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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睡神与死神 ...

  •   宴会的前半小时是各种宾来客往,登记寒暄。有人早早待命,也有自恃身份的姗姗来迟。此时忧忧不必到台前。这些人不值得他等待。
      他在等属下的回报。他必须听到小舒的下落才能安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守在小舒家门附近的,和酒店附近的暗桩都没有很确切的消息。只说混混已经到场了。
      看啊,小舒出现他忍受不了,但连他没有消息这件事情,他都忍受不了。
      秘书过来,轻声提醒这位美丽而残酷的主人,时间到了,该上台致辞。美青年点头,然后继续联络眼线。
      秘书躬身退下。

      事情确实蹊跷。
      其实并没有坏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可以上台,致辞,倾倒他致命的美酒,微笑。一切如常。但忧忧始终有一种预感。从小到大,关于小舒的事情,他都会有特殊的预感。
      他们是兄弟,血脉连心。
      “忧总——”
      忧忧边走边脱掉定制的黑色长风衣,向外走去。他没有办法放心。他怕小舒忘记约定,没有出门;怕那些人拦不住小舒,让弟弟突然出现;他更怕小舒看破了这场布置,以为哥哥口是心非,假意答应。毕竟他的前科不怎么好。再退一步,忧忧就要看不到他了。
      小舒心思凌珑,意志凶悍,早就不是当年孱弱的孤儿。但他必须亲眼看到,才能放心。

      忧忧赶到现场的时候,正看到那一群人,伸着腿脚,胡乱往中间的小舒身上踩。
      上了大学的小舒看起来没彻底脱开中学生模样。少年虾子一样弓着身,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反应。
      忧忧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凉透了,又烧热,一波一波沿着血管轰鸣爆炸。
      为了不泄露小舒的身份,安排的混混都是不知内情的新人。而知晓小舒身份的线人,看到这个场景已经吓到想要自尽。
      ……这些人活该千刀万剐。
      此处不是冷清个街角,还有路人指点纷纷,或熟视无睹地路过。惨剧正在发生,人来人往。
      ……这些人活该千刀万剐。
      黑色长发的美青年,此时走在路上犹如一位阴郁的摇滚主唱。只等观众给他送上话筒,让他高歌毁灭和绝望。
      五六个不同年龄的混混,从各种方向一脚一脚踢着。走近了看,少年的状况更加凄惨,衣服擦破,婴儿状四肢蜷缩,身上不知是脏污还是血污,糊成一片。而且受害者越是凄惨,就越勾起施害者的暴力。
      ……千刀万剐。

      阴郁的青年可以立刻将那些人当场残杀。但所有的一切,人世的喧嚣,忽然都飘散了。当他走近,眼里只有那个不动弹的少年。虽然伤痕累累,但他看起来奇异地安详,如同他们之前千百次晨昏的见面和错过一样,安然如熟睡。
      青年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是他下令阻挠。如果阻挠成功,暗桩早该收线。但是阻挠没有成功……
      青年半跪在地上,将少年珍重拢入怀中。
      少年蜷曲的身体终于舒展开。仿佛是知道亲人来了,他终于得以放松。从他怀里倏忽掉出一件物事。隔着透明的塑料薄膜,可以看清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制服。
      少年遍身伤口污迹,青红带紫,几乎认不出本色,唯独死死护住了怀里的制服。
      这是一套酒店侍应生的制服,一场权贵晚宴的门票,一年一度的庆贺,一个被打翻的邀请,一份渺小但不愿意放弃的心意。

      忧忧无法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
      他早知道,自家弟弟心思凌珑,意志凶悍,早就不是当年孱弱的福利院孤儿。小舒是一个很乖的孩子,从来不会打扰他。小舒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恳求。小舒是一个很乖的孩子,这次只怕他……全都知道了。
      所以小舒死也不放手。他知道那些人真正盯上的是什么。知道这个命令是什么目的。
      知道谁是真正的刽子手。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夕阳正在放红光,没有完全落下。
      混混早就落荒而逃。没有人敢接近煞气浓重的忧忧。
      忧忧怀里的人轻微地动了。或许是忧忧抱得太紧,终于轻微地挣扎了一下。
      恢复了些许意识的少年,先是动了一下手臂,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但他落空了。这才勉强掀开一条眼帘。
      小舒吃力地眨眼,然后转头看了眼尚早的天色。
      “哥……哥?”他的神智复苏。显然这不是此时忧忧应当出现的地方。“你怎么……怎么来了?”
      忧忧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用随身的丝帕擦拭小舒的脸和伤口,手指微微颤抖。
      “我来看你。”他用真正温柔的语调说道。罢了,随便小舒会怎么想。由他去。他早该由他去。但是以后他要时时刻刻地看守。随便他怎么想。那些愚钝的人类,根本不是小舒的对手。他怎么能这样放心和大意。
      这世上只有他能与小舒旗鼓相当,只有小舒配做他的对手。

      小舒的思维转得永远比身体快。
      “可是……你应该……”
      “不,我该来看你。”忧忧试图抚平他衣服上的褶皱,虽然并没有多大成效。“我应当一直看着你。”
      饶是小舒,也没能理清这之间的逻辑。不过好在他受了伤,说个话都漏气,忧忧不敢与他抢话。
      “哥哥……对不起。”他垂下眼睫。“我不该打乱你的计划。其实我也……应付不来宴会场面。”怕被打断,小舒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哥哥不想我来,也是为我好……但是这次干活的眼线不对劲。来头复杂,不太好查。我算好了这个位置,监控视角和报警都很好,一会儿警察就会赶到,这片是你放心的人在管。然后,我会去警局做笔录,他们都跑不掉……”
      小舒说得条理清晰,却仿佛要哭出来。“警局笔录很费时间,一定会拖到晚上,到时宴会都结束了。我……我没想打乱你的宴会。本来……一定赶不上的。没想到……你却来了。”
      少年不断说着道歉,手里却抓紧了被他护得完好的制服。

      “我看你还没到,担心你,自然就来了。”
      忧忧没有顺着他的逻辑走。
      此时,他无比恨弟弟的多谋。竟然给圆出这样滴水不漏的混账理由。不过幸好他来了。算是捅破了小舒的圆满逻辑。倘若他没来,按照小舒的剧本,一切喜乐如常。去了警局的小舒,不会出现在宴会上,而眼线的问题过几日自然会发酵出来。小舒照常回家,长眠养伤。反正忧忧没空看来望他。过些时间一切揭过,没有人知道他设计了什么。
      他们都想得无懈可击。但不到最后关头,人是不会知道自己最珍惜的,究竟是什么。
      可到底是“一定赶不上”,还是“看一眼就走”?忧忧知道,就像“忧哥哥”那三个字一样,他永远无法得知了。

      警察赶来的时候,看到街角依偎的两人。
      长发的美青年抱着一个褴褛但面容干净的少年,如同一位落凡的大天使,珍爱地抱着殉道圣徒的古典雕像。
      但其实,这是一对魔鬼的兄弟。

      ***
      忧忧没有返回宴会。
      他陪着小舒去了警局。一如小舒的判断,当地警局有不少他的势力,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小舒陈述到一半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丧失意志。当时他在描述嫌犯的特征。他脸盲,描述的都是衣服编制的纹理,突然见,直直向前倒去。面前的水杯也被撞倒,淋漓淌了一桌。
      这一次,他像是睡了,但更像是去了。
      忧忧被勾起了幼时阴影。众人温馨的聚餐时间,餐勺滑落,无声无息,没有回应。不过这次他懂得试探脉搏。
      少年手腕上有一处指头状的胎记,薄薄的皮肤透出血管。
      小舒还活着。但笔录中断了。调查的背景从警局,换成了医院。

      起初忧忧以为小舒受了外伤,损了精神。但检查一个接连一个,化验单一张压着一张。种类越来越多,越来越全。特别是脑科和遗传学的专家开始汇集。因为忧忧滔天的势力,也因为小舒情况的复杂。最后和忧忧有私交的特级专家医师都亲自赶来了,却不敢轻易给出诊断结果。
      “无妨。”小舒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现在忧忧不放心任何人,亲自看护着,整夜没合眼,声音有些沙哑。“查得仔细些。”
      也有医生问他一些情况。忧忧自以为很了解小舒的一切,但小舒的嗜睡症是什么时候开始恶化失控的?平日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所知道的,也不过通过各种各样汇报的信息罢了。
      医生从小舒身上取出几根长针,说是为了维持这半日的清醒。
      今日的事让他明白,小舒有的是办法让他“放心”。小舒只打出十环给人看。倘若今天他不出现,也许还蒙在无伤大雅的鼓里,以为一切都好。
      倘若他不出现。

      另一边,小舒的状态稳定下来。他并不害怕这些闪烁的机器。曾经在他最孤独、封闭的时间里,机器就是他最信赖的朋友。进入放射室之前,小舒还短暂地醒来了一次,抽出力气安慰忧忧,“哥哥,没什么事。你休息会儿吧。”
      小舒的面容平和,笑容仿佛透明。此时他看起来和忧忧无尽相似,甚至比哥哥还要镇静。忧忧想起他们之前那一通电话。小舒是何其明察的人,定然是发觉了什么。才会特意劝他休息。

      忧忧坐在等待席。普通门诊早已结束,医院大厅暗了大半,隔壁廊桥连接的住院科还亮着一些灯光。
      朦胧中,他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
      他梦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长着小舒的样貌。但举手投足之间,依稀有忧忧的影子。
      青年小舒似乎刚从学校毕业,穿衬衫和西裤。他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露出雾霭似的眼睛,一种温和的拒绝。非常吸引人。
      单人公寓中,青年小舒打了一通电话。他说,“哥哥,我已经找到住处,地段价格都合适。今天要面试一个竞争激烈的职位。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如果太晚了,就不要等我。你们先吃。”
      忧忧看着,竟嫉妒起梦里青年小舒的哥哥来。梦里一切安逸平淡,但他们无话不谈。这是现在他和弟弟做不到的。
      他们总在黑暗中相互试探。
      青年小舒挂断电话,套上外衣,出了门才想起忘记手提包,又回来取。显然他还没有十分适应现在全幅装扮的自己,但勇气总是会给胆怯打气并行的。何况小舒从来就是个天才。他很懂得在自己的领域发亮。
      忧忧的视角尾随这小舒,进入一栋高档写字楼。
      小舒报出预约号,安保前台才引他进了电梯。

      梦开始光怪陆离。这样高档的写字楼里,竟然藏着一家血淋淋的肉铺。
      小舒却仿佛司空见惯了。肉铺有几个不同的入口,有人站在进去,也有躺着进去的。大部分都穿着工装,可每个柜台前,都挂着锃亮带血的尖刀。
      小舒犹豫了一下,跟随别人从站着的入口进去。他走到柜台前,像别人一样撸起袖子。
      那袖子下面的手臂竟然只剩下一半肉,割得深已见骨,但不知为何没有流血。形形色色的人们并排坐着,一声不吭,任凭割肉。
      墙上的时钟走得比平常慢。窗口的标题不写“卖”也不写“割”,只写什么贡献,什么福报。大字镶金,非常耀眼。
      业务员看了一眼,沿着筋膜往下削肉,嫌弃地说,“你生长太慢,还不及割的。”
      小舒的确不如别人强壮,恢复也慢。“能割多少,割多少吧。”他带着歉意地笑。
      “不行不行。”业务员直摇头。“你不适合这个行当,做不了多久。看你样子是读书的,不如去其他部门试试。”
      小舒依言,向旁边看去。
      有正在染心肝的,将心肝掏出来,从血色染成黑色,再放回去。染和被染的人都面带喜色。“x总,发财要记得我啊!”“一定一定!”
      小舒皱眉。“这个不行。我做不来。”
      “知道你们读书的,就是挑挑拣拣。你去脑子那边看看。很多你这样的,会去那里。”

      忧忧看着这个梦境,逐渐感到窒息。但他和青年小舒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只能观看。
      小舒于是走到另一个窗口。这个窗口更整洁,来往人穿得更体面,更年轻快活,但依然弥漫着血腥气。
      这边的业务员将来者的大脑取出,切下一片泡在液体里。那液体似乎是什么饮料,泡够一定时间就变了颜色,再把脑子如数拼回去,仿佛无损。业务员取走浸泡过的溶液,装瓶封好。
      也有混合的溶液,脑和肝的切片一起浸泡。
      “最近流行这种,你要不要也加点肝?”
      这不见血,看起来文明很多。小舒有些迟疑,但还是递交了申请。
      “第一次来吗?我们要给你做个监测,给你定档。”
      于是他们给小舒带来一个电子头盔一样的东西,再让小舒答了一些问题。小舒或许答得还不错,渐渐镇定下来。
      但小舒的测试结果似乎并不简单。解析人员讨论了一会儿,从后台迎来另一个人。
      那人身量很高,气势不一般。他戴着细金边的单框眼镜,冰蓝的眼睛,看起来斯文,但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优容,忧忧再熟悉不过。
      小舒还呆呆地,看不出来了个大人物。毕竟他哥哥也是个毫不逊色的人物。而且小舒只读的懂数字,读不懂人。
      忧忧警铃大作。魔鬼最擅长认出魔鬼。哪怕是梦境,他拍打起面前的玻璃来,但没有任何声音。

      小舒密密麻麻的测试结果,引起了眼镜男子的些许兴味。
      “你是第一次来?之前有没有去过别家?”
      小舒摇头。
      “之前有没有做过测试?你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没有。”小舒回忆。“但我大约知道一些。”
      男子没有追问。其他业务员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但这男子似乎觉得,小舒的回答都情有可原。
      “我……合适吗?”小舒开始看表。时间正飞快地流逝。“那种切片浸泡的?”
      业务员们发出了笑声,为这个新人的直白。但他们都没有回答,直到眼镜男子发话。
      “你当然可以,但我不建议。”男子在他面前,双手交叉。“分期虽然短期收益快,但后期提升空间很小。尤其你的情况,并不稳定。我想你是知道的。”
      小舒知道进入谈判环节了。“我知道。难道,还有更适合我的种类?”
      “是的。”男子露出冰花样的笑,指着另一个入口抬进来的人们。他们正在被开颅,取出整个脑子,然后随便换成棉絮之类的东西填充回去。神奇的是这样人也没有受到影响,依然可以对话走路,看起来和普通人无异。
      “我建议你整取。”男子的眼镜一片反光。“你是个特殊案例,分期发挥不出全部长处,可惜了。对你而言,整取的收益也更好。”
      小舒却越看越心生疑窦。“整取?那我如何过活?”
      男子前倾,贴近他说话。“我看过你的申请表,你不是一个人住么?放心,人类非常粗糙,一般人不会发现的。而且整取以后,你可以留在这里,加入他们。”男子指着那些持刀的业务员。“相信你能很快适应。”
      四周的刀刃没有声响。要么切割,要么被切。
      “真的?”
      “当真。”男子满不在乎地摊手,却命人拿来另一套形状奇怪的听诊器。“就在不在这里,其他家也差不多。恐怕收益还不及我这里。”
      男子拿着那个奇怪的听诊器,继续在小舒的前额和胸前探听。不知他听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长足叹息,眼镜片闪着妖异的光芒。最后他干脆放弃了听诊器,急切地上了手,隔着薄薄的衬衣,反复摩挲起小舒心口的位置。

      忧忧看得怒不可遏。
      隔着玻璃,他高声咆哮起来。他知道这个魔鬼在寻找什么,满意什么。魔鬼最爱这种坚硬、晶莹的心。美丽透明,连碎片都尖锐锋利,伤人伤己。他们要诱惑他们出卖掉灵魂最宝贵的部分,然后将其粉碎成尘,敷涂在魔鬼不见天日的肌肤上,相互攀比炫耀。
      他再清楚不过。

      小舒讨厌人的触碰,他下意识退了一步。
      然而周边的业务员却由不得他退却,无需指示地纷纷亮出刀锋。显然他不同意,就要强抢。
      小舒知道自己没有选择,重新坐下,迂回道,“非要整取不可?可否给我留下海马体?”
      金边眼镜的男子仿佛没看见属下摆出吓人的刀锋,依然摆出和善友好的姿态,“不,整取的协议一点也不能少。”
      小舒叹气。“那我可否明天再来签协议?今天……还有点事。”
      “这倒可以。”男子知道大局已定,还不忘釜底抽薪。“这份协议你拿回去看。有任何问题直接问我。你运气好,我今天恰好来了。这样识货的好价,也不是天天有。”
      小舒接过协议草稿,翻看了几页。
      “整取脑补的收益时间,是十五年?”
      “没错。”男子冰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给他估价。“如果你愿意押上心肝,还能更多些年。我很慷慨。”
      小舒却合上协议。“不必了。十五年,对我来说有些多余。五年可能都多了。”小舒平淡的说着很可怕的话。连对面男子听了,都忍不住挑眉。
      “所以受益人方面,可不可以多写一个名字?”小舒又问。
      “最好是直系亲属。其他操作有些繁琐。”
      “那是我的兄弟。”小舒保证道。“我们没有父母亲戚。整取以后,我也不会有配偶子女。他将是唯一的继承人。我想给他留些东西……我欠他太多了。”
      所有的时钟仿佛发了疯,突然当当地敲响。小舒看了一眼手表,匆匆提着包,站起来。
      “抱歉,我今晚有急事,我必须走了……”

      这原本是忧忧生日宴的时间。
      忧忧追了上去。小舒在他面前奔跑着,一边打着电话。
      “哥哥,‘面试’很顺利……”
      大脑整体剥取授权的协议,如白花一般散落,飞旋。
      “我结束了,这就来找你。你等等我。等等我……”

      忧忧只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他曾羡慕过这个梦境中小舒的哥哥,最后发现,原来不过是一样。
      原来不过是一样。
      十五年,五年,小舒到底知道了什么,非要来见他?什么“以后再来百倍地弥补”?他们到底还有多久时间?
      奔跑中的青年小舒身形越来越小,越来越像少年的背影。忧忧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只听小舒的声音带了哭腔。“明天?不不,就这一次,我也想来……我知道。我都知道。让我看一眼吧,我来看一眼就走,一定不给你添麻烦……”
      梦境碎成彩色的玻璃碎片,将忧忧拦住。小舒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只剩下一个手提包。
      手提包在忧忧面前敞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一套侍应生制服。
      “难道你忘了,我们是兄弟啊……那是你的生日,”小舒呐喊。“同时也是,我的生日啊!”

      忧忧陡然从长椅上惊醒。
      放射科的指示灯熄灭。护士将扶着小舒走出来。他们一定想象不出,成熟挺拔的忧忧,和学生样的小舒,本是一对异卵双胞胎。
      他们同时孕育于一个母体,一先一后地来到这世上。
      忧忧强健喜人,而小舒生下来便有残缺,一度呼吸暂停。他才降生,就被母亲和命运抛弃。
      因此一向受到偏爱的忧忧,只得到“忧”的名字,而“舒”被赋予了那个早夭的婴儿,愿他就此安稳长眠。这是弟弟一生中唯一一次,得到甚于他哥哥的祝愿。
      因为他方生而死。
      但是小舒并没有被处理掉。先来一步的哥哥,始终紧攥着弟弟的手不放。仿佛他有特殊的预感,不相信这个唯一的亲人尚未睁眼,就已经离世。
      护士用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把这对婴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被哥哥抓疼了,人们听到弟弟发出第一声细弱的哭声。
      他们是魔鬼的孩子,却有着天使的奇迹。
      这事迹一度非常出名,为他们带来了第一个好心家庭的收养。

      所以小舒并非只是凑热闹,来扎堆给他祝寿。这是他们共同的生日。小舒是想与他一起,庆祝他们一同来到世上的时刻。哪怕他来得迟,来得不够声势,只能在不起眼的角落走过。
      “我们是兄弟,血脉相连,理应共享任何事物,甚至生命。”忧忧总是这样讲。却来不及停下来,看看小舒究竟在看什么。
      总是,来不及。

      ***
      小舒谢过护士,坐到忧忧身边,等待新一轮化验的结果。
      忧忧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小舒恢复了些许体力,靠着他与他说话。
      “哥哥,不用担心。”小舒去握着他的手。小舒的手上,至今还留有当初出生时,忧忧用力握住的指痕,仿佛奇迹能再一次生效。“答应我,不论结果如何,不要担心。”
      小舒已经放弃说服他。只要他承诺。
      “你还有很多朋友,和很多敌人。他们都爱你或恨你。”小舒说着多年前,忧忧安慰他的话。神奇的是他全部记得。而忧忧当时竟然以为他听不懂。
      “忧哥哥,你说过,爱恨越丰富,人越快乐。”
      久违的、封存的称呼。孩子气的“忧哥哥”。只令忧忧冰冷残酷的心更加下坠。
      不是的。不是过去那个全身心信赖、依赖他的小舒回来了。而是所有的影子,小小舒,清爽的男孩,学生样的少年,和刚毕业的青年,从小到大,一齐来立正,毕业列队了。
      是小舒知道注定自己要走,喊他们挨个过来,给他朗诵遗言呢。
      死亡不会在今天降临,但小舒已经看到了某种预兆。他是一个天才,恐怕比那些医生都懂得自己的状况。

      忧忧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拢起长发,让小舒在自己肩上靠得舒服些。化验区熄了灯。每日第一波门诊还没有开放。偶尔从住院区传来零星的梦中低吟。护士离开之后,整片走廊只有他们相互依偎的两人。

      小舒或许是说累了,缓缓合上眼。
      “哥哥在这里。不论如何,”忧忧对他说。“哥哥一定会想办法的。”
      “……我相信。”小舒在他耳边呢喃童年的承诺。“哥哥从来……不会放弃。可是我……可是我不像哥哥那样……”
      是他的光芒和阴影,牢牢勒住本来也是天才的少年。如今他就快要解脱了,只有容恕平和。
      忧忧轻抚弟弟的脸颊。“我们是兄弟,血脉连心。这世上,没有谁比我们更懂得彼此。我能做到的,你也能。答应我。”忧忧不断与他说话。“如果我没有放弃,你也不能放弃。”
      “……好。”小舒无奈。他总是无法拒绝忧忧。“如果……你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他们暗自下定了决心。
      命运从此开始摆动。却没有想到,同一句誓言,摆向了完全不同的两极。一如他们倒影般的名字,总是隔着一道生死,遥遥相望。

      忧忧可以爱所有人,唯独没有对小舒说过。
      因为他想要的,想给予的,比单纯的爱恨更多。比小舒的理解和小舒对他的感情更深。
      那些真正疯狂的想法,他无法宣之于口。梦境里的恶魔只懂得售卖人心。可小舒不会交付自己的心。忧忧冷笑。最后小舒还是会把驱壳留给我。这也不错。
      小舒望着他微笑的时候,永远不会知道,忧忧想要饮尽他血液,敲骨吸髓,趁着脏器和肌肉还温热柔嫩的时候,一口口吞噬下去。这样,他们就永永远远地结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离。谁也不会孤独,谁也不会痛苦。
      他知道自己只可能被小舒杀死。他们只可能被对方杀死。
      他很期待这种死,觉得很浪漫。只是他没有把握,小舒能否像自己这样,把死后的哥哥啃食干净。他知道小舒很坚强,比他独立,就算离开了他也能独自生活。可那样怎么行呢?他怎么能让小舒孤零零地,一个人?
      “我先你一步,来到这世上。”长发的美青年无限温柔,诉说诅咒一般的言语。“离开定要一起。届时整个世界,都要为我们送行。”
      小舒没有回应。他或许真的累了,如往常一般入眠。
      “是你纵容我的。”忧忧转过脸。马上第一缕晨曦就要拂过少年的脸颊。忧忧不甘心被抢先。他的嘴唇轻贴在小舒额头,一点点游移,寻索他的眉骨。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阻止我。可是你没有。你只是看着。每一次我作恶你都知道。可你什么都不说。看着我堕落,却只叫我休息。是你把我纵容成了现在的样子。你把我宠坏了。”他贴着少年的耳廓,感受温热的血管和脉搏,送出甜蜜窒息的控告:
      “你教我永不知足。”

      他在控诉。这一生他从来无需控诉。控诉是对缺乏事物的追索。但他这一直无所谓拥有,也无所谓缺乏。若是想要,就去掠夺,扭曲,再毁灭。这种事他做得轻松惬意。
      所以他无需控诉,除了对着小舒。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彼此。可以将一切爱恨,原罪和伪善,生死,都与之分享,都要见证。他们一起被告,一起受害,一起宣判。世人不会懂得。世人怎么会懂得?他们是兄弟,血脉连心。
      “我们永不分离。”

      神话中睡神与死神是一对孪生兄弟,同居黑暗。睡是死的缠绵,死是睡的瞬间。
      轻纱似的阳光斜照,幽暗长椅绵延。青年与少年仿佛坐在教堂弥撒的第一排。同样是接待生命和永别的地方。消毒水味的圣烟缭绕,机器和病人的苦吟交织成管风琴。马上,就要降临白袍神父的宣告。
      阿门。
      可少年等不及。他总是等不及,已经靠着肩头沉沉睡去。
      睡得不熟,却如死一般香甜。

  •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发完了。其实这是最早的一篇,就不作润色了。来自隔壁的沙雕完结文《众筹cp感》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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