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玫瑰》松灵儿

3、前传（2）共舞

　　回到卧室，罗云熙移过台灯至近前，把信封缓缓展开，像是展开了一颗扑通扑通的人心。
　　上好的信纸上面通篇的字迹是年少轻狂的潇洒走势，带着暴风骤雨般的急切，呼之欲出的自由，奔放地在字里行间飞扬跋扈，随心所欲地倾泻着他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隐秘。
　　仅仅一个开头，就如一道惊魂雷击，重槌在了罗云熙的头顶。
　　“云熙：你没看错，这封信就是写给你的。如果你心里果真无私，而错将它给了别人，那我也认，终究是你我无缘。因此，我选择了豪赌一把，把我的身家性命，都堵在了这封信里。”
　　小公子华丽繁复的花体字，在每个转弯和撇捺处，都带着宛如玫瑰花瓣的优美弧线，轻佻得超出了任何体面人所能设想到的语言。罗云熙将视线横扫过去，上面尽是些最风情无边的靡靡之辞。就连随意地跳到某个寻常字眼上，都流溢出一种让人面红耳赤的浓重羞耻。
　　堆砌的、对偶的词汇，是触目惊心的心声，将罗云熙躲在眼睛后面的魂全部勾出。
　　一句半句的三言两语，根本不足以勾勒出小公子脑海里对于罗云熙产生的所有想法。因此，他写了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拼接着又一大段。哪怕将全世界风花雪月相加，都远远不及他语言中的半分情调。那读上去一点也不下贱，却难言其描述之中的着迷，铺陈着情挑的心思。
　　他在信里，已经用双手把罗云熙设想成了一朵玫瑰，尽情地揉碎了，嗅进花蕊里，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沾去了一手细腻的花粉。
　　罗云熙感到心惊肉跳，几乎是全程屏着呼吸地浏览过了整封信。
　　他火烫的情魔一般的口吻，充满不可为外人道的深切欲望，早不知在吴磊的五脏六腑中酝酿来回地修改过多少遍了，才在这封信里一股脑儿地倾诉了出来。
　　隐约间，罗云熙听到走廊对过传来刘妈站在门外劝解云芸的声音，而小妹回应她的，则又是一声带着哭腔的低语，以及不知什么东西被打碎在门框之上的喧吵。
　　“……云熙，我不敢妄言对你宣告出那个分量最重、最为隆重的字眼。可你要晓得，哪怕穷尽这世间的千言万语，也道不尽我对你的真实感受。请阅后即焚，下周的沙龙上，我会找机会，当面征求你的答复。”
　　那一晚，罗云熙睡了三次，醒来三次。
　　前半夜的时候，他还听到了小妹在隔壁房间抽抽噎噎的哭泣。
　　后半夜的时候，整个罗宅，除了池塘附近的窸窣虫鸣，就只剩他一人独自吹着夜风，无比清醒地享受安宁了。
　　本来他想立刻就把那封信烧掉的，可等他站在落地窗前挨到天边泛出了明亮蛋黄色的晨曦之光，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把信放到了烛火上。可是，只刚刚燎到了一个角，罗云熙就慌乱地扯了回来，疯狂地把那个缓慢烧起来的小红圈，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手臂按在桌子上拍灭了。

　　“哥，那个吴磊，从此以后我要彻底忘了他。” 云芸在餐桌边吃着面包煎蛋说。
　　“好啊……，这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办到。”
　　“也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从非洲坐船回来，肯定又有什么蓝宝石之类的东西送我了。 ”
　　罗家是外交世家，老大云熙长相过于精致，最为漂亮，但在父亲眼里是个花架子的成分居多，因而留在国内替父亲承担着一部分迎来送往的应酬事务；老二云初最有当外交官的天赋，注定要继承老爹的衣钵，目前正被扔在海外锻炼，游历各国积累经验；老三就是钟灵毓秀的名媛小妹云芸了。
　　“珍珠宝石，这些东西咱家已经一大堆了，也从不见你宝贝起来。昨晚上，我们家里的名贵瓷器几乎快被你砸碎了一半。爸妈都不在家，你也别太任性了啊。”
　　云芸向来不怎么怕云熙。他这个大哥，在她眼里，除了年龄较长的基本事实，她就完全当他是同龄人来对待。
　　“哎，哥哥你可真好啊。我也想像你这样，对外宣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只谈恋爱不负责任，潇洒一身。”
　　“你千万别学我，你跟我不同，你还要嫁人的。挑个中意的、对你好的佳偶，做个好妻子，也可以一块儿经营你自己想干的事业，就会一生平安幸福了。” 罗云熙憔悴地撑着头说，摆在面前的早餐，还一口未吃。
　　云芸根本就猜不到，昨晚当她决心坚定地放弃了吴磊而慢慢睡着后，她的大哥，经历了怎样辗转反侧的无边煎熬。
　　“那好啊。下次恋爱，我再也不要被你误导了。我这次之所以栽到吴磊这个坑里，完全是因为你，都怪你，哼！”
　　云芸一下把叉子狠叉在了红肠上，撅着长得更像妈妈的樱桃小嘴，娇俏地说。
　　“这什么道理，怎、怎么会怪到我的头上去？”
　　罗云熙轻蔑地笑，当他的小妹提起吴磊，那封信里火辣辣的话，又自动在他耳边默念了起来。
　　云芸不解地看着她大哥莫名其妙地飞红了耳根，并未多想，只是紧紧地质问道：“为什么不怪你啊，当时不还是你现身说法，跟我说， ‘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可以交往试试 ’ 的话的？ ”
　　“似乎……是我说的。” 经小妹的原话提醒，头脑昏沉发热的罗云熙也记起了当时的情景。

　　那是他们第一次认识，罗家的定期沙龙上，招待的都是些爱玩儿的上流阶层年轻人。而吴磊也是当时第一次被人带进来的，一位银行家的独子。
　　那一天，恰好是西方流行过来的万圣节。
　　虽然有人穿着传统的中式裙衫，也有人只是象征性地别了一朵纱花遮挡了三分之一的脸，或者将脸上的靥面红妆弄得夸张了一点，但有一半的人还是顺应着时下的国际潮流，戴上了罗家专门从西方采购过来的半面或镂空的黑色、金色、银色面具。

　　吴磊进门的时候，挑中了跟罗云熙同款的黑色面具。
　　等罗云熙笑着走到舞厅中庭的空旷处，对着所有围成一个圆圈的来宾示范正宗的西方万圣节假面舞会该怎么做的时候，他环顾了一圈所有在场的人，一眼就瞧见了那个胸前打着繁复翻花领结、穿着白色丝绸衬衫的高大帅气的陌生男子。
　　他瘦瘦高高的，骨架略大，可在魁梧的个头当中还有一种少年人的纤细，体型更像是父亲交往的那些年轻的西洋白人，健美又苗条。
　　长的黑色外套，反衬着他格外白皙的皮肤。向后被梳的黑发，显得成熟，也掩饰不住他脸上青春正盛的俊朗。
　　而面具里的黑眼睛，在满屋辉煌的华灯映照下比全屋所有人的眼睛，都要更加晶晶地放亮。
　　吴磊本来是安静地站在带他来的朋友身后，只想冷眼旁观这一切的。
　　鉴于男女授受不亲的中国思想传统，罗云熙已跟大家达成了不挑女士的默契。
　　可当罗云熙在人群里挑选着舞伴，视线落在吴磊的身上时，两个人的目光就无法挪开，纠缠在了一起。
　　“可以一起给大家做个示范么？”
　　罗云熙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我？”
　　那时，吴磊内心也曾闪现过一丝惊慌。可他还是被罗云熙雍容自在的气质给吸引了，他不想拒绝这样令人心动的邀请。

　　“会跳舞么？”
　　比他矮半头的罗云熙毫不犹豫地抓过对方举起来的手，贴着他耳畔，轻声地问。
　　“会。 ”
　　其实他根本就不太会。
　　但吴磊从小以来的性格，是从来就不会轻易对某个事物说不的——哪怕他从未接触过，也不确定自己擅不擅长。
　　不过，既然是自己挑的舞伴，不管对方究竟会不会，现在都无法反悔了。
　　而罗云熙唯有希望对方能尽力配合，让到场的人群都看得懂——在一起凑个沙龙，有样学样地搞个假面舞会，大家就只是图个时髦跟开心嘛。
　　罗云熙一个侧头示意，室内乐团便挑了一段大家最熟悉的乐曲演奏了起来，顿时，天花板之下，便飘满了优雅舒缓的音符。
　　“放松。” 罗云熙在黑色面具底下悠然地笑了，“没事，跟着我来。”
　　罗云熙动了动自己的手掌，对方由于紧张，捏得太紧了。
　　“抱歉，我…….” 吴磊察觉到，连忙放松了手心里的力度。
　　“接下来，我会一边对大家讲解，一边教你，好么？ ”
　　小公子注视着他神秘感十足的面庞，听话地点了点头。
　　对方身上有股好闻的馨香，既不是香水，也不是什么香皂、沐浴露的味道，而是某种，特殊的体香。
　　吴磊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那么近的距离，自己的鼻尖几乎靠在了他乌黑的发丝之上，一呼一吸之间，他有点迷醉。
　　以前，他只在小孩子的身上闻到过如此明显的体香，是那种淡淡奶香。
　　而对方身上的，则不是什么奶香，而是带着一丝类似龙涎香的清新甜腻和沁人心脾。
　　仅仅透过面具侧面深邃起伏的轮廓，就能猜测到面具底下一定是一张惊世绝伦的精致容颜。
　　“大家可以这么教你们的舞伴……”
　　罗云熙带着高度紧张的吴磊，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对大家分解示范。
　　罗云熙的笑容如此迷人，语调又是那么轻快有耐心，让吴磊一时忘了，他们四周，正有上百只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可他，几套动作，竟然如此顺畅地一起示范了下来。

　　一舞终了，两人下场，他们把场地交给了其余期待一试舞技的众人。
　　虽然中间偶有磕磕绊绊，可就第一次的盲选的舞伴来说，两人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配合默契。
　　“很冒昧，我首次来你家做客，只知道这家主人姓罗，可还不知道你的全名。”
　　“行云流水的云，康熙的熙。”
　　“太好听了。”
　　“你介意把面具摘下来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吴磊，三个石头，很普通。”
　　罗云熙轻启皓齿，开了绳子，把面具摘了下来。
　　吴磊看着，嘴唇情不自禁地变成了个小圆圈，激动之间，也摘了自己的。
　　罗云熙也看着他脸上的那份语言难以表达的神采奕奕，光彩照人，已经远远不足于形容那份初见的一箭穿心。
　　吴磊大眼睛下的那颗痣，就像夜空里，那一瞬间将欲划过的流星，没有消失掉，却永恒地悬在了他的脸上，把他的艳丽干净装饰得如同纯白的水晶。
　　而罗云熙的刀刻雪雕的面庞，则比吴磊想象中的，还要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