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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琉璃锁(6) ...

  •   丁绍芸掂起扳指,对着光细细打量了会儿,然后往手上套去。

      宋广闻的指头远比她的粗些,因此戴上去有些晃晃荡荡。

      扳指的雕工自不必说,打磨的圆润透亮,颇为可爱。单瞧戒面,莹莹得都恨不得汪出水来。从年头儿来看,是个老物件,恐怕没个百两银子下不来。

      “嚯,可真是个宝贝。”连小柳这个不识货的,都能看出品相不凡。

      丁绍芸笑笑,把扳指褪了下来,半晌才应声:“这玩意收不得。”

      说完,当真把宝贝收回包裹里,提笔小书一封以示感谢,对着小柳说:“你去寻了邮差来,叫他把东西好生送回去,莫要弄丢了。”

      小柳看不懂三小姐的矜持,诧异道,“送上门的礼物,为什么不要?”

      “你呀。”丁绍芸用梳子拢住卷发,别上流光溢彩的珍珠发卡,嘴角噙着一抹笑,“可学的地方还多得很。”

      ——所谓放长线,钓大鱼,老话诚不我欺。

      男女之间,最讲究推拉之术。直钩钓上,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可这条大鱼被放回海里,竟就悄无声息了。

      宋二爷既没有像丁三小姐原先预想的那样,请她去城外祖宅一叙。也没有再出现在社交场上,与她热情寒暄几句。

      数日后,丁绍芸人与高公子肩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眼睛在看文明戏,心里却挂念起那个狐狸似的男人来。

      难道是她玩脱了?还是宋广闻没有懂她的心思?

      此时电影院的荧幕上正在演黄包车夫脚下打滑、摔了个狗啃地,观众们因此笑得前仰后合。

      一群蠢货,丁绍芸想。她心情不佳,思绪也格外刻薄。

      隔壁汗津津的臂膀伸了过来,借着半明半暗的光,搭在她的椅背上。

      高公子附耳问道:“我租了条船,晚上要不要去河上小酌一杯?”

      丁绍芸敷衍:“不是说散场之后要去我父亲那儿坐坐?”

      德兴洋行刚从英国人手里进了批尼泊尔的料子,丁买办全指望着高老爷子手下松一松,好快点把货销出去。

      得了父亲的委托,所以这两天丁绍芸只得耐住性子,好好笼络高公子。

      “这个不急。”高义峰眼睛滴溜溜的转,直往她丰盈的胸脯子上看去。

      他眼馋丁绍芸很久了。

      只是美人跟条滑不溜丢的鲤鱼似的,心眼子极多。每次眼瞅快要到手,又脱了开去,愣是一直没吃到嘴。

      越是吃不着的,就越香,大抵男人都是这个脾性。

      而丁绍芸手里捏着花花绿绿的电影传单,也有点烦躁起来——高公子这狗东西,一点力不出,净想着从她身上占便宜!

      她自然是不能让他得手的——他虽然模样不坏,但发油涂得太多,连带着那股子自以为是,熏得人直犯恶心。

      “哦,我的宝贝。你这么狠心,抛下我一个人!我找找寻寻,成了爱情的傻瓜!”

      丁绍芸走神的功夫,电影不知演到了哪里,荧幕上打出这么一行字来。

      高公子好像受到台词鼓舞,热乎乎的胳膊也从椅背上滑下来,落在女人圆润的肩上,轻佻的捏了一下。

      丁绍芸知道此时她应该感到被冒犯,于是借机拎着皮包豁然起身,走得飞快。

      高公子果然跟在后面跑了出来,急出一头汗:“等等,等等。”

      女人假意恼怒,细眉拧了起来,停下脚步。

      高义峰赶忙道歉:“刚刚是我不对!丁小姐,我请你去吃大餐。”

      “之后呢?”

      高公子成了“爱情的傻瓜”,只得咬牙道:“之后去洋行!”

      丁绍芸悠着手包,珍珠链子哗啦啦直响,半晌才重露笑颜,吐出一个“好”字。

      晚餐定在法租界的索伦登饭店。

      西崽端了餐前面包与奶油浓汤,恭敬的举着菜单递过来。

      “两客牛排,五分熟。”高公子看都没看,便傲慢的点了餐,“听说这儿的勃艮第葡萄酒是刚到的,丁小姐要不要来一杯?”

      后面这句是对着女人说的。

      丁绍芸点了点头,这点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这家馆子菜做得确实不错。

      肉浸在香气四溢的汁水里,极是鲜嫩妥当——好像刚出生的小牛犊,刀叉一滑动,恨不得哞哞叫起来。

      有侍者拉响了梵婀玲,悠扬的曲子水一样淌出来,铺满了整间餐厅。烛光摇曳之下,丁绍芸看高公子的油头粉面都顺眼了许多。

      “当真不去船上坐坐?”高义峰不死心似的,旧话重提。

      丁绍芸摇头,对方倒是没有表现出不悦来:“既然如此,那就不强求,在饭店喝也是一样的。来,丁小姐,请。”

      说完,高公子自己举杯,先干为敬。

      丁绍芸只能顺势喝了一杯。横竖这饭店人来人往,少饮一些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丁小姐豪爽,再来。”高义峰不等西崽来倒,亲自端了她面前的酒杯。

      “我亲自服侍你。”男人甚至还顽皮的打趣上了,看着心情属实不错。

      丁绍芸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两人你来我往的喝了起来,不知不觉,一瓶几乎要见底。

      女人不胜酒力,只觉得脸上像是着了火,一片朦朦的燥热。

      她的眼光都有点涣散起来,没注意高义峰一手倒酒,一手遮住了杯口,递过来满溢的酒似乎有些浑浊。

      “喝完最后这一杯,我们就去你父亲那。”高公子诱惑道。

      血一般的液体摇晃,好像海妖勾人的舌。

      丁绍芸笑笑,仰头把酒喝得干干净净。酒精火线似的烧起来,从唇齿一直热到血管里。

      高公子又拉着她絮絮聊了一会,方才结账。

      两个人站在饭店的台阶之上,等泊车的侍者把汽车开过来。

      风吹在□□的手臂上,明明应是凉爽的,但丁绍芸却越发的燥热难耐。如果不是身边有人,恨不能把衣服都撕扯下来。

      “怎么了?”高公子体贴的问。

      丁绍芸想回答,但不光口齿不清,眼光也迷糊起来。

      “我怕是喝醉了”——这几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出来时含混不清,化作一声水似的□□。

      高公子搀住了她。

      周遭的灯火和行人的声音变得遥远又漫长。整个世界扭曲成五彩斑斓的一团,在混沌中爆发,无穷无尽的延展开来。

      一忽轰隆作响,一忽却又静谧无声。

      她太快活,又太痛苦。旗袍裹在身上,好像困着孙行者的紧箍咒。布料硌得她生疼,只盼着早点脱个干净。

      就在这甜蜜的烦恼中,似乎有人踏着沉沉夜色而来。

      “放开她。”那人说。

      似乎有人在争吵。

      “姓宋的,我奉劝你好自为之,少管闲事——”

      似乎有人在打斗。

      “人我带走了,有本事来抢。”

      ——再往后的事情,丁绍芸就统统记不清了。

      她只觉得自己沉进了一个玫瑰熏香的怀抱里。忽悠悠,颤巍巍,有如尘世沉浮。

      “很快就到家了。”那人像哄孩子似的,抚摸她的发梢。

      身上是滚烫刺痒的,几乎让她尖叫出声。

      有人在给她喂水——冰凉的液体短暂的缓解了狂躁。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

      丁绍芸昏了头,扯着那个人便往下坠,一同倒进那张无边无垠的架子床里。

      “为什么不要我的扳指?”那人似乎耿耿于怀,不肯用行动消除她的苦难。

      “我不要扳指,我要你!”女人尖叫出声,喉咙里发出短促的气音。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也去不管逻辑,只是渴求纯然的宁静。

      这句话有如魔咒一般,打破了僵持。

      粗粝的手碾过她的肌肤,而她沉醉在起伏的韵律里,自顾不暇。

      再醒来时,天色依旧是暗的。

      许是自己醉的太厉害,睡了一天一夜,丁绍芸想。

      她揉了揉眼,却被周遭的环境震住了:烟绿罗帐,蜀锦织被,雕梁木顶。

      黑漆漆、乌压压,一切都极度陌生,檀香木味过于浓烈,依旧压不住空气里微弱的腐烂潮气。

      这绝不是自己的家,不是丁公馆。

      丁绍芸急忙掀起被,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簇新的绸缎睡衣。她浑身像被汽车辇碾过一样,酸胀难捱。

      完了,全完了。

      昨晚明明是和高公子吃饭,小酌了几杯,之后就断片了,什么也不记得。

      难道宋广闻趁着自己醉酒,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丁绍芸不敢多想,急忙下地。只是腿一软,差点一个踉跄栽倒。

      她目光扫到案台上,发现自己的手包就放在那。于是顺手抄了起来,慌慌张张就往门口跑,却堪堪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你醒了?”

      问话的人一席黑衣,手里提着盏松油灯。冷峻的轮廓映在灯火里,意外软化了线条,甚至带出了几分温情。

      来者却是许久未见的宋二爷。

      “累不累?”他问。

      丁绍芸愣住,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他。

      但再一细想,锈住的思路突然被理清了:此处估摸着就是宋广闻城外的宅子。

      那么昨夜放肆的恐怕就是他了。

      ——这畜生看着自己喝醉,不送自己回家就罢了,竟然还趁人之危!

      亏她还挂念了他几天!

      丁绍芸吃了暗亏,恨自己识人不清。她连和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多呆一秒都做不到,只觉得屋里的空气都是污浊的,直接迈步出了门。

      夜垂下来,满天星斗,近得好像要压到人的头顶上。

      外面燃着不少灯笼,却依旧无法将偌大的院子全部照亮。隐藏在角落里的阴影屏息等待,寻求一个扑上来吃人血肉的机会。

      青石铺就的院落里码放着一地箱子,整整齐齐,全部敞着口。

      “这是做什么?”

      丁绍芸从没见过这么邪门的阵仗,一时被骇得不敢向前。

      宋广闻从身后走来,竟露出抱歉的神情:“聘礼备的匆忙,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聘礼?”

      男人温声道:“丁姑娘放心,明日我便派人去你府上提亲。”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赧颜:“日后我决计不会亏待你。”

      借着宋广闻手里的光亮,丁绍芸看清了那满满当当的是什么:丝绸、金银、山珍……全都是压箱底的老东西。

      足足有十八口箱子,瞧着是聘正妻的架势。只是在女人看来,好像十八口黑黝黝的棺材。

      若是丁绍芸有闲心,她几乎要冷笑出声了:荒唐,这人占便宜没够么?

      一次不行,竟还想把自己娶回家。这做的是什么春秋大梦!

      难道被狗咬了一口,还要被咬一辈子不成?

      她原想着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昨天晚上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于丁绍芸的名声是大大的不利——和一个男人喝醉酒,又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床,自己恐怕会成了天津城的笑柄。

      宋广闻这人后台硬,既然不想更进一步,也不想惹上些麻烦,还是装作无事发生比较妥当。

      “睡了便是睡了,不是什么大事。”丁绍芸虽然堵着一口气下不去,但思前想后,还是抛出了豁达大度的一句。

      宋广闻本来就跟尊玉人似的,听了她这一席话,竟当真一动不动了。

      丁绍芸话虽说的硬气,心里到底是颤抖的。

      她记起皮包里有女士香烟,于是哆嗦的掏出来,想要点一支定定神。火柴擦了几次,才将将冒出点火星子。

      然而还没等香烟凑上去,就被男人一把夺过,踩在脚底下,碾碎了。

      “不是什么大事?”宋广闻淡声问。

      丁绍芸不知哪里戳了他的肺管子,只能强撑着点头。

      明明是自己吃亏,他的表情倒跟受了屈辱似的,着实可笑。

      “如此甚好。”男人咬牙切齿的说完这几个字,猛地把她架起来,拥进房内。

      “既然不是大事,那么多来几次,想必丁小姐也不会介意?”

      女人的反驳被报复式的吻淹没了。

      戏园子里,不知是谁重又拉起胡琴。绵长的调子卡在弦上,如泣如诉,直至天明。

      翌日,宋二爷没有再留丁绍芸,还专门请了软轿来送。

      丁绍芸晃晃悠悠回了家,一路上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虽然只是一瞥,但那男人说的没错。城外的夜空里,果然垂着很多星星。

      打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见过宋广闻。

      又或许这么说也不对。因为有一次,她去上海,两人在十里洋场狭路相逢。

      丁绍芸怕自己露了怯,故意装大方,把杯子里的果子露甩了他一手。

      而对方目光沉沉,却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想来是时局有变,男人焦头烂额,顾不上其他。

      果然不久之后,宫里换了主。顶头那位失势,连带着宋二爷也销声匿迹了一阵子。

      丁绍芸这才放了心,总算是大大方方的玩,再没有后顾之忧。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

      ……

      “丁小姐不冷么?”宋广闻温声问。

      丁绍芸从迷雾般的回忆中抽出身来,这才惊觉池子的水确实有些凉了。

      “不冷。”女人开口,下意识抬手捋了下头发,生怕对方说出“用不用我帮你暖暖”这种不得体的话。

      宋广闻的目光自然也被她手上那颗闪闪发光的钻戒吸引了。

      “我原是想三书六礼娶丁小姐为妻。”男人的语气平淡的听不出情绪,“但如今看来,你更愿意做他人的情妇?”

      “情妇”两个字让丁绍芸心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

      她母亲就吃了做小的亏,这屈辱她如何受得!

      “我和赵青函是真心相爱的,他要娶我,光明正大。”她恨不得抽宋广闻一巴掌。只是吃了人单力薄的亏,不敢直接动手。

      男人抬手握住了她的腕子,钻石戒指被轻而易举的撸了下来,当啷一声落在了池子外面。

      “还给我!”丁绍芸急了,大声叫道。

      “丁小姐果然博爱。”宋二爷说,“不仅爱扳指,还爱钻戒。”

      “我只爱赵青函。”女人死鸭子嘴硬,“他是我的未婚夫。”

      宋广闻顿了顿,忽的阴涔涔笑了:“既然如此,有件事你想不想听?”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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