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大妮鸽鸽

3、第三夜

　　蓝皎彻夜都在跳舞。短短两个月，她现在什么交谊舞都会。
　　文定打量着，旗袍那样紧身掐腰的衣服，应当是行动极不方便的，然而蓝皎跳起舞来，却好像分毫不受衣裳掣肘。光滑的葱绿色丝绸贴合着她的身段，仿佛多长出来的一层皮肤，做成一个精致的茧，将原本的那个女孩子包裹着。两条修长的腿时时破茧而出，月白细丝衬裤像一道轻薄的光一闪，旋即又掩映进裙底不见。
　　她能从晚上七八点，不停地跟着汤长官赶场子，从这场宴会跳到那个派对，断断续续跳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钟，像八音盒里上了发条的旋转天使，腿是钢铁做的，怎么跳舞都不会坏。
　　起初只陪汤长官，之后汤长官与别人谈事情，不用她作陪时她便不停地换舞伴。
　　她和别的男人跳舞，汤长官并不吃醋，倒十分骄傲于自己的女人舞技出彩。他给蓝皎立的那一条规矩，蓝皎守住了。跳舞就只是跳舞而已。

　　文定没跟蓝皎跳过。
　　长官的女人，离得越远越好。
　　况且还是自甘风尘的女人。
　　他心里像是跟谁赌着气似的。

　　他的军校同学把妹妹介绍给了他，现在两人正“处个朋友试试看”。对方学历不如蓝皎，只念完女中，但是个正经女学生来的。今年毕业，有望在一间教会小学做老师。初见面时，姑娘脑后一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额前春草似的细刘海儿。他今天带了这位姜姑娘来做女伴，小姑娘穿一身白地青花旗袍，见人就害羞，只依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舞也只会挑最简单的节奏舒缓的三拍子。
　　世间明明那么多条路走，他不明白为什么蓝小姐大学都已经念完了却非要去走烟花路。
　　若说贪财，自从跟了汤长官，蓝皎还真没大手大脚的花钱。
　　衣裳首饰都是汤长官主动提出来给的，用来装点门面。她从未开口要过宅子、汽车、佣人之类，更不去订剧院或赛马场贵宾席，炫耀自己攀上了何等的贵人——以汤长官现在的级别和将来的前景，明明够她在大半个金陵城横着走。
　　从前汤长官和嫣红走得近时，汤太太恨嫣红是个填不满的金条美元无底洞，恨不得让佣人们去别馆手撕了她，跟汤长官闹得不可开交。蓝皎现在低调得，令汤太太反倒觉得，汤长官包了她，像汤家赚了便宜：不要吃穿，不争位分，领出去交际应酬给人看，还是个江南女大毕业、精通英法西德四国语言的女大学生。唐团长家的太太私下跟汤太太说：“人家这八成，是‘真爱’，是true love。三十来岁，正是男人的好年纪。样貌周正，手底下成千上万的兵，又是老董跟前的红人儿，搁谁谁不爱？能怪人家女大学生迷他？那是你家老汤的charis/ma（魅力）太大，也怨不得他。”汤太太心里，竟十分受用。

　　夜渐深，虽然室内恍若白昼，但姜小姐露出倦意，委婉地暗示想回家。
　　青年男女约会，文定该亲自送她。于是去跟长官打声招呼，暂时失陪。
　　汤长官正端着酒一边与人应酬，一边看蓝皎跳舞。听见文定打报告，笑道：“罗曼蒂克。去吧。”
　　谁料文定刚和姜小姐走到门厅，侍应还未将姜小姐的外套送来，蓝皎一支舞刚好跳完，踩着高跟鞋“咯”“咯”地走到他俩身后叫停了文定，亭亭玉立，巧笑嫣然：“魏参谋，和我跳一支，赏不赏光？”
　　文定以为自己听错了。
　　蓝皎扭头，冲着汤若奇撒娇似地笑。汤若奇微笑着，下巴点了点。
　　长官的女人，他自然不好当众拂她的面子。
　　可是谁都看得出他正准备送姜小姐回家，若他撇下姜小姐，也不是个事儿。
　　犹犹豫豫间，姜小姐脸色唰白，轻咬着嘴唇道：“魏先生，请你先同蓝小姐跳舞。”

　　歌女唱的是龚秋霞的《秋水伊人》。
　　文定心如乱麻，从酒店出来，只记得头顶的大吊灯随着舞曲不停旋转，白光眩目，自己脚步时时出错踩到女人的鞋尖，搭在自己肩膀臂膊上隔着衣服轻柔的触压，若有若无，若即若离。
　　栀子花的甜香味。

　　明天部队里还有事，不能玩通宵。汤若奇携蓝皎回别馆，比平日稍早。
　　车子发动，汤若奇的大手轻捏着她的腰际，笑道：“平日里那么嫌弃小魏，一个好脸色都不给他，怎么今天高兴和他跳舞了？”方正的下巴抵在她额角。
　　蓝皎的声音混在扑打车窗的雪粒子间：“他那个女人就是阿耀从前的女朋友。”
　　“这么巧？”
　　“嗯。”
　　“阿耀最近在报馆做得，据说还好？我看他天天有文章，文笔越发老道了。”
　　“承蒙参谋长罩着他，还好。”
　　“但有些文章也不能再乱写。”
　　“是。他吃过一次教训，往后就安分了。”
　　“你的小说写到哪里了？”
　　“女主人公纸醉金迷，整夜跳舞。”
　　汤若奇大笑起来，揽着她道：“那男主人公呢？”
　　“男主人公，还只是个影子，没有成形。”
　　汤若奇搂她的胳膊僵了僵，将头一偏，下巴拨开她鬓边几缕新烫的卷发，啮在她耳垂上。
　　“没有男主人公，女主人公如何有机会纸醉金迷？”
　　蓝皎没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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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上流人士讲话就是有点爱中英文夹杂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