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餐》闪了老腰

65、极乐·4（终）

　　教主忧没有犹豫。这对话已经在他心里演练了许多遍，终于寻到契机。“这世上，他是最可恨的人。”

　　*
　　左长老还记得，前任教主将那孩子单独带来的事。
　　魔教的无相神功，其实分为两个部分，上部无名心法，下部无明功法。只不过无名心法诡谲难懂，也不是武功，未有人能入门。历代魔教教主，都以修炼无相功法为毕生大业。
　　和天资卓绝的兄弟相比，舒瘦小贫弱，他们看起来完全不似一对兄弟。
　　最初，左长老与前教主，是打算用这孩子，来做忧忧的磨刀石。他们对忧忧寄予厚望。却无意中发现，这孩子能够参悟失传的“无名心法”。
　　“舒，我是左长老，这一位是教主。”左长老看着眼前的孩子。那孩子看起来不反抗，也不顺从。平凡中又有一种难言的古怪。“从今天起，你就不用和其他人一起训练了。”
　　男孩舒抬眼。
　　鸦灰色的眼，仿佛能将人的祸福都看穿。
　　左长老这才想起，对方有可以看见灾祸凶兆的眼睛，忽然有些脊背生寒。
　　“我知道，我和哥哥，只能活一个。”他眼睫忽闪，说出了教主原本用来威胁他的台词。“我们之中的一个，必将杀死另一个。”
　　他们的角色忽然调转了。
　　“你……不害怕？”
　　“害怕？”男孩耸耸肩。“我为什么要害怕我的兄弟。”

　　无名心法之所以难以入门，就是需要修行者无牵挂，无执着，甚至看淡生死。
　　右使舒离群索居，不言不语。前教主担忧他练功不顺，召来对谈。
　　“没有什么。我很好。”
　　“……那你在功法上，可有什么困扰？”
　　右使舒歪头想了一会。“一定要说的话，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我练功太顺利了。”
　　“……你不会，已经突破第六重了吧？”
　　此时，其他修炼无相功法的种子们，也才过第五重。
　　“不是，我到第八重了。”如此进展，右使舒没什么波澜。
　　前教主面对舒总有些语塞。就连他自己的无明功法，也不过第七重而已。相传心法与功法相辅相成，他难以想象这孩子究竟是什么境界。
　　“却没到第九重。”右使舒一板一眼地报告。“第九重的突破口，是破除执念。可我不明白什么是执念，又怎么破除呢？”
　　“……”教主叹气，循循善诱。“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想达到的目的？”
　　右使舒不断摇头。
　　“那或者，是你想了解执念的念头，也可以算作……”
　　“哦，那算了。”右使舒摆摆手。“我也不喜欢练功。反正哥哥会来杀死我，差不多就行了。”
　　一年后，当前教主令他们兄弟互相残杀时，却被少年忧刺中要害。
　　濒死的前教主看到少年忧冷静又通红的眼，忽然意识到，右使舒还有一个能够了解的执念，那就是他的兄弟。

　　*
　　“极乐宫规第二条，不得有私怨，”小娟料定这个回答。“也不得有私爱。教主，我再问你，你是不是恨他？恨不得……杀了他？”
　　这位教主，如此傲慢，如此残忍，不允许任何忤逆和背叛。所谓愤恨，都是背后有庞大的期望。
　　那怪乞说，只要没有价值，就不会浪费。多么简单的道理，连乞丐都清楚。
　　或许正是因为乞丐，比常人更容易看清吧。
　　“我……”教主声音低哑。“我恨……”
　　仿佛有一道微小的裂缝，在那无坚不摧的，残忍的心脏上蔓延。
　　他未能把话说完，就有一个事物从他的袖笼里咣啷啷掉出来。
　　小娟和教主忧，都怔怔地看着那个事物。是那一个被折损的、又不知何时被修好的九连环。

　　*
　　【哥哥，我不想练功。】
　　他们是一对孤儿，为了生计加入魔教。但舒没有天分，又性格松散，对于麻烦事儿都很抗拒。
　　【不行，舒，你必须练功。】忧忧耐着心告诉他。【这是一个杀人的江湖，不练功，那就会被杀。】
　　【练与不练，都会被杀，何必多此一举。】
　　舒枕着手臂在一边睡觉，晒太阳，玩九连环，就对修炼不上心。
　　忧忧非常心焦。魔教的训练是末位淘汰制，无法胜过别人，就会被杀死。那一天，忧忧当着舒的面，用力将他自己送的礼物九连环折弯了。
　　舒这才抬眼，闪烁地看了他几眼。
　　之后一整个下午，忧忧都没有看到舒偷懒。他终于欣慰。
　　和其他人不同，忧忧很相信自己的兄弟，也是一个不世奇才。
　　结果到了晚上，忧忧依然没有看见舒。他翻墙找过了所有舒常去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忧忧在武库找到了舒。
　　那小小的男孩不眠不休地，在敲打那被弄坏的，心爱的玩具。

　　*
　　“很多年前，我也这样把这个玩具弄坏过。”教主忧捧着九连环，突然开口。
　　“其实我不喜欢这个东西，但是舒喜欢。舒很聪明，他很快就能把这东西解开，再连上。上一次，我把它弄坏了，也是舒自己修好的。舒除了不会武功，手艺一直很好。”
　　小娟知道，教主忧终将想起来一些非常重要的往事。
　　教主忧放下了红伞，在门廊坐下，双手捧着那九连环，一下一下，也拆解起来。
　　“舒很喜欢这东西，我很妒忌，但是弄坏之后又后悔。我怕舒记恨我。舒可以几个月不开口说话，却特别爱惜这些小东西。”
　　“真的？”小娟想起七姑娘的描述。这世上的怪人真多。“舒因此怪罪你了么？”
　　教主一怔。
　　“后来……”他努力地在记忆里寻找。“后来他修好了，告诉我说……”

　　——【我只是想把它修好，毕竟，这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男孩细致地，一点点与那弯曲的废铁较劲。【哥哥，我怎么可能生你的气呢？你可是我唯一的兄弟啊。】

　　雨幕轻柔如烟。
　　小娟看着那不可一世、罪大恶极的魔教教主，竟然静静坐下来，在拆解那个磕磕绊绊的玩具。
　　原本他轻轻一碰，就能让这些连环全部扭断。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到金属沉越的敲击声。
　　九连环的秘诀，就在于以退为进。想要拆开，必须先上套。如此反复，教主忧掌握了秘诀。
　　“果然，我不擅长玩这东西。”一个时辰后，教主忧终于解开了九个环。“如果是舒，用不了多久，他甚至闭着眼睛，就能……”
　　教主忧忽然哑了。
　　小娟心中一颤，她从未往那个方向想。她领悟了教主忧的惊惶。就算武功盖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解体的九连环捡起来，尽数修好，再一圈圈套上……那个乞丐，的确有很大的嫌疑！
　　这样一来，许多古怪的地方反而能说通了。
　　为何这样一个暗杀的节点他会现身。为何他如此熟悉脱逃的路线……毕竟，那原本就是他的刺杀任务！
　　可是另一方面，小娟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在那个地下冰窟，她亲眼见过了舒的冰棺。

　　“教主，我觉得……”
　　“呵，原来是这样。”教主晃着那已经功成的九连环，九个圆环落在他手心，发出清脆声响。“你说，舒想要告诉我一件事。原来你早就知道吧……”
　　小娟不敢看那美丽的恶魔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她的确知道舒的一件事，但对于现在的教主忧而言，实在太过残忍。
　　“不，那是我编出来的。”小娟小心翼翼，想要转移对方的注意。“那个，您是不是还没吃早饭……”
　　然而教主忧充耳不闻，只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他如黑蝶一般转了几圈。
　　“真有意思，原来是这样……”他反复端详着九连环，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证据。“你看这个连接处，这个牙印，跟当年他修理的方法一模一样！”

　　“原来舒真的来见我了。”教主忧满心欢喜，与之前暮气沉沉的极乐宫主判若两人。“我错怪他了。”
　　小娟心情很复杂。她恨过这个人，但也知道那是一种迁怒。
　　教主忧不再和小娟周旋，径直走入神医谷。
　　“不好，他刚刚被我打了三掌。”走到一半，教主忧才想起，又急切地问小娟。“他在哪里？可有什么大碍？”
　　一旁的神医谷人只看见精神焕发的教主忧，也不知他们之间的复杂内情，“那位先生说没事，只是有些乏了，正在谷内休息。”

　　小娟跟着众人，向谷内走去。
　　“奇怪，这不是疗养处啊……”
　　“那位先生似乎了解谷内布置，没人引路，自己选了个房间。”神医谷人也有些困惑。“这边都是库房，房间很小。那先生选的屋子，连张卧榻都没有，只有一张桌子。
　　“那是自然。他来过神医谷两次……”教主忧十分笃定。
　　不久他们便赶到了。偏僻的小屋，闪着昏黄的光火。
　　“舒？”教主忧快步上前推门。
　　门是锁的。
　　教主忧旋即抬手，提气震开了锁。仿佛怕什么溜走似的，只将木门推开一个窄缝。
　　小娟在后面努力伸头，依然看不清。
　　教主忧却没有出声。只能看见他颀长的背影凝固了。直到一阵忽来的冷风顺势将门推开。
　　烛火摇曳几许。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正中放着一张方桌，没有任何人。
　　方桌上，赫然放着那乞丐穿过的灰衣，叠得整整齐齐。灰衣之上，摆放着一套陈年的花圈挽联，上面早年的日期和吊唁，都已经模糊了。
　　小娟惊愕得眨眼。她终于想起来了，难怪她觉得眼熟，这是在那地下冰棺里，封存的舒的衣冠冢。
　　教主忧仍不死心，将那衣衫提起来。却见前襟与后背，各落着一道新鲜的掌印。
　　和着冷风与烛火，仿佛一座被遗忘的灵堂。

　　*
　　【舒与我离开神医谷后，没多久就毒发。但他的无名心法已臻化境，最后的日子非常平静，并不痛苦。】七姑娘已经可以平静地回忆。【他最后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无名心法不是武功，最终将达到无私无我，无形无际，同喜同悲的境界。】
　　小娟难以想象那是一种什么光景。为了偷盗，引开七姑娘的注意，她随声附和。“听起来……也不是很糟。”
　　【是的，他身去时，得大解脱。倏忽间骨血分离，衣衫委地，明镜转尘，未见此身。我只为他做了这个衣冠冢。】

　　尾声

　　最后的事，已经超乎了小娟的理解。
　　真邪？幻邪？
　　不过那毕竟是他人的故事，不必有她的名姓。小娟感觉自己像是被卷进幽明之间的信使，只为传递一个久远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她惊动了那人的坟冢，亦或许更早，是因为她带上了那一份解药。
　　……谁知道呢？
　　她已经不再迷恋江湖传奇。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传奇轶事，美人狂士，最后都化为一抔黝黑的淤土，在江湖这个泥沼里，掩埋了一层又一层。
　　返回药铺，小娟被七姑娘按着，恶狠狠抽打了一个时辰，生意都挂牌了。
　　但是转头，七姑娘就开棺取骨，做出了另一份解药。

　　小娟蹑手蹑脚，将解药偷偷塞进了姐姐的包裹。
　　不远的山头，极乐宫依然灯火辉煌，笙歌缥缈，恍如人间仙境。
　　小娟已经不觉得迷惑。那地方永不会停歇。极乐的秘诀是永无休止，享乐的秘诀是永不得到。或许没有教主忧，依然会有这样一个极乐宫。
　　这江湖里永远有人渴望，永远有人孤独。没人知道真正的极乐究竟是什么。或许每个人的极乐也是不同的。那极乐之地，或许只聚着一群刻骨伤心人。
　　至少，她还好好活着。
　　但见群山环抱，明月初升，共照江山千里。

　　【行者见已，心大欢喜，自见己身，坐莲华台……未举头顷，即得往生极乐世界。——《佛说观无量寿经》】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小故事到此结束 在构思下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