城的城外巡视,发现了一队奴隶商人。虽然建立冰雪城的威伦·希尔里德反对奴隶制,但后世的冰雪城对于奴隶贸易一直是不管不问的态度。一是冰雪城周边的诸多势力——比如雪原,就拥有相当分量的奴隶,冰雪城不可能全然排斥奴隶;二是这些商人在冰雪城的势力不小,反对他们会给冰雪城带来不利。
      但是,弗雷注意到这些人皮肤细腻,很可能不是奴隶,而是在路上被抓来的旅人。弗雷最终还是站出来了。调查队伍、逮捕商人,释放“奴隶”。
      被充作奴隶的人对弗雷表达着感谢,零零散散地散去,只有一位年轻女人还站在原地,好奇地盯着他。她的名字叫海蒂。
      后来有一天,弗雷又因类似的事情被父亲私下训话。他对海蒂说,他作为冰雪城未来的执旗将军还差很多很多,他想像伊兰一样敏锐,像母亲一样干练,不说当冰雪城的救世主,但至少要保护好冰雪城。
      彼时海蒂披着夜晚温柔的月光,如同苍色的神像。她大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弗雷,她说:“不,不需要那些,已经足够了。你在救我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我的救世主了——当救世主不需要那些。”
      这是弗雷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说“足够了”。

      当救世主不需要那些。
      弗雷没能察觉到穆尔和博德的不对劲,在过往的相处中也没有意识到巴兰的反叛,傻兮兮地成为了德罗尼亚阴谋中的牺牲者。
      那又怎么样?至少,他现在手中还有一支箭矢,不是么?
      弗雷握住那支箭矢,咬着牙拔了出来。没有箭矢的阻隔,血液呲的一声迸了出来。
      博德是使者,事情发生得太快,为了保持伪装,至今没有戴上任何护具。
      ——脖子那里没有防护吧?
      明明已经快要失去知觉昏倒过去,看着手中那只被血染透打着滑的箭,弗雷居然兴奋地咧着嘴笑了出来。
      在最后,在这最后!他居然还能拖着博德一起死!
      如果梅丽能够发现他们的尸体,也许就能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至少算是留下了线索。
      弗雷调动他仅存的精神,听着前方靠近的脚步声——他只有一次机会,反应要快,要迅速在几个人之中辨出博德;动作要快,要在他们动之前把箭扎到博德的喉咙里!
      就是现在!
      弗雷猛地扑了出去,一抬头,他愣住了。
      ——没有博德,他没有从刚刚声音的方向而来。
      忽然间他后背剧痛,被人踹倒在地上。手中的箭也不受控制地打滑脱手。
      “我在这里。”
      弗雷怔怔地瞪着眼睛,听见博德气定神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刚才稍微绕了一下路。”
      利剑从弗雷身后贯穿,他眨了眨染上了红血丝的眼睛,回头用逐渐涣散的瞳孔最后看了一眼博德。
      他猛地低头咳嗽两声,血液从口中不受控制地流出。
      他听见有人劝博德快点离开火场,听见博德不屑的冷哼声,听见匆促的脚步声。
      世界开始变得模糊,火光、金碧辉煌的黑石厅、错落布置的艺术品都化作了粗犷的色块,色彩由浓艳逐渐转向平淡,直至变成苍白,最后逐渐暗淡下去。
      弗雷用他一生最后的气力,向前挪动两下,伸出手去抓那支箭——他已经不知道博德他们到底有没有走了,但他要拿到那支箭。
      那支箭又近,又远。他的手就在箭的上方,快要拿到了。
      弗雷眼前一黑,落下了手,磕在了红色的箭上。鲜红的箭羽刮在手腕上,留下杂乱的印记。
      弗雷没能守好黑石厅,让寄他以厚望的梅丽失望了;弗雷过早的死去,无法实现对海蒂的许诺,让理解并深爱他的海蒂失望了。
      天真的救世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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