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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极乐(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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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七姑娘打开店门,再次看到了狼狈的小娟歪在门口。
“我……回来了。”小娟一路乞讨,风餐露宿,比预定时间晚了些时候。
七姑娘拧起浓黑的眉毛,又散开。
“瞧你这样子,快起来,别给我的店面丢人。”她麻利地揪起小娟的后领往里拖。
“对……对不起……”
“还知道回来。”七姑娘背对着她,扯下她的外套拍打。“晚了几天,我会在你工期里加上的。”
只有日复一日,小娟又恢复了普通的生活,每日在药铺被使唤。七姑娘牙尖嘴利,商贩也很难占到便宜。但她偏偏能搞到些稀罕的药材,药铺生意还算过得去。
小娟迷迷糊糊地想,或许七姑娘早就知道这种结果。
“你们这些人啊,我是见多了。”七姑娘开了烧酒小酌。“没有一个能成功从那魔窟救人,甚至连自己都会赔进去。不论我开多高的价格,都拦不住,拦不住啊。”
小娟有些心寒。她也险些就要放弃自我了。
“虽然那魔头现在收敛了,但魔鬼就是魔鬼。”七姑娘又灌了一口。“害了舒还不算……”
小娟手一抖,差点摔了正在擦洗的杯碗。
她在极乐宫的地牢里听过这个名字!
*
“哦……新来的?”
被关押在地牢的几日,小娟听到墙后传来了一个老者的声音。苍老得仿佛被深埋的罪证。
那是囚禁在水牢的前任魔教长老。
“小娃儿……你要报复他?呵呵呵呵……”
“你们……扳不倒他……谁也办不到。教主忧只有……一个弱点。现在,他连这个弱点都克服了。”
“什么?”小娟贴着墙。“他也有过弱点?”
“呵呵……”那长老吃吃地笑。“年轻人啊,难道现在没人知道十年前江湖的第一杀手、魔教前任右使舒的名号了吗?”
“可右使舒,已经十年没有消息了……”
“呵呵呵呵,那位右使舒啊,可是我们教主忧的好兄弟呢。”
听着七姑娘的酒言,小娟沉寂的心狂跳起来。十年前,神医谷,右使舒,这一切似乎都存在着隐秘的关联。最关键的是:
【当今世上,如果还有人能动那魔头……】幽暗地牢中老者的话语在她耳边环绕。【就只有那位舒了。】
和魔教玄乎其玄的传闻相比,极少有人提及右使舒。即使过去十年,所有人都对那个恐怖的杀手讳莫如深。
仿佛就是死亡的化身。
“右使弱冠出教,一生不曾失手。”江湖老人还记得那个被右使舒的刺杀预告统治的年代。“右使舒在前任教主时,就已经是江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任务。后来,教主忧支使右使舒肆意指杀,从武林盟主,至官宦要员,言出必杀,无一能幸免。甚至还有人说,就是他们合谋杀死了魔教上一任教主,以助忧忧登位呢!”
小娟听得半信半疑。她见识过教主忧,知道那一位的恐怖,根本无需假手他人来夺取什么。
“可是,教主忧十年前出教,血洗了众多门派,却止步于神医谷。右使舒也同时消失于江湖,下落不明……”
听过长老的话,小娟有一种直觉,那一定是舒的缘故。
小娟发现,每隔几个月,七姑娘都会消失个半日。
七姑娘并非如她所说的去进货。小娟尾随着她,发现每次她都消失在一片乱石岗,数个时辰后又突然出现。
小娟心底的不平又被勾了起来。她总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却一再地失去。她不能忘记那个罪魁祸首,那个傲立于江湖之巅的魔头,笑吟吟地,玩弄这么多人于股掌之中。
再也救不出姐姐,令她对这世界彻底绝望。而那魔头就是要观赏她的绝望。
反正她一直在犯错,也不差这一件了。
终于,她小娟尾随着七姑娘,摸进了一条暗道。暗道蜿蜒向下,愈来愈冷,竟是一处地下冰库。
远远地,她听到七姑娘的声音从不远处幽咽曲折地传来。
“果然如你所说,这些人拿了药,也是放不下的……”
“这次这个啊,尤其傻,被人坑了,跑都不知道跑……”
七姑娘也不似往日强硬,絮絮叨叨地,仿佛倒豆子。
但始终没有人回应。小娟的心一点点下沉……
***
“白娥,祝贺你。”分坛的姐妹们聚拢过来,与她话别。“你就要去总坛极乐天了。”
白娥欠身笑笑。“分坛总坛,都是姐妹,相信相爱,没有什么分别。”
“说得对。”美貌的宫人们也笑。“你醒悟得如此透彻,难怪得到教主青眼。”
*
【忧和舒,本来是一对孤儿兄弟,是前教主发现了他们。】长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缓缓叙述。【那时我们选拔了许多孩子修炼无相神功。舒有一种特别的天赋,于是被前教主单独带走了……】
“白娥,现在开始,你将是极乐天四使之一。”接引她的嬷嬷带领她巡看总坛,也就是教主忧最常逗留的宫殿。
她们路过一片荒芜水系,岸边被围栏重重围住,看不到对岸。
“嬷嬷,这是……”
嬷嬷自若的脸上浮现一丝紧张。“白娥,莫问。记住,想要在主上身边活下去,切勿多问。”
*
【后来,右使舒与教主忧决裂了。右使舒的一切都成为教中禁区,包括他曾经居住的湖心岛。半年后,教主的无相功法突破第九重,终得无牵无挂,独步天下之境。】
*
“白娥,你来了。”
帘幕后的教主摆手。“本座没有心情,回吧。”
首次抱着琴亮相的白娥一顿,行礼告退。
“明日还是这个时间。”教主的声音没有情绪,在昏暗的殿内回荡。
“是。”
白娥日日觐见的事在教中流传。
教主喜怒无常,难有人长伴,离他越近,往往越危险。
叛徒与亲信,往往都落得同样下场。
无相功法练至九重后,教主忧焚烧了右使舒往日的住处,销毁了他的一切印迹。甚至令江湖中人都不敢轻易提及。
教众更不敢忘右使舒的下场。
“娥妹妹……”与她一起被擢升来总坛的宫人欲言又止。“主上待你可好?”
白娥得到教中四使的地位,位例配额都高过常人。她手持黑檀木梳,一下下理着乌发。相比刚入极乐宫时,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了。
人们常说,极乐宫人美貌异常;但最催人美貌的,是在教主忧身边。
“……尚好。”
宫人看出白娥的疲倦。“主上一向如此。娥妹妹,不论如何,不要忘记宫规。违背宫规,只有死路一条。”
白娥沉默地抿唇。
外人只道极乐宫乖张诡谲,宫规却叫他们抛却俗世,博爱姐妹,永不背离。
白娥垂目。她想起很久以前,还在酒肆卖唱的日子,小娟还唤她婵婵。可路过的魔教众武功高深,行事狂肆,几招就将那三层的酒肆砸烂了。
而她躲在楼上暗桌下,不住地发抖。
惊鸿一瞥,是一抹暗红。
“听闻这儿风景不错,也不过如此。”那抹身影立在街心,始终未动手。“本座乏了,回。”
于是那群美貌的修罗立即停手,如骤风过境,倏忽又消散了。留下一地狼藉里,怔怔的小婵。
和一种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意。
“那就好,我知道你是通透的。”宫人摇着扇。“第二宫规,除了博爱无私,还有后半条:不可怨恨教主,亦不可恋慕。但我真不懂,这怎么会是同一条。”
博爱则无私爱。无恋则无怨。
“是啊,真……奇怪呢。”
白娥扶着琴,低下头去。
*
白娥很清楚,自己只是教主暂时的一个乐子。
或许都算不上。
小娟触犯了宫规,还能够活下来,并非因为倏忽或仁慈,而是忧忧的兴致尚未结束。
“你这妹妹真有精神。”教主忧传唤她来,并不为欣赏琴曲,偶尔说些闲话。“你说,这一次,她会不会放弃呢?”
和往常高渺的教主不同。白娥感觉她仿佛更靠近了一些。
却也看见,教主的眼神空旷。
“属下不知……”
“说吧。”教主忧摆手。“本座许你说。”
但这是一句虚言。教主忧要人性命,生杀予夺,根本无需任何理由和前提。
或许是连日的压抑和担忧,令白娥不再顾虑那么多。
“恐怕她……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白娥抱着琴。“那孩子,从小就很固执。”
教主没有回音。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远了。这在他们的对话中是常事。
“是啊,总有一个人更执着……”教主眼神逐渐晦暗。“和另一个,更冷酷。小娥,你现在又是什么心情呢?”
白娥忍着惊惶。她知道这个话题已经无限接近教主的禁区。
“我……我……”冷汗涔涔滴落。
“如果我命令你不去见她,你会照做么?如果我命令你放弃她,你会反抗么?”教主忧并未放过她。
白娥感觉自己知道了太多。这个答案太危险了。
教主依然敏锐。“怎么,怕成这样。本座不讨厌实话。”
“属下不知……但如果是您,如果是您……”
“下去。”
教主忧忽然打断,语气也脱去了那种空茫,变得冰冷。
“本座不想知道了。”
*
“出来。”七姑娘声音一变。“听够了么?”
小娟从阴影里走出来,低着头,自觉理亏。
“对不起……”
“哼。”七姑娘抱着胳膊。“再加一年。”
小娟咬唇,“你果然,是认识舒的。”
“那又如何。”七姑娘眼神锐利。“你不要白费功夫了。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么?没有人能打败那个魔头。没有人。连靠近他都是白费力气。”
“可是他们说,他们说舒……”
七姑娘冷笑。“舒更不能。这解药,就是他研制出来的。他给我这个解药,同时也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人真的需要这个解药。极乐宫的毒是人心的欲望和孤独,那是……无药可解的。”
*
白娥说不清这种滋味。
越是接近教主忧,就越明白,教主忧确实已经到达了无牵无挂的境界。他召集众人,令他们斩断过往,只与宫人相亲相爱,终日寻欢作乐,终究是因为他自己不再有所牵挂,不再有所渴求。甚至在他焚烧右使舒的住处时,都不曾有所波动。
他不让人提起这个兄弟的事,并非因为介怀。恰恰相反,他已经毫不介怀,所以他害怕这样的自己。
那实在是一种非常高寒,非常壮美的孤独。
她也越来越深陷。没有人能拒绝这样孤高的恶魔。就像天之寒月,越是遥远,越让人仰望。
“主上,我想,这里也许有什么误会……”她不禁怨恨起那个不曾谋面的,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舒。“他并不想放弃你。”
“不是他放弃本座,是本座放弃了他。”教主忧不依不饶。即使没有情绪,他依然固执于一些细节说辞。
“可是这些年,他杳无声息,怕不是已经……”
“不可能。”教主忧断言。“小娥,你知不知道,你妹妹求来的解药是什么?”
白娥愕然。
“……这世上,只有一个事物可以解极乐宫的蛊毒。所以,我确定他还活着。”
*
小娟不服气地抬头,向前一瞥,赫然看到七姑娘背后是一副冰棺,上面供奉着一个凝霜的牌位。
“小婵,你知不知道,你求来的解药是什么?”
小娟茫然地摇头。
“这世上,只有一个事物可以解极乐宫的蛊毒,那就是舒的鲜血。”七姑娘怅然说道。“舒曾被教主忧种过魔教的蛊王,所以他的血,能够压制那些蛊毒。可是当年舒中了蛊毒,为了与那魔头决裂,始终不曾服软回去,所以他……所以那之后没多久就……就……”
七姑娘的声音哽咽了。小娟从未见过精明的七姑娘,有如此感伤的一面。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就是那时候,偶然被他搭救的神医谷门人。”七姑娘望着那牌位。“我是杀手舒的最后一个目标,也是唯一一个,魔头名单里幸存者。”
*
“所以说,你的妹妹真的很有本事。为了你,竟然连舒的鲜血都找到了。”教主忧晃着青铜酒杯。
白娥无言。如果舒还活着,为何能够隐匿至此?
……又为何伤人至此?
“所以啊,本座不仅没要她的命,还将她关在左长老的隔壁。那老东西,闷得久了,见谁都会唠叨那些往事。”
教主忧轻巧地笑了。
“你说……下一步,她会做什么呢?”
*
“可是,这解药……”
“这解药,是舒放血之后,冷冻在这里的。”七姑娘恢复了坚韧。“时至今日,舒仍是江湖第一的杀手。只要解药还在,那个魔头就会有所忌惮。”
七姑娘冷笑。“我才不信那个魔头会真的转了性。他恨舒,恨得要死呢。”
小娟被这些秘密冲击得头晕。她隐约感觉教主忧和七姑娘所说的不太一样,但至于哪里,她也说不清。
“所以右使舒……是一个好人么?”
七姑娘点头,又摇头。
“我不知道。”七姑娘很久没有和人谈论这些,语言仿佛锈了一般无法流畅表达。“他杀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但都不是为了他自己。没有人理解他的行为,他也不寻求他人的理解。他令人感到幸运,同时也令人感到不幸。只不过,我不后悔。”
小娟呆呆地想着,原来那横行无忌的魔头,竟然也是有兄弟的。
“对了,舒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
“小妹她……恐怕不会放弃的。”
“即使她失去了所有?”
“即使她,失去了所有。”
一阵没有温度的沉默。
“那可,真是令人困扰啊。”
云端的教主忧垂下帘子。
*
小娟再一次站在极乐宫巍峨的门口。
她耽搁了几日,才找到山中的总坛极乐天。如果七姑娘知道了,肯定又要骂她。
……谁让她总在犯错呢?
黎明将近,天色未晓。此时连极乐天都是安静的。
小娟在那恢弘的台阶上,轻轻放下一个信封,转头离开。
极乐天的宫人拾到信封,难以决断,只能求助教中老人。
“这……这……”教中老人捻着信纸颤抖。“这的确……是前右使的笔迹。”
宫人面面相觑。
信纸很简单,只有一个几日后的时间,和附近的一处山神庙。
白娥抱琴而来时,看着绝艳的教主斜倚着,指间夹着一片雪白信笺,仿佛翩跹的白蝶。
她感到失落,同时也有些解脱。该来的总是要来。
“真有趣。”教主忧仿佛有些醉意,但他眼神还亮着。“他倒是一点没变。你说,本座要不要去呢?”
白娥知道,教主并不需要他人的意见,但她不得不回答。
“属下不知右使为人。”
“是前右使,月使白娥。”教主不忘纠正。“本教已无左右使,增设为你们风花雪月四使。其实没有人了解他的为人。所以说不准,这是个圈套呢。”
白娥没有想到,教主竟比自己还冷静。
“可是,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有音信,或许是有什么要事?”
“要事?”教主又笑了。那是一种非常美,也非常空洞的笑。“在他眼里,可没有什么要事。什么正邪,生死,统统都不要紧。”
“可是……”白娥有些看不下教主忧的表情。不是痛,而是一种无法感觉到痛的表情。“可你们是不同的。”她低声说。“毕竟你们,可是兄弟啊。”
教主不再笑。他背过身去。
“月使,你逾越了。”
“请主上恕罪。”
白娥俯下身,不知道自己将面对什么。但她只听到上方贵人离开的甩袖声。
“……那我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教主忧抛下这句话。
*
三日后,山神庙。
约定的时间是日落后。
“你说,那魔头真的会来?”
小娟抿着嘴,点点头。
被召集而来的侠士们左右相看。他们都是当年被教主忧灭门的后人,一齐来报仇雪恨。
七姑娘说,那一次教主忧杀的人尤其多,是因为右使舒抗命的缘故。右使舒向来为教主忧杀人,从不爽约。她说那是在发泄对右使舒的愤恨。
群侠们半信半疑。“可是这十年来,对于江湖邀战,那魔头从不回应。你又凭什么有这个信心?”
“那……不一样。”小娟凝视夕阳的红光。“毕竟他们,可是兄弟啊。”
群侠埋伏了起来。
可和黄昏一起到来的,不是魔教教主,而是一个乞丐。小娟记得这个怪诞的家伙,不想牵连无辜。
“不行。”侠士拦住他,“现在出去,我们全部都要暴露!”
这里似乎是乞丐的落脚点,他摇摇晃晃走向破败的神龛,就躺了下来。
日落了一刻。
群侠都埋伏在小庙外的灌木丛里,全神贯注,凝神屏息。
乞丐仰倒在稻草堆,熟睡中发出饥饿的咕噜。
来了。
那是一抹夺人心魄的暗红。
仿佛深秋的红枫,被风卷过来,没有什么刻意,没有什么目的,却能轻巧地划开咽喉。
细细的血丝,如情人的红线,在山神庙周围漂移,逐渐织成一条密网。
“无相神功!”侠士来不及哀嚎,就倒下。
小娟捏着拳。忽然意识到,这些人和自己一样,明知没有胜算,依然来复仇,不过是为了死得更轻松一些。
如果一件事情彻底地失败了,至少会轻松一些。
“真是无趣。”
教主忧步伐翩翩,仿佛在花池浪游。他只需内力吐息,便能同时杀死数人,根本无需出手。
“你看,我来了。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从前襟抽出那张信笺,然后松开。
信笺从他手中飘落,缓缓落在血泊中,终于被血所浸透,再也看不清字迹。
这张信笺,是小娟趁七姑娘不注意,从舒的遗物中偷出来的。
曾经的第一杀手,魔教教主的胞弟,蛊毒的破解者……却走得寂寂无名,一生也没留下什么外物。
这信笺其实是右使舒的记录簿,里面一页一页,记载着教主忧下达的暗杀任务,只有时间和地点,全无感言。说来讽刺,十余年后,小娟从中选了日期和地点最合适的,又返还给了教主忧。
只可惜,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为什么……为什么……”小娟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又艳丽的场景,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你怎么会知道……”
教主忧站在血泊中,依然缱绻地说,“世人总会搞错一件事。右使舒的确是第一杀手不假,但他并不靠武功杀人。其实他呀,根本不会任何武功。”
教主忧随手打落几把飞来的剑。“你们虽然掩藏得很好,还是用了武功的。”
“魔头,休得废话,受死!”
三名侠士冒死冲上前,却被教主忧的长袖卷住了剑刃,反而死在一剑之下。
“……更何况,你们不了解他,他言出必行。”教主忧依然在自言自语。“舒说了永不相见,就不可能再见。”
那就是恨么?那真是恨么?
小娟不知道。过去她是这样以为的。
“魔头!”小娟并不想一直躲着,她从墙角跳出来。“快住手,放了姐姐,否则……”
“否则?”教主忧微微一笑。“果然是你。你还真是固执啊。”
恶魔发出无奈的叹息。
“废话,你这个无情无义的魔头怎么会懂!”小娟喊道。“那是我唯一的姐姐!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
教主忧眼神一变。
“果然,这样的念头,很碍眼啊。”
*
【右使舒在随教主闭关。】
【右使舒昨夜接令,已经动身……】
【忧忧,右使舒现在只服从教主的命令。】
左长老这样说,所有人都这样说。
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忧忧都没有放弃。
直到他杀死了前教主,沾着鲜血,转向他唯一的,过去相依为命的兄弟。
【恭贺教主。】
右使舒低下头去,没有看他一眼。
*
小娟知道这样也无济于事。最后一份解药浪费了。她的一生,和她姐姐的一生,都已被这个魔头毁了。
她双手握剑,尖叫着向那人冲去。
教主忧静静地看着她,一动未动。
“娟!”一道女声响起。“快住手!”
小娟的武功蹩脚,当她看到姐姐冲过来时,为时已晚。剑尖一偏折,刺中了白娥单薄的肩膀。
透过小庙漏风的破窗,一轮圆月不知悲欢,缓缓上升。
“姐姐!婵婵姐姐!”小娟搂住手上的姐姐,一时间电光石火,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你……你不会,是怕我伤了这个魔头吧!”
“娟,是姐姐对不起你……”
白衣的月使,嘴角一点点溢出血。“姐姐……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还怕让你失望……姐姐连告别……都没有说……”
“为什么……为什么……”
晚风萧萧。
教主冷淡地看着这一对姐妹。
“真是有趣。这江湖里还没有人有资格替我挡刀。你这姐姐是怕我伤到你,才出来阻止你。”教主忧抱着手肘,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们。“为此,她不惜违背极乐宫规。”
“什、什么……”
“第一条,抛却世俗,只以宫人为手足。第二条,互敬互爱,不存私心。如今,她却要救你一个‘外人’。那么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魔头!你……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来看别人的悲剧!”
教主忧微笑。“那又有什么分别。要知道,做我这样的宫主,没有仇敌,没有困难,真是太无聊了。我给过你们机会,可你们不要真正的极乐,不要真正的家庭,偏要人世的忧苦,不过求仁得仁罢了。”
“……娟,放开我,你快走!”小婵了解,这是忧忧即将出手的前兆。“极乐宫……容不下私情,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白衣的月使缓缓看向那残忍而优美的主上,咽着血说。
“会有什么下场……我早就知道。”
“很好。”教主忧有了兴致。“你们……比之前人的反应,有意思。”
小娟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并不是第一对被这样折磨的手足。忧忧一早就选中了她们,来表演这场闹剧,给自己助兴。
“为了奖励你们,小妹妹,我给你一个机会。”教主作沉思状。“这样吧,只要你现在杀了你姐姐,我就放过你们。否则……就将你们一起杀死。”他笑盈盈地,“怎么样,是不是很仁慈呢?”
“你……”小娟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残酷。
经历了这些,她其实是什么都不怕的。但是她姐姐不同。小婵比她更果断,更舍得。
月色披洒了一层冷光。
小娟抬头看向那至尊的魔鬼。魔鬼并不在乎他人的生死,他只是笑盈盈第,想品尝他人的痛苦!
“娟,别任性,杀了——”
“你休想得逞!”小娟捂住姐姐的嘴,不让她说出残忍的选择。
咣当一声,她听到一个事物从衣袋掉了出来。
“这是……”
教主忧忽然停顿了。
那也是舒的遗物之一。
在那地下冰库里,小娟偷偷出手,本以为偷盗了天下第一杀手的什么厉害杀器。之后她连夜离开,清点时才傻了眼。
金属声清脆不绝。
小庙中,小娟缓缓摸出一个九连环。这是当时民间流行的益智玩具。但舒的这一件已经十分老旧,几处生锈了。
“我……我见到了舒。”小娟扬头,黑白分明的眼珠瞪视着教主忧。她举着这个玩具,仿佛举着一把专属的利剑。
“没错,舒不会来见你。但是他告诉了我一件事。”小娟胸廓起伏。面对这个魔鬼,她已经用上了全部的力气。“如果……你敢动我姐姐一根头发,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知道一个字!”
教主忧微微偏头,于是月华随着他黑瀑似的长发流泻下来,无穷无尽。
“哎呀,这个东西……还真是怀念呢。”忧忧看着那九连环。“那是小时候,我送给舒的礼物,倒没想到他还留着……”
月色衬得恶魔脸色惨白。时间仿佛静止在他稍纵即逝的怀念里。
这样一个小小的玩具,竟然胜过此前数十个舍生忘死的复仇者。
舒有一种特别的天赋,就是可以看到凶兆。
幼年的舒日夜受到这种天赋的折磨,终日不得安宁。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忧忧省了几日的口粮,给弟弟买了这个玩具。
舒非常喜欢。忧忧便觉得很值得。
九连环通常由两段杆子,和九个圆环纠结而成。通过有序的摆弄,可以将九个圆环依次套上,反过来也可以全部解开。
套上和解开,都算作优胜。
忧忧不懂得这种枯燥的游戏有什么趣味。想要解开,不如直接斩断。但还是孩子的舒就专注而耐心,很快掌握了诀窍,乐此不疲。
教主忧这才发现,他竟然还记得这些琐碎。曾经愤恨使他恨不得将那个人的事完全遗忘。
“你说……舒他……有一件事要告诉我?”
“是的……”
小娟只能继续说谎。舒当然不会留下什么话。她知道的真相,只有舒的死讯。
“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就放我们姐妹离开!”小娟强撑着精神,摇动那九连环,仿佛法师中的仪仗,在山神庙里铃铃作响。
千里月色,古今悲喜,人难长久。
“你们啊,还真是令人羡慕。”忧忧长叹一声,目光移开。“如果是十年前,哦不,五年前的我,或许就答应了。”
“什么……”
伴随着一阵气力声,小娟讶然看到手中被接过去的九连环,彻底被可怕的功力弯折了。九个圆环也被捻成崎岖形状,再也无法左右顺畅地滑动。
那个被细心保存的玩具,也成了一捧废铁。
“很抱歉,如今的我,什么都不在乎,也不想知道。”
教主忧轻轻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可是他的……”反而是小娟难以置信,险些说出遗物。“既然是你送的,怎么能弄坏它……”
“那又如何。”教主忧满不在乎。“你们以为他退隐了,我就会珍重他的东西?笑话!你们莫以为人人同你们一样顾念对方。他惹恼我的时候,我就把这东西摔坏过。他给你这东西,就是提醒我,不要忘记是我抛弃了他呢!”
教主忧缓缓地微笑了,仿佛发现自己终于通过了什么艰难的试炼。
小娟与小婵对视。她们伤痕累累的面庞,反而看起来更相似了。
她们都感到一种悲哀。
原来世间最孤高的人,与她们一样不断地失去,不断地沉沦,再以极乐为名,不断播散苦果。
没有人能活着离开那里。舒曾经这样告诉七姑娘。极乐宫的毒是人心的欲望和孤独,那是无药可解的。
也包括忧忧自己。
忽然有侠士支撑这起来。
“好,拖住了你半个时辰,就是值得了。魔头!你就算杀了我们,今日也逃不过了。我们来时已经通报了所有武林正道,他们都在赶来围剿的路上!你和你这个魔教妖女,今晚都难逃一死!”
趁着那人吸引了忧忧的注意,小娟扶着小婵,躲到神龛后休息。
此时她才想起,庙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放弃了所有的,只与废弃物为伍的乞丐。
激烈的争斗终于惊醒了他。小娟只知道他醒了,但是他没有任何动作。蓬乱的头发似乎几年未剪,彻底盖住了他的脸。小娟不知道这人还能不能看清什么。
“求求你……快帮帮我们。”小娟哀求。“求求你了。”
乞丐动了动上身,小娟才发现他已经瘦骨嶙峋,只怕还不如自己有力气。
“是你啊。”对眼前的险境,乞丐依然无动于衷。“这一次,你带东西来吃了吗?”
“……”小娟气结。但转念一想,也并无道理。有些人只要活着,就很好。爱之仇,情之债,终究是奢侈品。
“抱歉……我没有带。”
“那么,你有什么废物么?”乞丐掏掏耳朵,并没有表露失望。
废物是不会生出希望的。
小娟刚想摇头,却发现了地上散落的,被忧忧粗暴折断的九连环。
“只有那个……是……没人要的东西。”
小娟说着,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她已经开始悔恨将这东西,从舒的安息之地偷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