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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极乐(3) ...

  •   *
      果不其然,山神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八大门派派来的代表。
      教主忧并未有任何变化,反而似主人一般,负手等待对方站定。
      “魔头,休要轻狂。”残存的复仇者们冷笑。“如今正道各自派来了大弟子或长老,你一人邪功再高强,也不可能……”
      “这个答案倒是很简单。”教主忧转着眼珠,挥手将那侠士吊在房梁上。“其实全部杀死,对我而言倒是比较快呢。可是杀人实在太无趣了,我想了更有趣的法子。还请你,好好观看。”
      八大门派的代表与众弟子逐渐将小庙围拢。
      他们不是没有听过教主忧的威名。互相作揖,问候,推诿谁也不敢打头阵。
      “各位,晚上好。”教主忧环视一番。“倒是有不少熟面孔。”
      人群里有人抖了抖。
      “玉瑶派大弟子,天鹰堡二师叔,空雾道长,嵯峨仙姑……”夜中教主忧目力惊人,一个个将这些掷地有声的人名念了出来。“诸位……别来无恙。”
      为首的这几位被点中,互相僵硬地对看。
      “这么拘谨做什么。几位……不都是极乐宫的常客么?极乐宫可曾让诸位不顺意?”
      复仇的侠士顿时血色尽失。他们怎么忘了,这江湖中蒸蒸日上的各处极乐宫,来去的嘉宾,还是这些江湖人。
      越是显赫的江湖人,越支付得起那种挥金如土的奢侈。
      “见过宫主大人……极乐宫内十分和谐友爱,想必各位,是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长衣曳地的教主忧缓缓旋身。“没有什么误会。极乐宫漠视血脉亲情,只顾念结义手足,确实与世不容。而与常人不同的,就会被视为邪端异类。这再自然不过。”
      “你……你们……”复仇者左右回看,目眦欲裂。“这魔头十年前血洗了大半个江湖。你们的师祖,亲眷,有多少葬送在他手上!竟然还能与他的魔教相安无事!”
      几位门派代表闻言有些赧然。
      “这……这都是些旧事了。如今他们已经更名极乐宫,少行那邪祟之事……”
      片刻前教主忧屠杀的血腥逐渐变深,尸首累着尸首,未曾瞑目。
      “各位,这样说就客气了。”教主忧笑得贵气万方。“极乐宫矢志驱除人之忧苦烦恼,各位若是觉得违心,可就失了本意。本宫自会宣告,请诸位不必再来。”
      这一席话,令门派代表顿时一僵。
      被极乐宫牢牢掌控的,并不只有宫规蛊毒管束的宫人,还有这些江湖人。这些江湖人热衷争斗,就更难摆脱孤独和欲望。若要这群食髓知味的人永别极乐,简直比要命更痛苦。
      “宫主莫要这样说。”代表们立即赔笑。“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就里面有些虫子,飞蛾扑火,十分扰人。”
      “明白,明白。”
      于是这些江湖名宿又浑身松快了。他们现在知道,周围原来都是一样的共犯,再也无需隐藏。
      原来江湖本就是一片泥沼,反正越陷越深,还不如挣扎着探口气。
      “你们……你们……”庙内负伤的侠士难以置信。“难道真要听那个魔头的?”
      “师侄,莫要如此狭隘。”天鹰堡师叔笑得十分自然,发自内心。“冤家宜解不宜结。好好投个胎,下辈子,就不需要劳神报仇了。”
      “你!啊——”
      一时鲜血四溅。侠士们万万没有想到,搬来的救兵和最后的希望,竟然是断送他们的刽子手。

      “太疯狂了,太荒谬了……”
      小娟扶着小婵,看着周围的屠戮。屠戮将近尾声,小庙中只剩她们奄奄一息的姐妹,和那个怪乞丐了。
      终于,杀红了眼的正派人士,看见了这对姐妹。
      “好呦,小模样倒是不错。”
      “尤其是这个白衣服的,真是走运了……”
      放肆的目光将她们当做战利品打量。也有眼尖的认出小婵穿着宫人服饰,转头问:“宫主大人,这二位……”
      “与本宫毫无关联,各位请便。”
      小娟听到小婵发出细微的哀鸣。
      “如此,我们便不客气了。”
      于是这几个极乐宫熟客,又如在宫中享乐时一般,互相猜拳,十分礼让地分了个先后。运气最好的是空雾道长。
      “道长,今天这一趟值了。”
      “好说好说,我上了年纪,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教主忧不必再看便知道情势会如此发展。他转身向外走去。
      倒不是他心有不忍。只不过他不爱看那些污浊丑陋之人罢了。
      但是预想的尖叫、求饶和喝彩声并没有响起,反而是一阵稻草窸窣中,有个模糊的声音。
      “诸位,这两位的命似乎是那个施主舍弃的,不知可否施舍给我?”
      正派众人一怔,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怪乞似乎觉得对方听不懂,又补充。“我是乞丐,来捡废品的。”

      *
      形势之荒诞,再次超乎了小娟小婵的意料。她们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为她们站出来的,不是各位名门高士,竟是一个捡垃圾的乞丐。
      “喂,刚才你不帮我们逃命,这时候逞什么威风?”小娟又气又觉得可笑。“这里都是高手,还有魔教教主,你一个都打不过。”
      “高手?教主?和我有什么关系?”怪乞揉了揉脑袋。“教主是什么类型的废品吗?”
      正派众人忽然不敢笑了。这人要么是江湖传奇中的绝顶高人,要么,就是一个疯子。
      更关键的,在教主忧面前,这样侮辱魔教教主的话让他们听见了,还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屠杀不需要讲顺序。立刻有人对着怪乞出手了。
      怪乞丝毫未动,硬吃了一拳,却没倒下。
      “有些力道,但太草率。”怪乞喃喃。“太急躁容易上火。”说着,他模仿这那人的手势,软绵绵地返回去一拳。
      也不知他蓬头垢面,是如何看清别人出手的。众人正准备嘲笑,却见那个先出手的门人,闷哼一声,被自家的拳法击倒了。
      “邪门,大家小心。”嵯峨仙姑也提剑。“这乞丐有些怪异,勿要轻敌!”
      “乞丐?哦对,是乞丐啊。”那怪乞游荡着,照单全收。“乞丐有手有脚,却只乞讨,确实怪异。”
      此时他前后各来了一人,封住他的退路,一齐出手。怪乞腹背同时受了掌击。
      “玉瑶灵气!”
      “三瀛掌法!”
      这两家的功法一虚一实,让人避无可避,又是闷闷地两声。
      怪乞的脏衣被震得一阵扬尘。等尘土落定,他却还没倒下。
      “上天入地,虚实相生,精彩。”乞丐赞叹。“就是发功的时机有些不够默契,共鸣不足。”
      说着,人们只听到一声落掌,却见他一左一右,双手各打中了一人。他的身形毫无章法,可不知为何让人无法避开。两人同时中招,顿时七窍流血。
      “啊,抱歉,可能用反了,毕竟没看清二位出手。”他又挠挠头。“立刻更正。”
      说着,他双手随意一摆,恰好对上了两个正要对他出刀的。内力一吐,气过刀背,刀手惨叫一声,连刀柄也握不住。
      ……
      小娟怀疑自己是发梦了。那么落魄的一个乞丐,竟然一盏茶功夫,独自撂倒了庙内众多高手。
      倒下的所谓正派,叠压着先前死去的侠士。刀剑相倚,血溶了血,命抵了命,惨烈非常。
      余下的门众见大势已去,自知不敌,纷纷躲在庙外,不敢露面。
      最后站着的,竟然只剩门口旁观的教主忧,和那怪乞丐。

      “有趣。”教主忧终于感到一丝兴味,停下步伐。“阁下功法,全无来路,效用惊人。不知如何称呼?”
      怪乞梦呓一般。“不知道。我不喜欢练功。”
      教主忧脸色一沉。他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练功杀人,不练功就被人杀。”
      怪乞茫然。“可是,练功会被杀,不练功就不用杀人。”
      “身在江湖,本就是要杀人的。”教主忧不依不饶。“高兴杀人,愤怒杀人,恨而杀之,爱而杀之……江湖人是靠杀人活着的。”
      小娟和小婵不禁想到,曾经有一个人,为教主忧杀了无数的人。
      “施主,你话真多。”怪乞打了个哈欠。“我什么废品都要,就是不要废话。没什么事,我就带她们走了。”

      其实在场感到荒谬的,不止是婵娟姐妹。教主忧自己艺成之后,多年罕逢敌手,如今竟也有些技痒了。
      “你若能在我手下过三招,我便让你们走。”
      “呿。”怪乞软硬不吃。“你这个人没信用。刚说了请便的。”
      “我改变主意了。”教主忧大方承认。“你的法门倒也没那么邪乎,大概是可以吸收别人的攻击,再释放出来。我倒要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
      “教主您想多了,我只是收别人不要的垃圾而已。”怪乞站在一地尸首中。“这江湖里的垃圾,太多了。”

      教主忧已然血热。他一时忘了什么正派侠士,也忘了婵娟姐妹。见那怪乞转身要走,他毫不犹豫,卷袖打出一掌。
      一掌在后背。
      “有形无貌,无声有息。”
      一掌在前胸。
      “……以进为退,南辕北辙。”
      最后一掌,怪乞伸手相对,一碰即推。
      “……亦因亦果,有无相生……呃,编不下去了。”怪乞求饶。“不打了,我是瞎编的。”
      小娟武力低微,看不清他们的情势。倒是小婵在微微叹气。
      果然细看,怪乞的脸上全无血色。教主忧的无相神功练至九重,内力之磅礴,操纵之随意,招式之奥妙,都是百年罕见。能这样接下一掌的,足可以称之武林宗师,何况这乞丐硬接了三掌。
      “该你回手了。”教主忧神色淡淡。他知道对方功力的精髓在于吸收和返还。
      怪乞却一歪头。
      “我不喜欢你的招式。”

      “那些人渴望快乐,是因为痛苦。想要用快乐掩盖痛苦。”怪乞看着那一地的高手说道。“而你既不痛苦,也不快乐,连渴望都不真实。”
      他左右踢着。“这些人的招式,有的粗暴,有的患得患失,还有的形过其实……这都是缺点,却是活人的缺点。你的武功很高深,一招一式堪称完美,却是个空壳。”怪乞摊手。“你那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
      教主忧缓缓握住手心。
      许久没有人让他感到被冒犯和轻视了。偏偏这人说的是实话,就是真正的轻视。
      这种人就该被拆开骨,剔出肉,活活挂在城头暴晒。
      小娟也不忍再看。
      “三招已过,我要走了。”怪乞浑然不觉危险。但见教主忧身形微动,就要拦路。怪乞从地上抓了一把尘土,胡乱一挥舞,小庙里顿时如雾弥空。
      “这位施主,您需要点……清醒的东西。”

      *
      怪乞提着小婵小娟姐妹,几下就没了踪影。
      他虽然头脑不正常,逃跑却十分在行。
      “好像……是这条路吧。”他在山林小路里转了几下,找到一条小路,未几远离了战场。
      暂时安全,他放下小婵小娟。小婵失血过多,依然昏迷过去。
      “好啊,你还有这种本事……竟然还做乞丐。”
      怪乞眺望着浮动的山岚,没有回答。
      小娟擦了擦脸上的灰,“不过……这次多谢了你。”她有些不解。“我们无缘无故,你为什么帮我呢?”
      怪乞这才回神,一板一眼道。“你施予过我,我当然会报答。”
      小娟一愣,这才意识到是指那个扭曲的九连环玩具,不禁哑然失笑。
      怪乞的脸色比之前虚弱许多。他撑过了三招,也受了严重的内伤。小婵不省人事。
      “你我两清,那么,就此别过……”
      “开什么玩笑,我们去神医谷。”小娟咬牙。“赌一把。”
      “……”怪乞似乎不太乐意,难道表现了反对。“我没事。我不要看医生。”
      “说什么胡话!”只要活下来,小娟又恢复了精神。她揪住乞丐的袖子。“快走,那个魔头在气头上,早晚会追过来!”

      *
      他们是神医谷当日的第一波患者。
      神医谷不理会江湖恩怨,也极受人敬重,各路人马都要卖个面子,不在谷里争斗。唯一的一次,还是十年前教主忧以为右使舒遇难,上门寻仇。
      天气阴沉,隐约要落雨。
      小娟将姐姐和怪乞都送进去。很快大夫诊断了,说小婵的伤不致命,只要静养。反而是另一位,非常不乐观。
      “那个乞丐,看起来一切如常,其实已经经脉尽断。”大夫皱眉。“谷中从未见过这种病例。”
      经历了那一个晚上,见识了怪乞的邪门武功,小娟已经逐渐不大惊小怪。
      这大千世界,光怪陆离,远超乎她想象。
      “那位患者似乎非常疲劳。”大夫道。“他不要开药,只说要休息,就睡去了。至少让他休整两个时辰吧。”
      小娟悬下了一半的心。
      看那怪乞的表现,竟丝毫不畏惧教主忧。只不过等他醒来,愿不愿意帮她们,就是二话了。
      但她已很感激。这是无妄之灾。
      雨声渐渐大了。盖住了神医谷中不息的脚步声,单调的捣药声,和病人的苦吟。
      一步一步来吧。小娟定定地看着落雨。幸好她身体强健,精神又茁壮,才没有中途倒下。

      *
      雨势随着浓云,一阵阵捶打地面。
      竹林间忽然涌出一把刺目的暗红纸伞,鬼魅般地接近了。
      刚过了半个时辰。小娟心里计算。这魔头发疯起来,可不会理会什么江湖道义。但她歇息过了,又重新鼓起勇气。
      她没想到,自己还存有勇气。
      怪乞曾经对他说,人哪有那么好懂。不说别人。难道你就懂得你自己了?
      当然没有。小娟想起昨晚的那些江湖人。少懂一些,也未必是坏事。

      小娟很端正地站在门口,分别卸下自己的佩剑。对于教主忧,这把粗糙的剑或许连一个玩具都不如。
      神医谷也有规矩,江湖人不得携带凶器入谷。
      不过半年,教主忧打量这个女孩,觉得她沉稳了许多。

      【娟,如果主……教主来了,你不要和他置气,你们都打不过他。他杀人是没有预兆的。】小婵昏睡前,曾这样嘱咐她。【给他讲个故事……要拖到那位乞……先生恢复,我们就有救了。】
      小娟很相信姐姐。姐姐心思一直比她敏感细腻。她直觉姐姐是发觉了什么。又或许因为她们是一对姐妹,都能看出,这个残酷的教主是在借着他人的闹剧,发泄一种魔怔。
      恨不得要她们姐妹相残,才能发泄的魔怔。

      “教主,你来得太快了,没人能和你对战。”小娟横在门口。“如果您有兴趣,能否听我讲几句。”
      水绿的竹林,衬着一抹动人心魄的暗红。
      潇潇秋雨,阵阵轻寒。
      “你已经在讲了。”
      “谢教主。”小娟酝酿了一下。“教主,我叫小娟,我姐姐叫小婵,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是满月。”
      “对你们而言,是不错的名字。”
      “是的,我和姐姐都是孤儿。家里只给我们留了两件东西,第一就是这个名字。那是阿爹提着两条鱼,找村口的算命先生批的。先生说有一句诗词,叫什么……什么‘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对对,就是这句。我阿爹没念过书,只听算命先生解释了什么意思,怕忘记就急匆匆往家里跑。可惜他的记性实在不好,刚到家,还是忘了大半。所以阿爹跟我们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好好活着,就算人不在一块儿,也不打紧。”
      小娟清清嗓子,对着天下最荣华风雅的尊主。“你不要笑。我觉得这话很吉利。”
      “那么,第二件呢。”
      “是一对镯子,老银的,上面刻了喜鹊和梅花。奶奶说着镯子给我和姐姐一人一只,是出嫁的时候戴的。所以我们知道,我和姐姐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教主忧怔怔地,没有回话。
      “现在,我想通了,之前的我实在太莽撞。”小娟继续道。“我只以为姐姐被绑入魔教,从没问过她的意思,硬为她求了药。放弃了自己的一切,还以为是为她好。可其实啊……人和人,是很不一样的。哪怕我们是姐妹。我只是一头热,强迫她接受我以为的好。”
      雨脚细密如织。
      “我现在才明白,那一对镯子的意思,是我们终将越来越远。”她轻轻停顿。“但是我们叫婵娟。只要好好活着,就算不在一块儿,也不打紧,也是可以牵挂和思念的。”
      教主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隔着雨幕虚虚闭眼。
      “是这样,但又怎么样呢。”教主忧垂眸。“人和人,是很不一样的。我和你……想要的也不一样。”
      雨打竹叶,划出许多相似、又不同的轨迹。
      教主忧命令她手刃姐姐,归根结底,也是一种弥补。
      弥补他自己未能做到的事。
      “教主,我听说你曾因为右使舒抗命,一路追杀至此,”小娟知道到了决断的时刻了,轻轻地问。“你……恨他么?”
      “我恨他。”
      教主忧没有犹豫。这对话已经在他心里演练了许多遍,终于寻到契机。“这世上,他是最可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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