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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廿四年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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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月白衣衫的男子伫立在蝉音的三尺之外,一手执着扇子在左掌心敲击着,眉头紧蹙,眼中又透露出企盼,似乎十分犹豫不决。
半晌,他颓然叹了口气,道:“蝉音姑娘,果真不喜言辞,竟不问在下是谁,也不问在下缘由,真是好生难以接近啊。”
蝉音宛若老僧入定,岿然不动。
男子双手一个作揖,笑道:“在下是生息教左护法沉云。”
“原淮的人。”蝉音睁开眼,低声道。
“正是原教主座下。”沉云笑得更真诚了,“教主及夫人恰巧在附近,诚邀蝉音姑娘一晤。”
蝉音略微思忖,颔首道:“可。”
沉云待蝉音起身,便转身笑道:“请姑娘跟紧了。”足下一点,已是丈外。
蝉音不疾不徐地跟上。
沉云微微侧首看了一眼,心下暗赞,真是好风采,怪不得教主心心念念至今。
清风拂面,蝉音只觉面上清爽,无比惬意,过往诸事,似乎也能随风消散无迹。
二人行了数里,便到了一处苍翠茂密的竹林。
好巧不巧,正在蝉音同景承他们的来路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落到了竹林中竹屋前方的空地上。
竹屋青翠,俨然是搭成没多久的。
空地上放着一张石桌,桌边坐着两个人,正在吃茶,另有两人恭敬地伫立在一侧。
沉云抱拳躬身,道:“教主,属下已将蝉音姑娘请来了。”
蝉音缓步而来,一步一步间,鬓边散出的几根发丝轻扬在漏过竹林缝隙的阳光中,四周万籁俱寂。
半晌,玄衣男子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杯,翘起轻薄的唇角,笑道:“蝉音,好久不见。”
坐在玄衣男子右侧的黄裳女子掩袖轻咳了两声,也道:“蝉音姑娘,好久不见。”
蝉音静静地看过他们几人,“原淮,桑樱,晓风,秋月。”她一个个地道:“好久不见。”
“来坐罢。”原淮对她轻招手,狭长的凤眸流转在蝉音的面容上,他笑意更浓,“总算把面罩取下了。”
蝉音点点头,在他左侧坐下。
秋月便轻手轻脚上前来给她沏了一杯茶。
“多谢。”蝉音手指在茶杯边缘上划了划,又把手笼回了袖中。
“景承已拿到剑圣传承了?”原淮问道。
“是。”蝉音答道。
“运气不错。”原淮有些遗憾,“我们到底晚了一步。”
蝉音抿了抿唇,不语。
桑樱又掩袖笑了笑,道:“蝉音姑娘,不知何时吃你和景承少侠的喜酒?”
“我们,婚约已解。”蝉音拢在袖中的手指转了转檀心珠,平静地道。
桑樱的手一抖,半杯茶便泼到了桌上,秋月连忙过来擦拭收拾了一番。
“当真?”原淮皱眉,微喜,又怒道:“他欺负你了?且等我给他好看。”
蝉音打量了原淮一眼,“你打不过。”她耿直地道。
原淮被噎了下,他有些气地道:“你就会护着他。”
“这、这是为何啊?”桑樱惊讶地道:“你们原先那般要好。”
“累了。”蝉音微微叹了口气,挺直的脊背垮了垮,蜷着肩膀往椅背上轻倚着,难掩眉目间的倦意。
她本就美得惊人,也少见如此示弱情态,原淮不由有些看痴了。
桑樱掐着指甲,捏着领口,喘了喘,惋惜地道:“景承少侠是人中俊杰,蝉音你错过他,不一定还能遇到更好的了。”
“无妨。”蝉音的眼神看向被风拂动的竹叶,淡然地道。
“可惜了,你们十多年的情谊。”桑樱依旧十分惋惜。
“无妨。”蝉音眼神空了空。
“那姑娘以后可有什么打算?”桑樱温婉地道:“年岁到了,总要嫁人的。”
“随缘。”蝉音渐渐有点不想跟桑樱搭腔。
然而桑樱却仿佛一下子来了兴致,“你看沉云如何?”她促狭地笑了笑,“在南疆,他可受女孩喜欢了。”
沉云悚然,背上一层白毛汗,他佝着腰低着头,不敢看原淮此时的表情。
原淮沉着脸,没什么表情,只一下下地抚着指间的黑金戒指。
桑樱知道这是原淮在思考重要事情时惯有的动作,她咽了咽口水,柔声道:“蝉音姑娘,吃茶。”
蝉音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羽睫,慢声道:“有毒。”
桑樱啊了一声,捂着心口,纤细的身体摇了摇,咳喘着,气声道:“对、对不住。”她又无力地横了秋月一眼,怏怏地道:“月儿任性了,你多包涵。”
原淮蓦地冷下脸,寒声道:“秋月,跪下,认错!”
秋月咬着唇,满脸不情愿地跪在了蝉音脚下,袖口却又动了动。
蝉音右手漫不经心地从袖中抽出,拈起桌上落下的半枚竹叶掷出,闪电般地将一条企图咬她一口的碧色小蛇拦腰截断。
“青青!”秋月痛呼一声,猛然起身就不管不顾地往蝉音劈头盖脸地扔起毒物来。
蝉音伸手往桌上轻轻一拍,整个人便倏然腾到了半空,又翩然落在一旁,轻松避开了秋月的攻击。
原淮怒道:“大胆!”宽袖一挥一卷,那些毒物便被扫到一边,死碎了一地,他又拍出一掌,将秋月狠狠地拍到了竹屋的廊下,撞到了台阶才停。
秋月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晓风,处置了。”原淮漠然吩咐了,理了理袖子,便要往蝉音那边走去。
“淮哥。”桑樱拉住了他,哀求道:“绕过秋月吧。”
“不可能。”原淮甩开她的手。
“秋月都是为了我。”桑樱强自撑着站了起来,轻喘地道:“你要杀便连我一起杀了。”
原淮看着桑樱颤抖着摇摇欲坠的样子,忍了忍,无奈地道:“不杀就不杀,你别急坏了。”
桑樱顺了顺气,坐了下来,捂着胸口,扭头嘱咐道:“晓风,去看看秋月怎么样。”
晓风看着原淮,原淮一脸忍耐地挥了挥手。
沉云向着晓风偏了偏头,眼神里都是隐晦的同情,晓风心中长叹又长叹,默默地将秋月扶起来,让她靠坐在廊下,顺便给她喂了颗药。
“蝉音。”原淮走向站远了的蝉音,薄情的唇角又弯了起来,“站那么远作甚。”
桑樱苍白着脸,死死地盯着原淮和蝉音。
蝉音垂下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淡淡道:“我走了。”她转身欲走。
“蝉音。”原淮拉住她的袖子,急声道:“此番北上,剑圣传承是其次,主要是找到璧月果,给桑樱治好身体,我便与她和离。”
“与我无关。”蝉音挣开袖子,脚下轻点,跃至竹林之上,
“蝉音!”原淮腾身跟上,“别走。”
蝉音可不想被他追上,提了提气,不料心口一滞,脚下踩空,整个人直接坠到了地上。
原淮急忙将她在落地之前接住,惊慌地喊道:“阿音!”
桑樱见到他们如此,身子一软,往桌上一伏,竟是直接气晕了。
“咳。”蝉音唇角沁出一缕血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阿音,你没事吧。”原淮连忙一手扶着她坐好,一手将真气输了进去。
蝉音全身无处不痛,此地离景承甚远,她凭自己的意志已是撑不下了,终是意识混沌,昏死过去。
这一昏,却又昏到了一个老旧的梦境之中。
黑暗潮湿的泥土将她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因为过于幼小而无法动弹。
即将窒息的痛苦,紧随而来的铺天盖地的土腥气,令她有种自己已然死去的错觉。
偏偏胸口又有无尽的躁鸣声,知了,知了,知了。
是一只蝉。
一只二十四年蝉。
这只不死蝉从她出生起便寄生在她的心脏里。
据说,她生下来就是死的。
这只不死蝉,是她的母亲为了夺回她的命,用了族中秘术,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弄出来的诡秘之物。
它是蛊非蛊,只要不脱离宿主的心脏,就能一直让宿主的心脏跳着,就好像活着一样。
但它也只能保证她不死而已。
却令她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为了缓解她的痛苦,她的师父又为她寻来了借命蛊。
而借命蛊,本是一对。
子蛊从母蛊宿主身上汲取气运,混淆莫测的天道意志,以此对抗灾难无尽的命运。
母蛊的宿主,便是景承。
借命蛊,是不能离开太远的,否则子蛊借不到命,便会反噬宿主。
这也是他俩自幼便定下婚约的原因。
世上最了不起的两种神蛊都在她的身上,却仅能使她能像个普通人活着罢了。
她有时也觉得自己可笑可悲,不知自己是人是蛊还是不人不蛊。
可她还得继续活着。
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些为了让她好好活着,早已殒命的亲人。
蝉音。
你要活着。
蝉音长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她呆了呆。
然后她敲了敲上方的那块木板。
没错。
她又被放在棺材里埋到地下了。
蝉音运气,用力地拍了拍棺材盖。
似是听到了她的动静,上面开始挖起土来,很快棺材便被吊了上去。
她推开棺材盖,跳了出去。
“阿音,你又没气了。”原淮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笑了,“不过你又活过来了。”
“多谢你,原淮。”蝉音也庆幸当时在她身边的是原淮,否则真的可能会被活埋。
“不知璧月果对你有没有用。”原淮忖了忖,断然道:“我定为你取来。”
桑樱一直摇摇欲坠地站在旁边,闻此言,不由凄声道:“淮哥,那不是给我的么?”
原淮都懒得看她,只道:“阿音的情况比你糟糕,先给她。”
“我是你的妻子啊!”桑樱哽咽地喊道,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
“秋月,你是扶不住夫人吗?你的手有什么用?”原淮冷冷地撇过去,指间已然拉出一条金银交错的丝线。
秋月连忙掐住了桑樱的人中,哭道:“夫人,夫人,醒醒。”
桑樱只能醒了过来,毕竟秋月是她唯一能用的人手了,没了秋月,难道她还能指望那三只男人吗。
于是桑樱干脆就一声长一声短地抽泣起来。
蝉音也懒得揭穿桑樱这时不时地晕倒戏码,从她跟这对夫妻认识的时候,那时候他们还只是表兄妹,桑樱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不必,我自己取。”蝉音现在对这种男女情爱的事腻烦得紧,只想赶紧远离,她对原淮拱了拱手,“兄长,告辞。”而后也不待原淮回应,以最快的轻功跑了。
原淮听到她喊他兄长,眉眼软了软,无奈地叹了口气,叮嘱沉云:“派些人暗中保护阿音。”
“是。”沉吟低着头应道。
原淮看了看他,又吩咐道:“找个面具把脸遮了。”
“是。”沉云头低得更低了。
“阿音啊……”原淮背着手,远眺着蝉音离去的方向。
无论是你还是你的不死蝉,我都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