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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夜 ...

  •   魏文定坐在副驾驶座。车窗外的后视镜映着他的脸,清秀的眼睛下一团淡淡的乌青,年轻也遮掩不住的憔悴。他从镜子里看了看长官,长官正阖眸休息,两道浓而黑的长眉,眉头拧着。
      车子从军营出来,过了文德桥,往汤长官的别馆去。
      月亮被乌云遮住,像是盏蒙了厚尘的探照灯。城中戒严,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看得见沿途偶尔有人家的灯火,或电灯,或微弱的煤油灯。光芒闪烁,愈发显得满城寂静如鬼域。
      但早春的夜,肃杀凛冽中洋溢着来自潮湿泥土的生机,变化就蕴涵在这令人浮想联翩的气息里。垂柳抚弄着微寒的东风,枝上点缀的琐碎绿意此刻映着江水反射的微弱幽光,像凉拌绿豆苗上撒了星星点点的芝麻似的——文定想不出别的好比喻,不知为何想出这么一道菜来。
      那晚之后没过多久,姜小姐就同他分了手。过年时汤太太请他们几个外乡的单身属官来吃年夜饭,谈起姜小姐,言之凿凿说她不是个好姑娘,但又语焉不详。也不知汤太太从何处听来的。
      以往,汤参谋长要谈正经事情,都是叫他们几个副官到家里谈。但据说近日太太的神经衰弱症又犯了,精神不济,不便招待客人。只好到别馆。

      江北的军阀汪恩沿江驻扎了三个团,苏式装备打底,又有些美国货和日本货。虽然在报章上登什么“汪元帅和平主义宣言”,信他娘的屁。真要和平,把军队开到老子枕头边儿做什么?一样都是枪杆子里头爬出来的,谁骗得过谁?老董天天开会时骂,连着骂了小半月,汤若奇等人坐在桌边,大气都不敢出。
      “老董老董,他懂个屁!”汤若奇在家时跟太太抱怨过一句。但也只有这一句。
      太太已经着手打点家里值钱的东西,偷偷让人换成美元。
      没交给文定帮忙做,因为夫妻两个都觉得小魏虽然嘴巴严,但太老实,又固执守旧,黑市上这些鬼精的事做不来。

      女佣开了门,文定进屋第一眼看见玄关前站着的女人,穿一件家常的水蓝色菱格纹大袖袄,外罩一件藏青的长马甲,淡淡地描了眉,点着一点口红。笑得温婉得体,依然很标准。
      只是近一个月没见她,气质与先前在舞池里又有轻微不同。眉间微蹙着,又有几分学生气,又不尽然是学生面貌。
      备好的茶点端上来,蓝皎就说了声“失陪”,将佣人们都带下去,留出房间给他们谈军务。
      别馆魏文定来过几次,每次换女主人,馆内都要大变样。而蓝皎已经跟了汤长官近一年,馆里的装修和家具摆设,竟然还跟嫣红在时几乎一样。从玄关,到客厅,到楼梯走廊,再到长官的书房,丝毫未动过。倒是之前曾摆在厅里的一台大珊瑚盆景不见了。
      都说汤长官宠新人宠得没边,可怎的屋里陈设不但没添置新的,反倒少了呢。

      不过文定并没有将心思在摆设上逗留太久。
      长官说起眼下局势,问几人的意思。
      文定的意思,是要打:“若要退让,让到哪里才是个头儿?只让出金陵?整个苏南?干脆退回岭南去?江南地势低洼,无险可凭,我们现在只有长江天险可以拿来搏一搏,绝不能轻易放手。况且汪恩为政不仁,他是袁大头的旧部。咱们毫不抵抗一走了之,将来眼看着江南士绅百姓受他盘剥,如何心安?为自身计,为百姓计,为国家计,为民族千秋大业计,属下愚见,是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随后参谋王滨六也是一番慷慨激昂。他口气更大,说:“若将江南拱手让给汪恩之流,他们是势必要将整个社会击个粉碎的。为追求世界解放、民主自由计,我等也应该抛头颅洒热血,奋战到底。”
      机要秘书肖贵成听了,肚子里暗叹:“长官的家当都早拿去换金条了,要么逃要么降,怎么会再打?”
      但“大势已去”之类的话,他也不敢说。
      魏文定起了个头,五个属官一一表态,或软或硬,竟有四个主战。等一圈儿下来轮到肖贵成,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好含糊其辞地附和,只是看向长官时便有三分心虚。
      好在汤长官心如明镜,并未对他有何特别地表示,只说:“众位精忠报国之心我都知晓了……”

      汤若奇最初召集他们来,是要借着谈论时局,放一点口风,试探众人心之所向——若真要谈如何打仗、怎么部署,属于军国机密,只能在军营里谈,怎么会拉到别馆来?然而这小魏不知是真没嗅出他的意向,还是刻意无视了。结局是他这番热血沸腾的话说出口之后,站稳了正义的高地,另外四人就算有别的心思,也多半藏着,虚虚实实。小肖当然是同路人,另外三位到底怎么想,却难于一窥了……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到时还是要看元首安排……”兴师动众,夜会别馆,而会话竟以这样一句收尾,文定有些失望。
      汤若奇又加了一句:“详细战略战术,等元首有了决定,我们在军营中谈,此处不便。”
      肖贵成带头起身,几位属官便都告辞。

      出门时蓝皎未下楼来送,魏文定几人出了玄关,穿过庭院时忽然听见箫声破云,如寒泉呜咽。是弘一法师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散。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文定停住脚步,仰头看向夜空。一轮朗月当空而照,不知何时已经是万里无云的寰宇,湛蓝澄澈。让人疑心月光本身是否就蓝莹莹、水汪汪的,好干净。
      等战火纷飞,就再不会有这样的好光景了。
      又或者,无论人间战争与和平,夜空都能美丽依旧,因为天、云、月光,都是无情的。

      汤若奇换了睡衣,敲了敲蓝皎的门。箫声停了。
      没有人应声,汤若奇便说句:“皎皎,我进来了。”
      蓝皎正立在窗前,低头用一条软绸擦拭箫管。
      “怎么不吹了?”他笑问。
      蓝皎不答。
      汤若奇依旧笑着:“最近天天疯魔了似地从早到晚写小说,今晚写了新的没有?我看看。”
      蓝皎自顾自擦拭着,置若罔闻,好像这个人根本没有进房来。

      汤若奇转身几步,抄起桌上的一沓稿纸撕得粉碎。蓝皎“啊!”地尖叫一声扑身来救,被他拦腰钳制,摁倒在床上:“你今晚发什么疯!”
      蓝皎恨毒地直勾勾瞪进他眼睛里,嘴唇动了动,轻轻吐出两个字:“懦,夫。”
      “你偷听了?”
      汤若奇倒不疑心蓝皎是间谍。她就是个沉迷于一些虚幻想象的痴人。
      什么小说,文学,美,自由,民主,第四权……
      她只能务虚,所以要依附于他,一个实干的人,活着。
      蓝皎冷笑,将头偏向一边。

      粉色阳伞形灯罩的床头电灯,将她的面颊和天鹅绒睡袍领口露出的锁骨肌肤照得春意盎然,然而却是那样一副寒冬般的冷峭表情。
      汤若奇的怒气未消,前臂抵住她下巴,压在她脖子上,她微微有些呼吸困难。
      “你要做,就做,我不反抗。”她因气息不足,略嘶哑地说。
      “皎皎,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他说。
      她曾跟他说“你不明白我”,尽管他努力地试着去读懂她小说里的世界。
      到头来,是相互的。谁都不明白谁。
      他的一切,她是不屑的。她依附于他,但她对他的一切所有物,都是不屑的。明明她自己现在就是他的所有物之一。
      不管私下怎么伺候他,在人前怎么给他争光,她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而他竟然一直心甘情愿容着她如此。

      若奇松开她,在床沿坐着,从床头柜上摸过烟来,自己点着。
      “我当然不想死。”他说。这些话本来是人的常识,他却要费劲跟她掰开来仔细说。“尤其死在这里,没有价值。若是打日本人,我不怕死。”他一把将睡衣扯开,指给她看他胸口手术留下的疤痕。
      “我的军功,是我的命,和我手下士兵的命换来的,不是纯靠溜须拍马、请客喝酒。我希望你尊重我这一点。”
      精壮的胸膛上,鱼骨形的术后缝合痕迹随他的呼吸起起伏伏。那道疤痕,蓝皎在这盏灯下见过无数次,但他从没说起过来历,而她从来没兴趣问。

      “大势已去了,皎皎。”他说。
      他早已对家中太太说过,太太在惊惶之后很快认命地接受了现实,很快就借着和其他官太太们打麻将摸到了从黑市弄黄金美元的门路。
      但说给蓝皎,是第一次。
      他一直不愿让蓝皎知道战事吃紧,他们的友军在节节败退。
      虽然这个时代有广播,有报纸,蓝皎自己就是报人出身,甚至还有个在报馆工作的弟弟。但只要他不说破,她就会假装不知道,而他就能在她面前假装一切如常。
      他也不知道这种相互心知肚明的假装,意义在哪里。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背水一战,拼死一搏,不行么?”她总算受了点触动似地,开口说了话。
      “有什么意义呢?两边都是一样的烂……”
      蓝皎一直以为,汤若奇是酒囊,饭袋,衣架,肉桶。他的寻欢作乐中不像她一样存在苦恼。原来他也不是那么的无知、无心。
      自己确实,如他所说,不懂他。
      “不一样,至少董将军他,尊重知识……”她说。
      若奇笑了:“你还是多听一听我的话,少和魏文定那帮愣头青一样被那些礼贤下士的假把式骗了……天真。且不说老董多么刚愎自用,才一把好牌打得稀烂。光天化日之下暗杀学者这种事,老董做得还少么?不说那些远的,你弟弟,当初是写文章触怒了谁,被抓起来的?”
      蓝皎哑口无言。
      许久,才问他:“仗不打了,那你要去哪里?”
      若奇反问她:“你想去哪里?”

      “我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汪恩和董庄都不能控制的地方。”这是蓝皎的心里话,但她没有说出来。说出口的是:“我想,又有什么用呢?”
      “她离不开我。”若奇心想,他在这大厦将倾的颓靡气氛中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快乐。
      于是他说:“那你就踏踏实实跟着我。你放心,我走到哪里,都护得住你。”又飞快加了一句:“还有你弟弟。”
      蓝皎起身将他手里的烟拿掉,摁灭在香港窑厂烧的粉彩福禄寿烟灰缸里,然后像菟丝花一样攀附上她的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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