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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倏忽(2) ...

  •   忧忧在入夜的福利院里奔跑。
      小舒不会离开很远。他们是兄弟,血脉连心。他有这种预感。
      他本来已是胜利者。已快要战胜自己的过度牵挂。
      忧忧原想过一周再去探视小舒。他的话语总是残忍,所以他仁慈地想,等小舒的心情平复得差不多了,他再去加码,让小舒冰火相熬,彻底溺毙,永不翻身。
      可是小舒竟然先一步跑掉了?忧忧反思,他是不是哪里疏忽了?没有,他很有分寸。包括那个球,是他故意看着小舒,扔给别人的。
      小舒不会有事。只有忧忧最清楚。和他的外表不同,小舒很乖,却意志坚强。

      忧忧最后在一间废弃保健室看见微弱灯光。
      那是一条走廊的尽头。孩子们平时都不敢去那里,相传那里死过人,总笼罩着一层阳光照不透的阴郁。
      但小舒不会害怕。小舒本就不喜欢活人,怎么会怕死人?
      忧忧放下心来,轻手轻脚,恢复了陛下巡视领地的傲慢。
      小舒果然在这个破旧的房间里。但不是在病床上。
      忧忧非常清楚小舒的习性。这孩子有莫名的洁癖。那病床虽然有被褥,却布满灰尘霉污。小舒一人清理不来。他受伤了,只有清理一块地砖的余力。
      那他就只清理一块砖,只栖息一块砖。不论多么荒杂的地方,不论能力多么有限,他都要重新赋予秩序。绝不违背自己的原则。
      如果忧忧是万众拥戴的暴君,那么小舒就是一块地砖的主宰。
      忧忧看到那个更加苍白的孩子,蜷缩在角落一块抹干净的地砖上。擦伤的膝盖用水清洗过,但因为过度蜷曲的姿势,而新鲜敞裂着。
      细小的血迹流下来,男孩浑然无觉。他抓着一本医疗器械说明手册,读得十分入神,甚至没有注意到忧忧的到来。

      愤怒又燃烧起来。忧忧不喜欢失控的事情,小舒这次,完全超脱了他的计划。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舒低着头,松针一样的眼睫忽闪。其实小舒的眼睛还是好看的。忧忧很喜欢亲吻这对眼睛,看这对眼睛里映出的自己。他的瞳色比常人略浅,像山林中隐藏的一处湖面,静泊幽美,但终年雾霭缭绕,藏在杂乱的刘海下面。
      那一日,忧忧喊他接球的时候,才看到片刻雾霭散去,泓光闪亮。
      终于小舒翻完了砖头厚的说明手册,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哥哥。隐蔽的眼里,雾气飘拂。
      “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同时问道。
      “这儿很安静。”小舒先答。面对忧忧他总有一种做错事的怯意。但其实只有他会这样想。旁人根本没有对忧忧做错事的机会。“这里的书很有趣。”
      忧忧叹了一口气。“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能容忍小舒主观怠慢自己的身体。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
      “我很好。不用担心。”小舒说完,对他仰头笑。还是这段话。但忧忧这一次听腻了。他逐渐丧失耐性。
      忧忧将小舒拖起来,重新给他清洗、处理伤口。小舒身上有许多细小、陈旧的伤痕,没有清理干净就糊里糊涂愈合。一如小舒的生活,胡乱地和伤口长在一起。
      忧忧不觉得伤口肮脏。和肮脏的生活比起来,伤口直率,真切。快乐有许多种,但疼痛就是疼痛,总比快乐真实。
      但姿态还是要做。他必须让小舒知道自己和别人都不一样。知道有些东西只有自己能给,给了还能撤走。
      和往日的漂亮话不同,这次他极尽耐心地给小舒消毒。“对不起,哥哥来晚了。”他细致清理皮肤上的溃烂,一边挑开另一个伤口。
      双氧水遇到伤肉,如水激热油,顷刻泛起泡沫。小舒一定很疼,他脸上骤然没了血色。但他很乖,一声不吭。“没有关系……我都明白。”他将下巴抵在乌青凹凸的膝盖上,缓慢清晰地吐字。“大班有人一直不甘心被你夺了风头,想要给你使绊子。如果有人知道我们是兄弟,你我都会很难办。我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会拖你的后腿。没人知道我们是兄弟……才是最好的。”
      忧忧擦拭伤口的手僵了一僵。小舒镇定地分析,说“没人知道我们是兄弟是最好的”。折磨他是这个弟弟的天赋。只有天知道,自己费了多大意志,才扼制想要就此折断他的腿的愤怒。
      他等着小舒痛哭流涕,或者向他控诉、求助,这样他又能表演甜腻安慰和空洞保证,让小舒晕头转向。结果小舒给他找了一顶堂而皇之的镶金台阶,把忧忧泼天的恶意清洗得干干净净。
      “真聪明。”忧忧还要表扬他。“哥哥放心多了,我们不能总在一起,我们都要试着长大。这很辛苦,但是为你好。”
      假话,忧忧从来没有辛苦过,而小舒不论如何,都在辛苦。
      “我们要试着长大。我相信。”小舒如常仰着脸,对他笑。“你一直为我好。忧…忧。”
      忧忧。忧忧。
      小舒越喊越大方,越口齿清晰。瑟缩的孩子仿佛倏忽之间长大了。不是那三个字的,粘连的,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稚气亲昵的“忧哥哥”。整个福利院的孩子都在这样跟风地呼叫,犹如陛下万岁一样过激而难听。忧忧不会应,他心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这样称呼他。
      可是最初、最应该这样叫的人,已将这个名称生生咽了回去。
      一瞬间,忧忧想要剖开他白细柔软喉咙,将丢失的字眼扣回来。只有这样才行。他们是兄弟。他最清楚小舒的脾性,迟缓,孤僻,但是固执,绝不回头。
      是他刚刚说了,我们都要成长。是他强邀体弱的弟弟出来,让他淹没在群体里;是他看着弟弟明静的眼睛,当众将那个球丢给了别人。
      “定!”人们朝他欢呼“忧哥哥!给我吧!”,然后球在头顶划过一道弧线。天空湛蓝,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人去捡那个球。球在落地的瞬间,迅速朽化,消失。
      现在忧忧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而面前的小舒,笑得毫无芥蒂。

      *
      忧忧回去之后,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长着小舒的样貌,但是更高,更清爽精神一些。小舒本就不难看,这样子讨喜多了,像是来自一个普通但有说有笑的家庭。
      如果小舒没被他干预过,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干净清爽的男孩轻轻走进小班的寝室,其他人似乎都不在。男孩将另一个小小舒从床铺里拉出来。
      “走,我们去玩球。”男孩语调柔软。小小舒立刻醒了,从床铺里爬出来,有些紧张地换上最好、但也称不上多好的衣裳,盖住他身上的新旧瘢痕。
      男孩牵着小小舒的手,向外面明媚阳光走去。小小舒很高兴,颠着脚。就像忧忧带他玩时一样,纯粹地高兴。
      男孩递给小小舒一个球,小小舒双手接过。忧忧这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小小舒还没来得及高兴,手中的球突然变化成一个牢笼,将小小舒一人关在里面。小小舒反应过来,对着男孩拍打笼门。
      “为什么?为什么!”小小舒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容相仿的男孩,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男孩很耐心地俯身与他对视。“还玩球吗?”
      小小舒不明所以。“为什么不可以?放我出去!”
      男孩丝毫不为之所动。“因为我们都要成长。如果你想出去,今后就不要再讲‘忧哥哥’三个字。我知道改口很难,你还能再喊三次。第四次,你就永远不能出去。”
      “啊。”大男孩恍然地抵住额头。“我刚刚也说过了,所以你只剩下两次。抱歉。”
      小小舒又倔又怒。“凭什么!忧哥哥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是啊,”清爽男孩在阳光里微笑。“他本就不会放过我。”
      “不可能!”小小舒终于带了一些哀念,眼中有些泪光。他不灵光,但并不傻,已经明白这个男孩放弃了自己,再度呼喊起来。“忧哥哥救我!忧哥哥一定会来救我,忧哥哥——”
      “——第五遍。”男孩给他计数,无奈地摇头起身。“我说一不二。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在对谁说?对小小舒还是自己?
      清爽男孩手中幻化出一支刻着字的利箭,毫不犹豫地,向前掷去。

      忧忧突然感觉梦境中的自己能动了。他没有思索,急急冲上前,想挡下那支飞驰的利箭。可是利箭无坚不摧,如那个男孩的决心,穿纸一般穿透了忧忧的手掌,穿过牢笼,最终精准刺中笼中小小舒的喉咙。
      小小舒来不及一句呜咽。那个全身心信赖、依赖“忧哥哥”的小舒,圆瞪着眼,仰面向后,倒在血花中。
      清爽的男孩平淡地收手。此时他甚至有了几分哥哥的潇洒神韵。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倒地的小小舒,和突然出现的忧忧。
      我相信哥哥,这是为我好。我们都要试着长大。
      他径直转身,离去了。

      *
      忧忧在润湿的枕巾上醒来,不知是流了冷汗还是泪。
      手上还残留着梦中被贯穿的余痛。
      这就是他想看到的场景吗?看小舒这样天真地向他求饶?求救?
      忧忧知道那把利箭就叫“忧忧”。自他有生以来,既然风光,也扛过不少侵害,可从来没有一个能够发挥出这样的威力。忧忧是在风浪中君临顶点的人。但是某人一旦想伤害他,只要两个字,足矣。
      那可是他的兄弟。他忧忧的兄弟,怎么会是个普通人?小舒不会浪费多余的力气。他是黎明前的猎手,很清楚自己有限的力量经不起铺张,只需在黑暗中等待,积蓄,看准时机——然后一击毙命,见血封喉。
      甚至收回手后,清风拂过,一切照旧。看不出胜利过。

      这是小舒的第一次谋杀吗?忧忧仔细回想。不一定。
      小舒幼年虽然不多话,但还是私下会跟他讲,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不想见人,不想起床。天真烂漫。
      后来呢?后来他成为一个很乖的孩子。因为忧忧叫他乖。小舒常对哥哥说“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然后挨饿,受冻,一身瘢痕。
      看吧,原来小舒早就是刽子手,怪不得这么精准熟练。
      忧忧推他一步,他自己就后退一步,绝无怨言。但此后哪怕忧忧再向他招手,那个孩子也不会上前。
      他已死在明媚的牢笼里。

      此后他们依旧说笑,仿佛无视发生。
      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他们都是凶手,都主动避开小小舒的墓碑。
      忧忧也曾后悔,但他更感到危险和兴奋……小舒不会被他迷惑,甚至还能漂亮地反击。忧忧在寝室的门后窥探,小舒雾霭似的眼睛也懂得他作恶。他伤怀并且心满意足。一切真实的情绪,一起将他席卷。
      忧忧爱很多人,但他只在一瞬间爱,也不掩饰爱。他自然自如地说有情话,再行无情事。每一次爱结束了,也不会有恨。蝼蚁之尸怎会值得恨?这世上他只恨过一个人。他从不对那人说爱。
      他对那人说,我们永不分离。

      *
      离开班级的小舒,成了福利院你的幽灵。
      他在各处歇息、各处游荡。渐渐出现了各种传闻。有人说他半夜对着冰柜,对着电闸,对着废弃的吊瓶针筒自言自语。
      就像当初说他乏味一样,说他疯了。孩子嗤笑地问他:“嗨!马桶是否会说话?”
      “不会啊。”小舒听不出揶揄,总是认真地答。“马桶才不会说话。但是我认识了新朋友,‘他们’告诉我很多事,他们很痛,很黑,很冷……”

      只有忧忧知道,小舒绝不是一个乏味的人。当人感兴趣的东西和旁人不大一样,旁人就觉得他乏味怪异。忧忧从那时就有预感,小舒才是个罕见的天才。就像小舒崇拜他一样,他坚信小舒才是天才。
      和反复戏弄人类的忧忧不同。小舒沉迷机械、枯燥,死板的事物,而且能从中看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小舒觉得那里万物有序,生机勃勃。他过度发达的大脑,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小舒。”忧忧某次在电力间撞见他。“你在做什么?”
      小舒看到忧忧,眼睛弯弯地笑。“忧忧,你说得对,我们有了一个新家,会认识很多朋友。”他指着遍地的缠绕的线路说,“他们都喜爱我,告诉我很多事。我很快乐。”
      小舒如同一面镜子,把他说过的漂亮空话如数返照。就像他雾霭似的眼睛,竟然还照出几分真实。

      忧忧玩够了福利院过家家的游戏。
      这里一切都是贫瘠的。物质贫瘠。灵魂也是。魔鬼热爱作伪和破灭,但尤其讨厌贫瘠。贫瘠连被毁坏的资格都没有。摔碎花瓶,总有一个拿起的前奏。他们要花花世界作涂料,去剪裁,把泡沫吹得盛大,糊得人晕头转向,迷失自我。
      他要去吸取更多的资源和人脉。生活依然令他厌烦,有些事做,勉强才能过下去。策划一个值得的毁灭,是他对待这个世界最用心的方式。
      凭借各种机缘,无需多久,他搭上一个志趣相投的基金会——当然,条件是同时资助他和小舒。只是福利院一直咬得紧,对来路蹊跷的基金会有疑虑,不肯放人。
      “小舒,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小舒此时已经读完了所有枯燥的说明书。并且能进行复杂的心算。“好啊。我跟哥哥走。”其实在哪里他都无所谓。他的人生就是长久的睡眠。“……‘朋友们’会有办法。”
      不需要忧忧开口,小舒就能理解他做了什么,和想说什么。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无限地接近。一旦合作,无往而不利。

      “本市著名慈善机构爆出惊天丑闻……”
      半年后。
      当地一家儿童福利院,因为一次偶然的线路事故保修,抢修员被当地马拉松比赛耽搁,来晚了大半天,在上楼时闻到一股冲天的恶臭。竟然是大量的冰柜碎尸!
      原来福利院一直靠收进大量孤儿,领着政府的巨额补贴,为了赚取厚利,福利院不断地调整班级,甚至使用药物,间歇性地让孩子“消失”,缩减养育成本。
      从福利到复利,这事丑恶得触目惊心,人们便觉得揭露时的一系列巧合是老天开眼。
      但忧忧知道没有老天,也不会开眼。一切都是小舒的发现。小舒计划好一切之后,只需悄悄拉断一根电线。让剩下的齿轮一个个去咬合。
      唯有一件事令忧忧后怕:只怕小舒该是下一个受害者。一个残缺的、被遗忘的孩子,最适合“消失”。有几次,福利院护工要哄他参加“新治疗”。小舒表现得很配合,搜集到更多的数据。
      这些都是警察来后,小舒才对忧忧说的。他从不畏惧风险,终日隐蔽在山林之中,观望,编织;只有一发致命后,才会从阴影中走出来,丛容微笑。

      就像到来时一样,忧忧又牵着小舒的手。顺利地走出福利院。离开那一大片阴冷的建筑。
      小舒虽然洞悉了整个事件,却没有想过此后福利院会变成什么样。他本来就不擅长推测人事。
      忧忧和小舒走得毫无留恋。
      忧忧自然不会看重这块贫瘠的画布。而且在他的引导下,一直凄惨的小舒,更不会有丝毫眷恋。
      看到小舒走得痛快,没有回头,忧忧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
      “你看,哥哥从来说话算数。”忧忧抚摸小舒已经愈合的皮肤。“哥哥会想办法,我们永不分离。”

      社会的舆论迅速平息。人们成功发泄了愤怒,就很容易去转向其他的愤怒。
      乍看,这是一件替天行道的好事。但天下的福利院都是僧多肉少。事件引发了公众的怀疑,福利只会更加收紧。
      忧忧已经准备了更好的落脚点。其他茫然无措的孩子们并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此时他们才一点点理解小舒说的“疯话”,竟然是实话。
      “他们很痛,很黑,很冷啊”。活者与死者的区别并不大,他们已被他们最崇敬的人抛弃了,并将过得更加凄惨。
      忧忧看到了这一步,才放心离开。
      世人的烦恼来自试图清晰分离善恶。他不做这种无用功。能扯上台面表演的公道,背后冷暖,也只有当事人知晓。
      但这些曾经欺侮过小舒的人,每一笔账他都记着。他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一个都别想好过。

      *
      之后是一段平静的日子。
      基金会给予他们的赞助方式不同。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忧忧将接受各种优质私人教育。而小舒只是个赠品。基金会甚至担忧,不上进的小舒会妨碍忧忧的密集培训。
      但他们不知道,忧忧和小舒,就像宝刀与磨刀石。一个气蕴齐天,一个朴实无华。他们在一起,忧忧只会被磨得更加锋利。
      小舒报了一个住宿制的学校,上课全凭心情,作业考试也是。但他的客观题答得总是出奇地好,没有一丝冗余的精准,让老师不好意思苛责,这个总在上课打盹的学生。
      周五下午小舒就会回家。其实忧忧的课业比常人繁重许多。小舒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哥哥回来。但通常是忧忧打开门,电视自动播放狗血情仇,小舒瘫在沙发上熟睡。
      忧忧不想打搅他,轻轻将弟弟抱回卧室。给他洗漱换衣。

      忧忧的魅力与日俱增。墨玉一般,毒酒一般。言语,容貌,意志,一切的一切都具有超凡魔力。穿着通身黑色正装放浪形骸。蓄养漆黑幽亮的过肩长发,令名媛都来不及艳羡。这世上除了美丽没有绝对。所以他清醒地傲视世上的一切规则。常识中的错,若由他做来便是对。
      小舒却比同学都显小。他依然慢半拍,仿佛身上时间的流速和别人都不同。但他依然向前走着,在哥哥越发耀眼的阴影中独自走着。
      基金会给他们租住的房子很小。已经养尊处优的忧忧唯独对此没有异议。这样他就可以和小舒挤在狭小的空间里。
      即使如此,忧忧也很难见到活动的小舒。周五如此,周六一早忧忧醒来赶课。小舒号称要好好补一周的觉,总要睡到下午才起来匆匆吃个饭,然后晚上继续睡,补下一周的觉。
      简直令人不知道是他在补觉,还是觉在补他。

      因为常年的休眠,小舒与忧忧外表的年龄差也越来越大。“我们永不分离。”忧忧最爱和小舒说这句话,不论小舒睡着或醒着,他都对他一遍遍地说。可事实是,忧忧一直走在前面,小舒不仅追不上,他们之间还阻隔着越来越夸张的时间。
      离开忧忧的窒息控制,学校的生活令小舒稍逐渐变化。他的天性外围似乎松动、舒展了一些,并且有了一些普通的社交。小舒应当有了些朋友,也得到过贺卡和礼物。小舒有时会给忧忧展示,有时就忘记了;但不管他说不说,都瞒不过忧忧。
      忧忧并不会因此嫉妒。他为什么要嫉妒?世人的种种关系,朋友,夫妻,仇敌,弱一些的自己说了算,强一些的还需要公开认证。可他们是兄弟,血脉相连,呼吸相通。他不用担忧小舒注意了谁,或被谁注意。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他们共享彼此。
      忧忧的私人培训很快结束,他逐渐登上黑白台前。长袖善舞,锋芒毕现。越大的舞台越衬托他的强权。他懂得世界的规则,同时不遵守任何规则。从说服开始,他操控,笼络,威吓,并不急于培养绝对的力量——和越大的组织博弈,越知道个人力量的渺小。他要先令事情的结果顺服自己。
      羽翼丰满之后,他反噬了基金会。他可以为了登上台阶忍耐一时,但绝不容许任何东西真正在头顶控制他。
      此后他越发放肆,阴晴不定,犹如天使与魔鬼。仁慈时罔顾人命,残忍时倾囊相赠。他定下他人的法则,显赫自己的意志。他也不贪恋任何钱财权力,却能轻易看穿世人的所求。人们越发想要讨好他,就觉得他越难讨好。暴君的喜怒只在一瞬之间,这滋生了更多的欲望和畏惧,为他所驱使。
      他是完美的恶魔。

      这世上,他只妒忌小舒一个人。
      恶魔随心所欲,唯独不能停滞。玩弄一切看似轻松,但平衡和意志放松丝毫,就是滚滚雪崩。忧忧终于发现还有比世界的厌烦更令人讨厌的,是厌烦的重复。他的能量越大,厌烦也越重。
      小舒雾霭似的眼睛穿过人海,并不聚焦。他不避讳自己的残缺,也不关心人类试探的游戏。小舒站在来往人群中,情绪和意愿从他身边流过。他无动于衷。那些恶意和善意,难道还能超越他的哥哥么?他更擅长解读“无形”。数字和抽象是他真挚的朋友,不评判,无始终,只带领他不断揭开笼罩世界奥秘的面纱。
      还是少年的小舒不知道,这种行为,当称之为永恒。

      *
      势力壮大后,忧忧比密集培训时更忙,一个月难回家一次。为此他给小舒转了学,改成走读。
      但一切不过是周五等他,改成平日在沙发上等他。小舒的渴睡有增无减,学校发来很多通知警告。忧忧看过就丢了。他从不在这种地方上管束弟弟。忧忧总是一边扭曲弟弟,边希望他快活,
      他们交流的时刻越来越少。毕竟每次回家,小舒都在沙发睡着,再由忧忧抱回床上。区别是从忧忧打电话说“这周我不回来,你不要等了”,变成秘书打电话说“忧总这周或许回来”。最初忧忧不以为意。反派大业如火如荼。他有得是办法掌握小舒的近况。而小舒则从中学睡进了大学。区别是终于被发现,他是一个总睡觉的天才。客观题他不会做错,主观题他不会去做。他的答卷只有正确和空白,令人挑不出错处,老师们对他无可奈何。诚如小舒所说,他很乖,过得很好,一切无需关心。
      他们都在成长,一个快一个慢,却仿佛是倏忽之间的事。

      但忧忧并不好。
      并不是说他无法应付那些琐事。外事从来难不倒他。是他无法平衡自己的极端情绪。长久以来,他能在世界的缝隙中游弋自如,是因为还有小舒这个锚点。
      他不去追求绝对的事物。除了美丽之外。他很清楚自己无需事事极致,也不给自己设下指标,只需要比别人更强、更快,就行了。
      而小舒永远沉默地驻扎在原地,不论风霜雨雪,也无需改换坐标。所以不论忧忧离开多远,顺着他就能找回自我。可能是电话,可能是传话。小舒对哥哥的事业并无兴趣。倘若忧忧要说,他也会听着。
      起初忧忧并不在意交流的缩减。没必要用这些小事去打扰小舒的睡眠。有时接连一个月见不到面,见面也只是看到小舒睡倒在各种地方。
      他在厌烦的世界里漂移,越成功就越深入这种厌烦。渐渐他愈发易怒,愈发不满。有时觉得一切都要失去意义。世界永远向下堕落,现在连这种堕落都在堕落,难以取悦他分毫。
      忧忧甚至想起童年他观察小舒睡眠的时候。他不敢合眼,世界真的没有欺骗他?
      小舒真的只是睡着?他会醒过来吗?
      他不敢再想。

      越是如此,忧忧越停不下来征伐、获胜和屠戮。恶性循环吧!反正他的终点,也就是这世界的终点。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暗黑皇帝还有个兄弟。一切仿佛在轮回,仿佛还是那个福利院。忧忧倾倒酒液,世界的色彩黯淡了;衣香鬓影掩饰不住的贫瘠,遍地不是残障就是孤儿,崇拜着恶魔并撕咬同类,却以“慈善”为名,藏着破碎的尸身。
      他给小舒留了一条专线。他的电话已经打不通小舒的漫长睡眠。小舒永远知道怎样最快找到他。但正如小舒承诺过的,他很乖,不会来打搅他。
      接到小舒电话的时候,忧忧在处决几个忠臣的失误。美青年看起来还年少,阳性的优美没有丝毫损耗,但世上已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哥哥,你应当休息。”
      小舒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忧忧一怔。他从房间走出去。听到外面有鸟鸣。
      忧忧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心。他也不想知道。“小舒,按照你的标准,全世界的人都应当休息。”他打趣道。
      对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小舒从不擅长辩论,更不要提和忧忧辩论。
      “那不一样。哥哥,你应当休息了。”小舒找不出话,又重复一遍。
      忧忧叹了一声。
      这个弟弟非常固执。小舒只下判断,从不做多余解释或辩驳。在学校也是这样,不作主观回答,只给客观题一个有结论的机会。吝啬但精准的判断,像是只画十环的靶面。小舒不知道,他这一点非常迷人。
      “哥哥不是普通人,相信哥哥。”说着,忧忧空心的地方开始涨潮,再满溢。“你打电话来,是为了这个?哥哥很忙。”
      “我相信哥哥……”小舒补上一句。他从来知道忧忧爱听什么,也比忧忧坦率得多。然后他组织了语言,说。“我看了新闻。下个月哥哥的生日宴……我也想来。”
      小舒这样表达主观意愿,更令忧忧惊讶了。小舒很少主动开口,愿望更少。忧忧本能地很想答应。但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又开始和自我搏斗。
      这一次,他们仿佛调转过来。小舒扔出了球。
      “小舒,不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想满足。我当然希望你来,但其他宾客都不是好人。”他摆出耐心的姿态。其实不是劝小舒,而是劝他自己。“这太危险了。你若想庆祝,往后我专门抽出个时间,去你喜欢的地方,哪里都行。”
      忧忧不敢暴露小舒的事。他能豢养一群豺狼虎豹,让他们互相撕咬,是因为他们找不出他的弱点。
      他有时想向全世界炫耀这个弟弟,又希望弟弟只在他的世界里。这种矛盾的心理,单行线一样的小舒并不会懂。
      “我知道。”小舒的声音低下去。“我不上席,你也不必照应我。随便给我安排个身份,我来看一眼就走。”
      附近有几座教堂,半点的钟声在响。
      小舒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忧忧不知如何回答。他能拒绝吗?不能。如果小舒提出要咬断他的喉咙,他都会笑纳。“好吧。”他实在为小舒委屈。这是他的兄弟,应当站在最风光的位置。何苦混在芸芸众生之中?

      忧忧的生日宴安排在城中心的顶楼,全景玻璃窗可以俯瞰全城的彤红房顶,没入浓绿的山峦。晚宴安排在日落时分,自然光消退,人造光亮起。二者交替闪耀,犹如逊位禅让,分不清强迫还是自愿,尤其辉煌美妙。
      还有一小时。
      生日宴排场并不大。忧忧虽然已是无冕之王,但更讨厌隆重和繁缛。原本这是鬼胎名流们较劲交锋的场合,因为小舒要来,他改动了些许方案,倒真有几分庆贺的意味了。
      还有半小时。
      这时小舒应当出门了。当然很可能会晚。小舒现在一旦睡下,就很难叫醒。不知小舒为了赴约会做出怎样的安排。忧忧的思绪荡开来。其实他想陪小舒去医院做个体测的,但是一直没空。
      还有一刻钟。
      直系下属给他发来消息。小舒上路了。忧忧悬着的心放下来,感觉宴会大厅的愚蠢装饰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他拨电话给另一队人。
      “行动吧。”

      忧忧答应了小舒,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他的兄弟,理应享有他的一切,甚至生命。但他并不能真让小舒灰溜溜地混在服务员里,来端个盘子就走。仅是想一想,就不堪忍受。
      而且小舒并不明白自己意味着什么。如果出现在他面前——还不是往日沉睡的小舒,是活生生的小舒……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小舒的安全问题,不容许出现一丝风险。

      忧忧安排了一队混混,让他们拦路,然后不经意地弄脏小舒刚得到的酒店制服。小舒十分爱干净,十分要强,连带替他哥哥要强。如果制服脏了,他必定不好意思进来。一个闹腾无聊的生日宴而已,他可以百倍补偿回来。真正的庆贺,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旁的人凭什么参与他的降生呢?
      当然,他也叮嘱过出手要有分寸。不可以真伤到人,也不可以太作假。小舒雾霭似的漂亮眼睛,可是很难欺瞒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了这边还没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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