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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声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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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甲已经收到了目的指令,宁淮远闭上嘴,不再说话了。机甲缓缓驶入军部大楼,他眉头沉沉地锁着,双眼半阖,看上去就像在养神。
徐飞的机甲最终在办公室里降落。这里专门为宁淮远做了无障碍处理,到处都是平和的弧线缓坡,看上去挺像个人畜无害的小朋友活动中心。
在一片静默中,机甲的舱门发出轻微的放压声,然后徐徐地升了起来。宁淮远没管身旁的宁贞,自顾自地摇动轮椅,走了下去。
他思路清楚,虽然行动不便,但手下的行动却非常敏捷,径直到军部最高控制的显示器旁,输入自己的UID。
帝国军方的种种资料都贮存在这里,宁淮远面无表情的脸在刹那间被屏幕的冷光照得通明。
【调取远期存档资料】
宁淮远流利地操作着。
【确定删除】
【ERROR】
屏幕上出现了鲜红的大字,显示着宁淮远的权限不足,不能完成操作。
宁淮远一怔,眼中闪过微不可见的一丝恼怒,正要伸手再尝试一次,他的终端又响了起来。
“……”
他非常无奈,脑海中闪过了今天早上才看见的最新新闻讨论:现代人是不是已经被无孔不入的个人终端给绑架了。传呼声还在夺命一样一声又一声地响起,原本伸向前方的手只得中途转向,接起了终端。
“哪位?”
“您好,请问有经济困难吗!?”
对面的人训练有素,嘴速奇快无比,宁淮远插都插不进去:“小额贷款当天放,周期活利率低!困难时期您的不二选……”
“……”
宁淮远直接把通讯掐断了。
他重新调取中刚才的资料,一项一项查看起来——他的个人身份应该已经是全军的最高等级,猜测应该只有一部分是不能更改的,其他的部分以他的权限应该绰绰有余。
果然如宁淮远所料,在他选择的所有文件里,只有两项不能被他现在的权限更改。他正要动手,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室内的寂静被骤然打碎,宁淮远心里重重一跳。他坐在轮椅上回过头,看见宁贞斜倚在机甲旁边颀长的身影。
他看上去依然摇摇欲坠,就像是一道光照不到的影子,随时都会倒下。只是他看向宁淮远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明晰。
“你怎么醒了?”宁淮远意外道,“我还打算送你去医院,这边忙完。”
“刚才有个通讯,我被吵醒了,结果接起来是问我办不办小额贷。”宁贞的嗓子还有点哑,浑不在意地说。
小额贷第一句话是问他“近期有没有结婚、生子、置办新房的打算”。宁贞本来想直接切断,听见这句话硬生生地停住了手,活活听对方多扯了好几句。一来二去人也清醒了。
“我睡了多久?”他又问道。
“没有多久,顶多半小时。”宁淮远说,“你还是回去坐着休息吧,躺着也行。”
短暂的昏迷以后,宁贞的精神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即使头皮还像针刺似的发痛,但也完全在他忍受范围内。他嗯了一声,显然不打算采纳宁淮远的建议:“外面情况怎样?”
“远东F也进城了,还在交战。”
宁贞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想起刚才被宁淮远岔开的话题,又问道:“你在干什么?”
宁淮远面前的显示屏上尽是密密麻麻的文件信息,一眼扫过去让人头晕眼花。宁贞慢慢走近,上下扫视了一圈。他把目光投向宁淮远,等待着他的回答。
“……”宁淮远避重就轻,“处理一点资料。”
他这种态度让宁贞直觉般感到不同寻常,他看了一眼屏幕,说:“你在删数据?”
“旧数据。”
什么旧数据要在这时候专门跑回来删除?宁贞向电脑屏幕看去,看见了这是一份许多年前的文件——金玫瑰公文的抬头在几年前统一改动过一次,这上面还是改动之前的式样。
那时候的金玫瑰中心系统也远远不如现在的发达,不能通过中央调度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许多事情还要经由一层层的文件上报。
宁贞看见,这文件赫然是一份请战书——
对第三星系的请战书。
宁贞现在看见“第三星系”头皮就本能地发麻。他心中一凛,一目十行地迅速查看起来。
这封文书写得匆促,大意说第三星系的军队抵抗不从,向金玫瑰总部申请武力解决。
后面是总部的红字批复。
抵抗不从?
武力解决?
宁贞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蔡承说过的话——
“原本已经谈好”,但金玫瑰“临时反悔了”。
宁淮远不慌不忙地继续说:“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宁贞微微低下头,从一个侧面看着宁淮远的脸,宁淮远凝视着屏幕,并没有把目光分给他。
他听见自己问道:“是怎么回事?”
宁淮远回答:“那时候是派我和俞济成和谈,但是谈不拢,就开战了——第三星系本来是个很美的地方,那次之后变成一片废墟,花了很久才重新建设好。”
“没谈拢?”
宁淮远回头,认真地注视着宁贞,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一丝端倪:“宁贞,你究竟想说什么?”
宁贞面不改色,坦然地回视着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谈不拢?”
“……”
宁淮远沉默了片刻,说:“……好吧,其实……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本来已经顺利和谈,但是俞济成觉得,呃,如果只是和谈的话,并不能算一个很大的功劳。他当时年轻又刚刚晋升,很迫切需要立功来服众。他相信我们可以迅速拿下这座城市,只是……”
他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却让宁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了立功而开战?
原来烧了整座城市三天三夜的“三星系之春”的战火,仅仅是为了这种原因被挑起的?!
“……这很愚蠢,很不负责任。”
这几乎是宁贞能说出的最重的话了,他的声音义愤得有些颤抖,“战争只是手段,不能是目的……”
宁淮远回头,近乎纵容地看着他:“你说得对。只是当时他还太年轻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俞济成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
第三星系的广场、鲜花、钟塔、喷泉……第三星系的一切。
——那次之后变成了一片废墟,花了很久才重新建设好。
“……”
宁贞沉默一会,轻轻开口道:“他不配。”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脑,宁淮远却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宁淮远不赞同地蹙起眉,对宁贞说:“你不能这样轻率地评价他,我承认这件事上他的处理有点问题,但是这样的评价对他并不公平。”
宁贞骤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笔直地盯着宁淮远。
他冷冷地说:“你觉得这只是‘有点问题’?”
宁淮远看了他一会,他冰雪巉岩一般的脸上没有一点动摇的痕迹。宁淮远只得认输似的耸了耸肩。
“……我不想跟你争论。”他一边说,一边转回身,面对着屏幕,“至少他是你的长辈。”
宁贞盯着他的背影,紧紧地绷住嘴角。
宁淮远正要删除这份文件,宁贞的眼睛忽然像猫似的眯起来。
他发现了什么。
“你说俞济成要求进攻第三星?”他冷不丁地开口问道。
宁淮远对他的直呼其名很不满:“是的——而且你至少应该称呼他俞将军。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我当时也阻止过他。只是你总是……还比较天真。”
“……”宁贞抿了抿嘴。
“可是,这份文件上署的是你的名字。”
刚才的极速一瞥,宁贞看见了最后的落款。
他平静地说:“请战是你提的。”
“……”
宁淮远没有回头。
他的手指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收紧了。
“那时候和谈已经成功了,你却请战,要求进攻第三星系。说是他要这么做。”
宁贞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就像只是单纯地提问:“为什么?”
房间里就这样陷入了寂静。寂静就像是某种凝固的实体,密不透风地塞满了整个房间,在两个人中间无限地膨胀着,使人渐渐难以呼吸。
“宁贞。”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宁淮远总算开口了。
他的语气变得近乎于严厉,对宁贞说道:“我培养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你还是只会在战场上作战?”
“……”
“你觉得你看出了所谓真相,那又怎么样?你应该知道真正的、艰难的战争绝不只在战场上。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不知他的话中哪一个字端正刺中了肺腑,他好像被扎痛了一下。宁贞猛地深吸一口气,却没有说话。
“如果不这样做,我要用多久才能爬上去?”
“军队的等级有多森严,你不知道。因为你的爸爸就是将军,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没有这样的条件,包括当时的我。我什么都没有。”
宁淮远的声音仿佛从一片飘渺中传来:“……没有人会等我。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问题,没有人给过我答案。”
宁贞觉得有些好笑,他牵了牵嘴角,刚刚苏醒的肌肉依然僵硬,还是没能成功笑出来。
一种没顶的疲惫忽然淹没了他,比连着开了多久的机甲都要累。他已经不想再去理论什么了,只是问道:“那俞济成将军呢?”
他也同意宁淮远的做法,还是他们俩的角色彻底对调过来?
宁淮远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可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宁贞,如果是你,你想出兵,他不同意——他的威望比你重,军衔又比你高,你会怎么办?”
他的语气非常古怪,就像是过去无数次地对着宁贞循循善诱,引导他找到问题的答案。
宁贞心中立刻翻涌起一阵恶寒,他强抑下这种感受,不受控制地顺着宁淮远的话思索了起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宁淮远没有听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笑了。
“你看啊,你看这封文书得到的批复——”
他对着屏幕,微笑着念道:“不予准许。以俞济成将军为主,勿自作主张。”
“当然不会有人同意我的想法。可是偷袭难道需要所有人支持吗?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开动机甲。”
“俞济成……他当然会领兵来救我。至于那些第三星系的蠢材……”
“你违抗军令。”宁贞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违抗军令?”
宁淮远回过头,好像挺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如果这行动失败了,那才叫违抗军令。
“我没有失败,怎么会是违抗军令?”
这句话几乎完全是在宁贞的红线上蹦跳。他的世界被“规矩”划成了一块一块的方格,公然嘲弄和蔑视规则让他有种被冒犯一样的愤怒——
尤其是说出这话的人还是宁淮远,亲手在他的世界周边拉起红线的宁淮远。
宁贞脸上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刚才他还口口声声在说为了军功不择手段的人是俞济成。
“……所以你栽赃给了俞将军,你说是他单方面动武破坏协议……死无对证。”
宁淮远点了点头,这人变态到了极点,这时候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孺子可教”的欣慰来。
“虚名对去世的人没用,对活人才有用。”他说,“物尽其用。”
三星系之春以后,金玫瑰主帅俞济成被军事法庭裁决为贪功冒进、破坏和谈。鉴于斯人已逝,生前有功,最终决定不予追究,只是剥夺身为将军的一切葬仪,失去进入金玫瑰荣誉馆的资格。
而身为副手的宁淮远检举有功,又新近罹险。为示表彰与安抚,升任为金玫瑰将军。
最终,俞济成的墓地被他的家人选定在第一星边际的公墓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落中。
他没有丰碑、没有殿堂,也没有美誉。只有一块窄窄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那字迹久经风霜,已经蒙尘到有些模糊了。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句话是济慈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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