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极乐(1)(武侠paro后续) ...

  •   小娟出生的时候是满月。

      她的姐姐也是。虽然不在一个满月,莫名让人感觉很吉利。于是阿爹找了村口有点文化的算命先生,给她们起名叫婵娟。

      这些都是小娟后来听姐姐说的。阿爹阿妈去得早,小娟已记不太清他们的样子。除了这个有点文化的名字,阿爹阿妈也没能给她们留下什么,只一对卖不出价钱的手镯,说是奶奶留给她们姐妹出嫁的。
      姐妹很宝贝这对镯子。她们打小就跟着各种班子学艺卖艺,什么营生都做过一些,但是出嫁仿佛是一件很遥远、庄严的事情。她们轻易不敢把镯子拿出来看,生怕破坏那上面一点渺茫的祝福。

      *
      小娟管姐姐叫小婵,撒娇的时候就仰着脸叫婵婵,然后从弯弯的嘴,从漏风的乳齿间挤出笑容。小婵也就顺势捏她毛茸茸的脸。
      小婵生来和小娟不太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小娟也说不上。就像乡亲们说的,小婵水灵得不像一个山村里的孩子,倒像城里那些深宅大院的大小姐。那时小娟听不太懂。小婵听了,也只是笑笑。
      小婵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
      后来姐妹俩也进了城,才知道小婵并不一定像城里的女儿。城里的确有许多荣华富贵,但也有更多潦倒困苦,甚至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困苦。这种困苦,被那些深宅大院一衬托,就显得更加扎眼。
      世道的确不好,但也没那么糟,就看人的头能多低,总有办法活下去。于是她们像老鼠一样,在街巷讨营生,和同行争夺地盘,靠着微薄的铜板挣口粮。有时天气好,挣得多些,买了饼子还有剩余,姐姐就会到路边摘一两朵新开的花别在鬓间,唱没有词的小调。
      姐妹就这样长大了。成长的过程中仿佛有一个叫美丽的门槛,有人轻易迈了过去,有人只能在门前徘徊。小娟觉得姐姐应该是生下来就在门槛里,而自己还没摸到边儿。
      有些月色皎洁的夜里,小娟会看到姐姐掏出那个手镯的布包,用白藕似的手细细打量手镯的尺寸。小娟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那种夜里也很亮的眼神,其实是一种隐约的期待。

      *
      和很多兄弟姐妹一样,她们也时常被比较。但她们相依为命,小娟并不觉得不公平。她有健康的体魄和生命力。这些年混在江湖里,东拼西凑学了些把式。小娟的理想是有朝一日正式拜师学艺,成为一名镖师,跟着人走南闯北。能挣到钱,还不怕被欺侮。
      小婵听了,也只是笑笑。
      姐姐的笑容和她纤细的身段一样,能在春日里袅娜飘荡。姐姐从不用重活磋磨她的肌肤,也不让过度的忧虑劳损姣好面容。小婵很懂得保留有一丝脆弱,又明媚的美丽。
      顺理成章地,小婵学了琴筝曲艺。毕竟大部分客人并不是要欣赏曲子,而是喜欢在人群里盯住共同的猎物。混得久了,她们都清楚堕落是怎么回事。小婵弹曲也倍加小心,太杂乱的馆子,和太富贵的地方,她都不敢去。如果是晚班,小娟得空就去接她。
      江湖人和那些传奇一样来去匆匆,更多是麻木的眼睛。她们只能学会保住自己的命。有时晚灯之下,小娟会看到姐姐俏生生的面庞垂着两点反光。可姐姐比她更敏感目光,只会别过头去,笑天黑风凉。
      “……娟,你要找个好人家。”姐姐唱了一天,声音已经低哑。
      “可姐姐会先嫁人吧。”小娟想了想。“姐姐会嫁得比较好呢。”
      “傻孩子,你不懂。”姐姐的声音即是沙哑了,依然耐人寻味。“傻孩子。”
      她们不敢说苦。贱命人有生皆苦。

      *
      小娟事后回想,姐姐如何和自己愈来愈远的呢?是从渐渐不再探看手镯?还是嘱咐无需自己护送?总之,姐姐一定发生了一些神秘的变化。在她的眼里,姐姐的一切,总是有些神秘的。
      那一阵子,她们终于听到了魔教的名头。

      魔教兴盛了十余年,应是从新教主即位开始。说是即位,其实是谋杀,但魔教默认,杀死教主就能成为新教主,所以没人会提。
      早些年江湖人还对魔教的恩怨津津乐道。特别是十年前,魔教教主出教,独力血洗各大门派。后来教主神功大成,更是独步武林,魔教反而不再动辄取人性命,做起很多黑白交易。
      这个新兴的城镇自然引起魔教分舵的注意。一些老板以为关起门来就能躲过一劫,也太过天真。魔教只不过不再主动挑衅江湖门派,对忤逆者向来不会手软。
      小娟赶到的时候,就发现小婵卖唱的酒馆已经被砸得稀烂。有小二的尸体横在桌上,苍蝇围着飞舞。老板哆哆嗦嗦地抱着头,吓得不能言语。
      所幸小婵灵巧,先抱着琴躲了起来,只受了些轻伤。
      小娟这才松了口气。她没注意到姐姐苍白的脸上,摇曳着一种奇异的神采。
      小娟自然想不到,这是孽缘的开始。

      *
      姐姐已经失踪了半年。
      若说是不告而别,姐姐留下了她那一只家传的手镯。但除此之外,姐姐走得干干净净,没给小娟留下只言片语。
      小娟心里后怕,一边做工一边寻找姐姐,找遍了周边城镇的每个酒馆茶肆,仍没有任何踪迹。
      那时她感觉,夜黑得看不见月色。
      找得累了,她靠着码头休息,终于有渡公认出她手上的画像。
      “这个姑娘……似乎有些印象。”
      “真的?在哪里?”小娟急跳起来。
      “好像……好像是在那艘大船上。”渡公打了个冷颤。“就是那种……那些大人……坐的船。”
      说到这里,小娟明白了。让江湖和普通人噤若寒蝉的,就是那个烈火烹油的魔教。
      糟糕,姐姐准是被魔教众抓走了。小娟心急如焚。

      *
      小娟立在舟头,望着滔滔江水,心一点点下沉。
      她对江湖事一无所知,更不要说人人忌惮的魔教。可她没有退路。她只得这一个姐姐。姐姐也只得她一个亲人。
      她用上了拜师的积蓄一路奔波打听。其实魔教的事不难打听,大些的市镇几乎人人知道。但也不好打听。魔教行事诡秘,除非教中人,很难知道其内情。大部人劝她明哲保身,说那魔教之人妖邪异常,常人一旦着了道,除了死,是万难离却的。
      小娟解释多了,也就累了,也不想多说。默默付了打赏,默默收了地图。

      魔教有许多分舵,都叫极乐宫。小娟站在最近的极乐宫前,看那一片气派的锦绣烟云,听直上云霄的笙歌宴乐,很难和江湖上盛传的血债累累、乖张狂放的魔道联系起来。
      人言道,最痛苦的人应当去极乐宫,就能忘却一切烦恼;最快乐的人也应去极乐宫,就知道自己的快乐其实不值一提。哪怕是极乐宫门口的乞丐见过的金子,都比常人一辈所有的都多。
      小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那朱漆的大门对任何人开敞。只要能偿付,极乐宫就能提供任何享乐。极乐宫真正的门槛只有贫穷。
      “那个……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做小婵的姑娘?”
      接待她的女使薄纱蒙面,轻轻一笑。“这位客官,只要您愿意……这里可以有十个、百个小婵。”
      小娟愕然。“不,我是来找我的姐姐的。”
      女使又笑。“哎呀,这可难办了。入了极乐宫的,可都是姐妹。”
      琼楼内暖香熏然,盎然如春,仿佛能把人的筋骨都泡软。
      小娟慌张跑了出来。这与她熟悉的世界太不同了。无需为生计忧愁,也无需考虑世律纲常。男男女女,索求给予,哪怕下一秒葬身火海,亦无遗憾。
      极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享乐是永不能得到。

      她在金碧辉煌的长廊跑迷了路。或许连她的腿脚也不愿离开这个极乐之地。若不是远远地,让她瞥到高台上有个熟悉的影子。
      “姐姐!”她大声呼叫起来。“婵婵,是我啊!我是小娟,我来找你了!”
      调弦声有一声偏移。但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动。
      就像她进门一样轻易地,她被那些蒙面的女郎捂住口,猛地投掷了出去。倒不是因为她言行无状,而是打搅了他人寻欢作乐,才是极乐宫的大罪。

      *
      小娟拖着伤,在附近收集了更多传言。
      和对极乐宫的畏惧相反,人人都爱讲极乐宫的故事。
      “这人啊,只要进了极乐宫,不论是宫人还是客人,再也不能离开了。小妹,你还是别白费力气。”
      “没错,除了魔教的神功,极乐宫还有各种奇药蛊咒。据说只要入教就会服蛊,终生都无法解开。”
      “这么说,不就是罪大恶极的魔教么!”小娟义愤填膺。“江湖中那么多侠士好汉,如何能纵容他们日渐壮大?”
      闲聊的人们面面相觑。
      “傻孩子,那是你不懂。”茶客把蒲扇摇得吱呀响。

      小娟不能气馁。她终于打听出,魔教十年前横行江湖,只有一处未能攻克,就是神医谷。当年魔教教主一路血洗,却在神医谷门口被逼退了。
      具体为什么,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小娟再度跋山涉水,去了神医谷。但神医谷不涉江湖,对魔教秘辛并不感兴趣,只想治疗她的伤痛。
      躺在病房里,疲惫和伤痛仿佛坠在身上的口袋,而且愈来愈沉,愈来愈窒息。她从兜里摸出那包着手镯的布包,才发现自己手上又添了许多细小的,不知何时愈合的伤口。
      以前的苦难一比,都没有那么难过。那时不管遭受了什么,都可以靠着姐姐喊委屈。姐姐会用她柔软白皙的手抚摸她的头顶,说一声“傻孩子”。
      窗外风一阵,雨一阵。

      “抱歉。”神医谷门人来送别她。“令姊之事,我们爱莫能助。极乐宫的蛊毒极其刁钻,本谷也未有解救之法。”
      这个结果小娟早有预料。仿佛从姐姐离开后,命运的每一处都是刁难。
      “但是……”一位年长的门人欲言又止。“或许你可以去找一个人。”
      “啊?”
      “其实十年之前,魔教放过神医谷,并不是因为神医谷有什么特殊。反而是神医谷卷入了一件事。”年长的门人接话。“那个人是当年的亲历者。虽然她早已离谷,说不准会有办法。”

      *
      小娟比预计的时间晚些。她的一只鞋底已经走穿。到山村时,天色已经晚了。
      “那个……”
      “小妹,这么晚了,你是要投宿么?”山民十分热络。“别看我们只是个山村。来往人可不少!你尽可以放心去投宿,除了……除了那个……”
      “嚯,除了奸商七姑娘?”一位姑娘托着藤筐,叉着腰,不冷不热地说了声。“你伯伯自己赌钱还不上债,赖我利息多咯!”

      这位七姑娘就是小娟要找的人。
      七姑娘开着一间药铺,已经打烊了。她不太情愿地掌了灯,给小娟一杯热茶。
      “如果你想问我当年的事,我知道到的并不比别人多。”七姑娘年岁并不大,显然已经熟于应付这些天南地北的不速之客。
      小娟看着对方干练又淡然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我……也不知道。”小娟知道自己相比江湖人,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我只想救我姐姐。”
      “你看到她入了极乐宫?”七姑娘放下茶盏。茶盏铿锵地在桌上一落。“那就更没有办法了。进了极乐宫的人,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小娟脸色一点点惨白。
      “我听说了。神医谷对那种蛊毒也束手无策……”
      “蛊毒?”七姑娘冷笑一声。“说蛊毒也对,那确实是无药可解的。”
      “但你一定知道什么。”小娟又有了勇气。她已经没有退路。“如果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毕竟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傻孩子。”
      七姑娘轻轻道。

      “我的确知道极乐宫蛊毒的解法,那需要非常罕见的药引,和极其刁钻的条件。一切齐备,还要配置七七四十九天……”七姑娘直言。“我认为你付不起。不是我针对你。一般的人,都付不起。所以我劝你回去吧。”
      小娟坚持要知道这个代价。
      “唉,何必呢。”七姑娘精明的眼神垂下,说出一个对于普通家庭都难以想象的数目。
      这个巨大的数字仿佛一条沉重的鞭子,正甩中小娟稚气未脱的脸庞,连带着让她全身打了个颤。
      就像她被极乐宫人从那个奢靡的宫殿甩出来时一样,浑身粉碎一般的疼痛且屈辱。
      “我……”小娟感到一股热汽蒙上双眼,仿佛有极酸的事物夹中她的鼻子,能将她整张脸都拧到一处。“我……让我想想办法。”

      三天后,七姑娘早上药铺开张,看到了双眼泛着血丝的小娟。
      七姑娘有些哑然。这些年她见过很多执着于旧事的,愤恨和绝望的人,但小娟这样单纯的执着,她也感到棘手。
      “这是……我全部的财产。”小娟没有多说。毕竟每多说一句,就意味着提醒她失去了什么。“再多一点……都没有了。”
      她将回程的路费和食宿,一个个铜板都扣了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远远不够……”她垂着头,第一次不敢直视别人。“求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我做牛做马,一定还上!”
      “……”七姑娘沉沉叹了口气。她知道年轻人总有一股子意气和决心。
      就像她年轻时那样。
      “起来罢。”
      七姑娘摆摆手。“我先声明,我能帮你凑齐材料。至于解药的效果,我不能保证。”
      “谢……”
      “别急着谢。”七姑娘冷冷道。“余下的款项,你得写一封十年长工契。未来十年,你最好的年纪,都要给这药铺打工,分文不赚。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可想好?”
      “我……我早想好了。”小娟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昨天,我把阿爹阿娘的遗物,和奶奶留给我们作嫁妆的镯子都当了……却只能,换这么一点,一点点钱……”
      七姑娘默然。她知道这个数目是无价的。然而世间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把自己的无价珍宝和未来,被迫拿给世俗轻看。
      “我知道了,你随我来吧。”

      *
      小娟的身上很轻,她的脚步很重。
      解药是用昂贵的七星草包裹的,里面还贴了一层泥金。七姑娘祝福她,解药出炉之后只有七天的效力,不论如何要在七天之内给对方服下。
      七姑娘也给了她一些路上的干粮。“这是从你工期里扣的。”七姑娘撇嘴。“不用谢,我还等着你回来作工呢,可别半路饿死了。”
      小娟昼夜不停地奔波,最后在极乐宫的台阶前歇脚。
      仰望极乐宫,仿佛一片连绵的荣华烟云,笼罩在人们头顶。这一路她实在太累了,也没注意周围坐着一群乞丐。
      那些乞丐看起来比她还要体面,且懒洋洋地。毕竟富贵且快乐的人,丢弃的物什都比人们平日购买的奢侈。
      可这一次,风尘仆仆的小娟未能进去。
      “客人,我们并不想阻拦你。”美貌宫人的声音仿佛从云端
      传来。“极乐宫只希望您得到快乐,而不是伤心。”
      小娟了然。她还记得那鞭子一样抽在脸上的耻辱感。
      她退了回来。
      乞丐们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人们已经习惯这种场景。
      “你看,极乐宫的拒绝都如此体贴。”华服的乞丐感叹。“真想再进去一次啊,哪怕一次都好,我愿意交换我的所有。”
      小娟一时不知道,这些人生来就是乞丐,而是在极乐宫享乐后成为了乞丐。或许那本没有什么区别。
      一如人们所说,一旦进了极乐宫,到死都无法真正地与之割离。
      “可你们有手有脚。”她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为什么不去做工,要在这里乞讨?”
      乞丐们哂笑。
      “傻孩子,我们在这里乞讨,离极乐宫这么近,就过得很好。”乞丐们回答。“为什么要去做工?”
      小娟无言。

      *
      七姑娘嘴上不留情,还是给了她一份极乐宫的大致地图。大概是之前来拜访她的人留下的。
      小娟杂七杂八学过一些功夫,这次她装作仆役,走了侧门。
      极乐宫这夜极度繁华,远胜以往。碧瓦下朱红的锦灯连绵,被晚风一吹,仿佛在水中漾动一般。
      弯月低垂。
      小娟循着丝竹声,找到了独自练曲的姐姐。
      “阿姊,阿姊。”这次她不敢大声。“是我啊,小娟。”
      屏风后抚琴美人身形一滞。
      越过朦胧的灯光,小娟可以想见姐姐如今已经大不同了。极乐宫存在一种飘摇的美丽,和永不停歇的快乐。人人俊俏风流,再没有人看出宫人们的来处,也没有人会在意。享乐需要最真诚的心态。
      “你来……做什么。”
      素手拂弦,仿佛惊落一排碎玉。
      “姐姐,你不要怕。”小娟壁虎一般悬着,低声道。“我会带你出去,我……”
      美人轻声曼语。“莫要说笑,我在这里很好,你快回吧。”
      “姐姐,你被这魔宫控制了!”小娟气急起来。“我为你找到了解药。这是世上最后一份的解药,但我……找来了。”
      小娟没敢说她变卖父母遗物和那嫁妆手镯的事,甚至为此感到心虚。
      美人幽幽一叹。烛影摇曳。不知为何,今日的宴乐声似乎也格外盛大。
      “这又是……何必呢。”
      “姐姐!”小娟终于慌了。她尽以为,求得解药是最难的,却没想到真正的阻碍。
      姐姐本就是选择了离开她的那一个。
      没错,是她一直拖累她的出众的姐姐,过着朝不保夕的乞笑生活。再看极乐宫遍地的锦绣珍馐,十丈红尘,这才是配得上姐姐的地方。
      “我知道,是、是我不好。”在姐姐面前,小娟尤其容易委屈,不知不觉就带了吸气声。“我又土,又笨,总不知道姐姐想要什么,还拖累了姐姐,我不配和姐姐做姊妹……”
      她想着连日的辛苦,想着失去的所有,如果连姐姐也离开了,她真就没有意思了。
      小娟不敢听回答,索性蹲下抽泣了起来。
      “傻孩子。”美人的声音终于柔软了,仿佛往日轻柔的手指,越过了屏风的阻隔,又来拍散她的委屈。“我……当然不是这样想的。我只是……我只是……”
      小娟听到了一丝松动,和一丝希望。
      “没关系的姐姐,你先把解药吃了,我们再做计划——”
      忽然有人的脚步声靠近。厢房的门被推开了。
      “白娥,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一位宫人急唤。“今日是总坛极乐天来遴选的日子!听闻忧教主都来了!”
      门推开了,更见楼阁一片灯火辉煌,如梦似幻。
      “你之前不是为了这个准备了很久?再不走,可就要错过入场了。”
      小娟心下一沉,不觉发出了一丝动静。
      “是谁?”宫人立刻警觉。“谁藏在哪里?”
      “阿珠,我们去入场吧。”美人立刻起身,挽起宫人的手。“你怕不是听错了。”
      然而极乐宫人并不轻信。只听那人一沉声:“白娥,我当你是姐妹,必须提醒你极乐宫的‘戒律’,绝不可违背。”
      “谢谢姐姐,白娥知道。”
      小娟者才意识到,姐姐已经更改了名字。一切都如传言,入了极乐宫,便会改换姓名,斩断过往,宛如新生。
      “……入宫者,将得大喜乐。第一,前尘尽断,了无牵挂;第二,博爱无私,绝无虚言。”那宫人仿佛重复过许多遍。“白娥,外面乃是忧苦世界,只有宫内一片净土。这宫内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都互相敬爱,相依为命。绝不可被外人所迷惑!外人说得再动听,都是幻相,不过都是劝你重回污浊忧苦!”
      小婵,或者说白娥,身形微颤,终归静止。
      “珠姐姐,是小娥一时迷惑……”
      “姐姐!”小娟终于再也忍不住。“婵婵姐姐!你不要小娟了吗!”
      屏风被撞倒的同时,小娟也被武士擒拿。可惜灯火再辉煌,仍照不清她姐姐熟悉的面庞。

      *
      姐姐就这样负着琴去了,未多看她一眼。
      小娟昏昏沉沉,不知被绑了多久,忽然看见两位高阶宫人来探。
      “教主说,今日节目未得尽兴,要提审一个新囚。”那两位宫人姿容超绝,气度也很是不凡,遥遥一指。“就是她。”

      后来小娟才知道,她能如此顺利地闯入,这一切都是极乐宫的安排。当夜她并未想到那么多。
      极乐宫倒没有怎么折磨她,甚至还被洗净了脸,怕污了那位贵人的眼。
      小娟被一路拖行。她已心力交瘁,悲愤交加,但在远远见到教主的那一瞬间,依然短暂地忘却了所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类。
      若因为这一个人,这里被称为极乐世界,的确也不为过。他渺渺地在高处,仿佛雪线上变幻莫测的山巅,巍然耸立,什么都不挂怀。也因为这个人宛如天人降世,反而将周围一众夺目的男女丽人衬得庸常失色。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法描摹、无法定形的丽色。人们只能在倏忽间看到美丽的尽头,而忘记了一切的终点是凋零。
      那是一种不可比拟的危险和吸引。

      夜色昏蒙。教主忧斜倚在坐塌上。
      他以忧为名,却总笼罩着一种飘摇不定的醺然。他无需避忌,无需在意,或许就是这种肆意,尤其惑人。
      人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这是当今世界最美丽的恶鬼,也是最可怕的情人。
      “人都齐了。”他微微挑眉。和那些血腥可怖的事迹相反,在这群极欲的魔众中,教主忧反而显出难得的优雅和清贵。毕竟他已经无需恐吓威胁,就可以达到任何目的了。“白娥,这就是你的妹妹?”
      白娥闻言一颤。这是教主忧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仿如这高天月色一般,清美又遥远。
      “主上,请恕罪,属下……”
      教主忧不耐地挥手。白娥立刻噤声。
      小娟有些困惑地抬头。如今她和华服的姐姐看起来相差巨大,任谁都看不出她们是一对姐妹。
      教主忧轻易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这个念头,轻一哂笑。
      “你们以为,本座有耐心与你们猜谜么?”
      奢华至极的舞台下,立刻跪倒一片宫人。白娥立刻伏地。“是属下破戒了,还请教主责罚!”
      教主暗红的眼色流转。“本座当然认得出,你们是一对姐妹。”
      小娟这才隐约明白,刚才白娥若是感对自己表现出丝毫热络,自己必死无疑。
      “那么你,说说看,深夜前来又是为何?”教主忧不顾那一群伏地的宫人,倒是有几分亲和地问小娟。
      “我是来找我姐姐的!”小娟孤注一掷,反而什么都不怕。“我要带姐姐回去!魔头,放开我!”
      “哦?真是令人……感动啊。”教主忧微微倾身,这是他心情变幻的前兆。
      押解小娟的武士立刻扇了她一对耳光。“大胆狂徒!”
      “……可惜,她已经不是你的姐姐了。”教主忧秀美的面容做出微微困扰的神色。“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魔头,还不是你们用药控制了他们!”小娟忍着痛楚。“我找到了世上最后一份解药。我才不会让姐姐在这里被你们欺负!”
      教主展颜而笑。“真有趣,竟有人说我们极乐宫欺负亲爱的姐妹们。”他击掌,掌声因为他卓绝的内力而在方圆回旋。“那好,小妹妹……你们有些意思,本座就帮你一下。白娥。”
      他又向后,倚靠着镂金的高座,漫不经心地下令。“你亲爱的妹妹辛苦为你求了最后一份药,你怎么忍心让她白跑呢?”
      “教,教主……”
      “本座不说第二遍。”
      于是令极乐宫人也罕见的一幕出现了,在盛大的遴选会前,竟有宫人,要当着那天下第一的教主,服下解药。
      白娥剧烈地咳嗽起来。片刻之后,她吐出几口污血,大口喘息起来。
      “虽然药性猛烈了些,效果还真不假。”教主忧挑眉。“本座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光景,不错。”
      他仿佛在谈论什么余兴节目。或者说这些凡间造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有趣或无趣的余兴节目。
      “姐姐你感觉怎样,你还好吗?”小婵被捆着,只能隔空喊叫。“那奸商没骗我?”
      “别吵,解药很顺利。”教主忧垂下眼,托着颌角。“恭喜你们。那么现在,请继续吧!”
      小娟并不懂,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兴味。此时她还沉浸在解毒成功的兴奋里。
      她短暂地以为,这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
      “阿姊,那我们走吧,我们一起……”
      “抱歉。”
      惨白的月光破开淡云,影影绰绰。
      白娥牵动嘴唇。“我还是选择……留下来。娟。对不起。”
      “什么?”小娟感觉自己的头脑停止了运转。“这毒,不是解了吗,你为什么,为什么还……”
      她一时感到天崩地裂,比失去十年未来、比被魔教抓捕更可怕,更摧心。
      那珍贵的解药,只有最后一份。
      却见白娥转身,对教主的高座盈盈一拜。“让主上和姐妹们见笑了。实在是属下心存侥幸,未能按照宫规与家人断交,才惹出这事来。”
      “婵姐姐……”小娟只剩下哀求。“我们不是约好了,要戴着奶奶的镯子,好好找个郎君,过好日子的么!”
      镯子已经没有了,小娟只是慌不择言。
      “傻孩子。”白娥最后一次对她转身。“所以我将那镯子留给了你。我和你不一样。我已经……不需要它了。”
      白衣的美人对主座再拜。
      “极乐宫妙音阁白娥,彻底醒悟,唯愿解离前尘,誓别俗世,早归极乐,还请主上赐药!”

      *
      小娟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极乐宫的。
      背后丝竹渐渐熄了,楼宇繁华依然。
      她冒犯了极乐宫,只被羁押了几日就放了。
      她已经受到足够的摧残。而她的未来,也将面临无望的束缚。
      “让她去吧。”教主仍旧衔着笑意。“自由将是对她的折磨。”
      走出宫门的那一瞬间,她竟生出一丝干脆舍弃一切、就此做个浪人的念头。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
      这么想着,她被路旁一个横卧的乞丐绊了一跤。
      “喂……喂?”
      极乐宫地势高,门前正是风口。白日里华服的乞丐都找了其他避风地。只剩这一个脏兮兮的躺在一堆废物里,竟然懒得挪动,宁可原地吹风。
      “喂,你没死吧……”
      懒乞这才动了一动,不过也只是翻了个身,找了更舒服的姿势侧卧。
      这一出闹剧,让她暂时忘了之前的悲戚。之前她还笑话过这些乞丐,如今的她竟连乞丐都不如。
      她累极了,一步也走不动,什么也不愿想,顺势在一边坐下。

      但是深夜的寂静更令人发慌。
      “你一定也笑话我。我白跑一趟,还什么都没了。”
      话语冲出了口。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但她并没得到回应。时间漫长得难熬。就在她以为这乞丐是个哑巴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声音。
      “……我为什么要笑话你。”乞丐眼睛都不睁。“笑话别人的人,不过是怕被人笑。”
      小娟被人笑话惯了,一时有些诧异。
      “可是,人人都说我不懂,是个傻孩子。”小娟看着伤痕累累的手。“姐姐……也叫我傻孩子。”
      “人人都犯过了傻,怕看到别人犯自己一样的错误。”
      “……”
      乞丐偶尔回答,小娟可以感觉到,从头至尾,他对于这奇怪的谈话都无动于衷。
      “我也不懂我姐姐,做了傻事……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还背上十年的债。”
      乞丐轻笑。“人哪有那么好懂。不说别人。难道你就懂得你自己了?”
      小娟说不出话了。这个奇怪的地方,令人头脑发昏。说着要拯救姐姐,也许只是她依赖姐姐罢了。
      “……你真奇怪。但是,如果早点遇到你,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反了。”乞丐却不附和。“你只是遭受了这些,才遇到我。”
      小娟感觉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也瓦解了。索性蜷缩在墙角,不想面对这些结果。
      或许这样也不错。
      “……你觉得,做乞丐怎样?”
      “不是很糟。只捡别人舍弃的东西,就不用乞求任何人。”废品堆里的乞丐直言。“只要我知道自己没有价值,就不会浪费任何心思。”
      小娟沉默。如果就此放弃,或许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别想这么多,你还有吃的么?”
      小娟下意识摸向包裹。她终于饿了,可来程的食物已经吃完。她抖落出行前七姑娘塞给她的干粮包袱皮。
      原来七姑娘那始终冷淡的态度,大概知道她有可能不会回来。
      “对不起……”
      虽然已经失去一切,她不能再失去诺言。不然她和那些魔鬼有什么区别呢?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小娟绞着那包袱皮,眼眶渐渐热了。“我,我还得回去。”
      她缓缓起身,才发现那个乞丐,不知何时睡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结果又搞了一篇后续……也可以独立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