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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神都有私心 ...

  •   “一想到你和他拥有了六世,我嫉妒,嫉妒得快发疯了。”
      帅鬼发着狠,唇舌往下移了几分,我不敢叫也不敢推,隔壁的小皇帝什么耳朵,什么心思,但凡这个屋子有半点可疑的动静,他必会寻借口找来。
      跟帅鬼过了两招,发现除了显得欲拒还迎增加调情氛围之外,没有丝毫用处,来硬的不行,便只好哄了两句,也学他贴着耳根用气声说:“不嫉妒,那些不是我,我不记得,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哦,一只鬼的。”
      然后又是一发不可收拾。
      得,白哄,还他妈添了把柴火,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好了要继续伪装的那个是谁?这会儿在撒泼打滚要坏了计划的又是谁?他是不是就对这种犯禁忌的事情有瘾?千年老处男就喜欢玩花的是不是?
      我小心推拒着,手脚却越来越软,神思也模糊了,废话,要不是地方不对,情况不对,我早撒开了和他滚床上去了,谁他妈想清心寡欲啊,这都要世界末日了,我可不想下去也做个处男鬼,憋成他这副鬼样子,要是真有什么万一,这就是最后一炮啊!
      静谧狭小的房间里,心脏咚咚跳得厉害,我生怕吵到隔壁,想去捂住他的,却想起那里面只有一团山火,山火也会咚咚跳么,不,那是我的心跳,一只赖在自己身体里的鬼,让这具死了的身体发出了如此健硕的生命力。
      面上的紧张骤然失了劲,我虽留意着门外,心里却快乐得笑了起来,承认吧,就是故意的,要撩拨,要看他无法自持,要报复他之前的忍耐,要他的毫无保留。
      黑暗中,所有感官都放大了,两具身体接触之处,潮湿闷热,仿佛长出了藤蔓般的神经,互相勾连缠结,扎入彼此的皮肤,血液,脉络,刺探进原本平静如湖般的快乐中枢,搅起漩涡,在身体里发散迷走的递质,软弱了意志,麻痹了焦虑,只剩下追逐汗液的迷狂,思想都是液体,我感觉自己正从帅鬼的身上流下来,流进这无边的黑暗,流进那无止尽的迷狂。
      是帅鬼先停下来的,他问,为什么哭了。
      哭了?我没哭啊。
      他拈下一滴眼泪,我一抹脸,这才发现满脸都是湿的,我在哭。
      瞬间清醒,脑子里半分旖旎都没了,身上的湿汗冷得我一哆嗦。
      我避开那些眼泪,想再去亲帅鬼,没得逞,他说,你在哭。
      不是我在哭。是他。那个将军。
      我的快乐,在他的痛心里,太渺小了。
      但让我惊醒的不是这份痛心,而是帅鬼,他只看得到将军的伤心,看不到我的快乐了。
      黑暗中,谁都没再动,我知道我该去安抚帅鬼,无论是扮演那将军,还是以我本身,我该去解释,这眼泪不是抗拒,不是不愿意,不是在介意任何谁,隔壁的人,在他想要对我做的事情上根本不值一提,他可以继续,可以为所欲为。
      可我开不了口,身上的汗越来越冷,我感觉自己在这黑暗里下坠,无法再直视他那双明亮的盛着山火的眼睛。
      门被敲响了,两声。打断了这份沉默的下坠。是小皇帝。
      门里门外的三个人,显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人回应,那敲门声又响了两计,而后又是两计,夹杂着怒意和不耐。
      我以为小皇帝要破门而入了,却什么都没发生,也没听到谁离开的脚步声。

      帅鬼是早上离开的,他轻手轻脚地,虽是一只鬼,还是故意弄出了步子的动静,出门时还整了整衣襟,更像偷情的氛围了。门外谁都没有。
      昨晚什么都没发生,帅鬼抱着我去睡觉了,对,这只鬼要睡觉,说好几天没睡过了,那会才觉得困,我让他不要装模作样,哪怕之前在我姐家,他每晚睡在我旁边,也从没有睡着过,他只是在假装睡觉,假装困,假装拥有一个人类的作息,假装需要一张床和黑夜。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合上的双目,我突然想问他,那你有假装过爱上一个人吗?
      他从一个无心无牵挂的神,堕落出凡心的时候,是真的在刹那间懂得爱了吗,还是也像这个晚上那样,先构造一个偷情的氛围,构造一个困的假象,去成立与人同眠这件事,那位山神,在那时如此不顾一切地为那位将军犯下不可饶恕的禁忌,是不是也是在构造一个爱的代价,以此去成立爱这件事。
      这几天经常恍惚,头痛脑胀,一恍惚,我就会想事情,用思考来回避大脑中突然蹿出来的记忆,回避那个想要蹿出来的将军。
      我什么都没有问,这么安逸的同眠太珍贵了,我不愿意用话语去破坏它,我该狠狠地睡过去,完成这场死灰复燃的爱的仪式,但最终选择清醒着,去记住这个夜晚的每分每秒,记住他没有呼吸的喘息,没有困意的成眠,记住门外那一直没有响起的脚步声。
      起床,走出那间房间后,我和帅鬼又形同陌路了。
      他陪伴在我姐的身侧,与小皇帝讨论如何取出幽莲境,作为航行工具,去找幽图用运瓣换命格,小皇帝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两人谈得相安无事,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这副虚假而太平的场景,让我又恍惚起来,在基地地下和好的记忆是真的,还是我杜撰的,昨晚在房间里的记忆呢。
      我安静地吃着早饭,一样安静的还有我姐。
      离用幽莲境出发去找幽图还剩一天,助手一直在观测潮汐的动静,潮汐最盛之际,就是我们出发之时,同样在观测的还有腾冲火山群的情况,它活动得越来越频繁,基地经常地动山摇的,助手说最多再两天,一定会爆发,这里会被瞬间湮灭,比幽图的吞噬还要来得快。
      这也正是他们想要的最佳出行时机,潮汐之力能影响幽图,火山爆发又会消耗幽图的吞噬之力,届时是幽图的本体最虚弱的时候,他们才有机可乘。
      小皇帝说得头头是道,给帅鬼递上一份又一份的数据,在向他证明,明天早上取出幽莲境,是最合时宜的。
      如果不是我昨晚在基地地下的山洞里看到了那张神格转熵术的图,我也要信了。
      现在我听小皇帝每句话都像是套,明晃晃的套,要去取代这位旧山神的套,就是因为明晃晃,听的人都心知肚明,我又不忍心起来,好像在愚弄他。
      对这小皇帝,我好像始终无法狠下心来,哪怕知道他做了这么多疯狂的事,可能是受那位将军影响,在他眼里,这小皇帝就像株长坏了的苗,而他要承担他长坏了这件事。
      这种感觉很诡异,如果那将军在我面前,我必能与他辩个昏天黑地,叫他不要再乱施关心,不要再去承担什么,这种不自量力的承担只会导致恶果,我活到现在可没什么善心,也没有责任可言,唯一的偏执就是这条死不掉的命,逆天之事有何不可,问题是这人太狂妄,我就逆我一条命,他却要逆苍生,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背到身上的人,其实什么都管不了,蜉蝣撼树,撼的是树吗?撼的是这树上他在周围的那些生灵而已,都是自私,都是胡搞,这小皇帝只是那树上的一只生灵,而山神,只是另一只大一点的生灵。动了树,出了事,他又要去同情这个,愧疚那个,虚伪死了,他什么时候能扼杀掉他那些所谓的责任和大义,早太平了。
      可偏生他与我是一体的,他的心情影响着我的目光,叫我感受着他,感受了,也就无法指责了。说到底,这不是我能理解的偏执,这种偏执太大了,叫人生畏也生厌。

      也许是白天想得多,夜里睡觉时,我竟梦到了那将军,奇怪的是,明明我们长得一样,但在梦里,我们面对面,遥相对望,中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悬崖沟壑,我与他差别实在太大,一点都没有照镜子的感觉。
      我朝他走近一步,问:“你想回来么?”
      将军不说话,也没有动。
      我再走近一步,问:“你敢回来吗?”
      将军如故。
      又一步,我已经走到那沟壑边了,下面是万丈深渊,还冒着热焰,这画面有些熟悉,望一眼就让人生理性地恐怖,那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成群的,模糊的,活动的。
      我站在悬崖边上,朝对面的人道:“你敢回来,我就跳下去。”
      那人依旧不语,浑身破烂的模样,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装模作样,看得人刺眼。
      “你以为我不敢跳吗?”我半个身子移了出去,热浪扑面而来,这么深的崖,在崖上都有这种热度,可想而知下面是何光景。
      将军还是那副模样,无声地看着我。
      我心一横,跳了下去,没有叫,我憋住了没有叫,心里的恐惧到了极点,反而散掉了,散成了一种比绝望更浓稠的平静,原来,当年在那无量山上,这将军从崖上跌落时,是这种感觉吗?
      不知道下落了多久,那热浪已要将我蒸发,我失去了意识,再度睁眼时,好像只过了一瞬,又像是千年之久,我发现自己正安然地站在崖边。
      可我明明跳下去了!
      再往下一看,依然是恐怖的万丈深渊,依然翻腾着热浪,和那成群的模糊的恐怖物什,纵深感一下拉长,梦境的虚实变得模糊,啊,我已经在崖底了,这崖底,就是颠倒的崖顶。
      再往对面看去,那将军依旧站在那里,微微笑了笑,终于开口了:“你以为我是从哪里回来的呢。”

      我是惊醒的,浑身湿汗,将军最后的微笑拓印在脑海里像个魔咒,他那平淡的笑,比那道万丈深渊还可怕。
      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滚下了床,神经质地掀开了床单,打开了柜子,甚至掀掉了桌子,要确认那鬼魅一样的将军没有藏在我房间里,他没有活过来。
      一顿操作完,我跌在地上,开始狂笑,这一出真有病啊,真像我姐啊,她当初在托运昏迷的将军时,路上被一些风吹草动搞得如临大敌的跳梁小丑模样,可不就是像我现在这般么,那么没出息,对将军的恐惧刻在了骨子里,和他长得再像又如何,永远成不了他。
      这种认知让我心跳加速起来,有一说一,如果我是我姐,当初应该也很难忍住杀他的念头,我们这样的人,这样在阴暗中生长的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被光明刺伤,何况他还曾是她的神,如果是我,也许做得会更狠。
      也再一次确认了,我不是他,我绝对不是他,现在想来梦里我那跳崖的逼迫,太弱智了,幼稚而无耻,他怎么会放在眼里,他何曾在乎过这具身体,白日里对他的冷嘲热讽化作了羞愤,那种代价不是我可以评判的,也无法感受,无法共情,无法想象,我只是他撼树了千年之久后,在树上摇晃的又一只虫罢了。
      我爬了起来,打算出门找帅鬼,梦里那个悬崖底下,热焰里翻腾的那些东西,很眼熟,我见过的,一定是见过的,这时候做这样的梦,我可不会傻到觉得是日有所思,定是那将军要我看的,哪怕知道这可能是他想回来的计谋,我也得去弄个清楚。
      出门就看到帅鬼站在门外,我心一松,刚要笑,却止住了,不是他。
      那人倒是先笑了:“皇叔又认错人了?”
      “……你怎么在这。”
      “我昨晚不也在这么。”
      这话一出,算是撕破伪装了,小皇帝没打算再装下去,他昨晚都看到了,也知道帅鬼的记忆恢复了,知道我姐是个幌子,但他挑明了,更说明他的有恃无恐。
      他今晚在这做什么,似乎也跟着一起说明了,像指责出轨一样,听你的房里有没有奸夫的动静啊。
      “皇叔睡不着,怎么还摔桌子呀。”他笑眯眯的,语气听不出半分介意。
      我此刻没有心情应付他,有更大的恐怖压在我心上,也亏得这份恐怖,让我没有露怯:“你睡不着喜欢听人墙角,我睡不着还不能摔个桌子?”
      他笑了笑:“过去这么多年,习惯倒是换了,以前是我摔桌子,一不顺心总要砸点什么,为这个,皇叔总教训我心无定性,不静不定性,帝王之道,该要守静笃……”
      “没有。”我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没有?”
      “我没有教训过你,也没有静性,我不是他。”
      他顿了一下,道:“那你为何唤我栖垅,那是他取的名字。”
      我一愣,答不上来,我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当时就是这么脱口而出了。
      想到此,那噩梦又袭来,背上一阵阴寒,仿佛那将军又走近了一步,影子贴着这具肉身,似乎要挤走原来的魂魄,一阵生理性反胃,肠胃抽搐了起来,我蹲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皇叔你怎么了?”小皇帝扶住我,拍着我的背,他蹙眉道:“这具身体太弱了,等你幽图化了,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不会再难受了。”
      这话听得我更反胃了:“你还真想把我也变成那个样子啊。”
      “有什么不好呢,无病无灾,万物同质,没有战争,人人永生,等你真的幽图化了,也不会保留现在的美感了,这只是一种视角差异,或者说缺陷,从蚂蚁的角度看去,人类也是很丑陋的。”
      我一时被他问住了,是啊,有什么不好呢,半响问他:“你怎么确信会没有战争,人和人也是同质,照样有战争,幽图化的人也只是换个模式,任何群体总会区分出阶级和差异来,战争不会消失,鬼和鬼之间还有战斗呢,蜉蝣和蜉蝣还会抢地盘呢。”
      小皇帝将我扶起,笑了笑:“你这也只是人类视角,真的幽图化了,就是完全新的世界,我无法让现在的你理解它,也解释不出来,就像你无法理解四维以上的空间,无法张开感受时间的器官,用科学来说,那个世界的物理规律与这里截然不同,你在这里知道的一切历史发展,在那里都是失效的。”
      我越听越混乱,也实在无法想象没有统治和被统治的世界,特别是从这个借助神话力量活了千年的人嘴里听到科学,更混乱了:“他们到底变成什么东西了……”
      小皇帝沉默片刻,手伸到我面前,从手腕,整只手变成了一团黑色的不明流质,有些粘稠,似雾非雾,似水非水,就这么流到地上,再流回来,又分散成无数的颗粒,瞬间四散去,变得毫无踪迹,没一会儿又重新聚拢,组成他的手。
      他慢条斯理地道:“真正的同质,不是同类之间的同质,而是万物都同质,如果这个世上只有水,或者只有土,或者只有木,只有一种绝对的元素,没有本质和表象的区分,本质就是表象,想象海是水,人也是水,动物是水,屋子也是水,怎么打起来呢,怎么打,怎么被冲散,被杀戮,都还是水,都还能组成人和屋子。这点,或许你那位旧山神,理解起来毫不费力,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吧。而当这种同质是绝对化的时候,思想也会是如此,是唯一的,是流动的,是共脑的,差异是道德的来源,没有差异,何谈道德,毁灭都会和新生是一种东西。”
      我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些流质,还没碰到,小皇帝的手就变回来了。
      我沉默片刻,问他:“如果幽图化真的是进化,你为什么厌恶现在的身体呢。”
      他一顿,道:“进化么,哪有没代价的。”
      我摇摇头:“不是这个问题,其实变成什么样,我没有意见,幽图也好,人也罢,世界就是这么个东西,怎么活都是活,怎么活又都不是活,像我这么惜命的人,活得久点,无病无灾点,脑子简单点,丑点,有什么问题呢,大家都一样啊,都一样就没关系的,就不会生怖,生妒,不会痛苦,其实那个世界对像我这么阴暗的人来说,倒像个天堂了,不用遮遮掩掩,因为遮掩就是本质,多好啊,那为什么抗拒呢,你为什么会厌恶呢,生理性的反应是诚实的,我们和真正未来会从幽图里出生的新人类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踩了踩地板:“因为脚下这片土地。”
      “我们是习惯了黄土的人,习惯了小麦和水稻,习惯了颜色,已经从这片黄土里长出来了,再怎么抹去身体的本质,也拔不掉乡愁的,我们无法背离自己真正的土地之神,如果身体变了,思想变了,世界变了,我们还剩什么呢,我们的本质,就是乡愁本身,栖垅,你在这黄土上活了一千年了,你其实比任何人都更不能接受幽图化,不是么。”
      小皇帝沉默了许久,随即淡淡地,自嘲地笑了笑:“那又怎么样呢,总要适应的。”
      我道:“我虽然无法理解,你说的那个只有水的世界,但我不太信任,可能就是见识短浅吧,现在这个世界也就是原子组成的,其实细分也都是同质的,除了无法像水那样被杀戮了还能重组,死了就是死了,同样都是基本粒子组成的世界,也能区分出万物来,那么幽图的世界呢?我只是相信一个基本原则,哪怕都是水,水和水也会打仗的,山上的水,也许认为自己比地上的水高贵,海里的水,比河里的高贵,这片海的水,比那片海的水高贵,海底下的水,比海面上的高贵,你理解我说的吧,差异从来不源自于物质本身,而是思想,是欲望,是冲动,我无法想象什么是真正的共脑,哪怕在一个脑子里,某一区块的神经,也是会和另一块打架的,会罢工,会恶化,会纠缠,哪怕幽图化的世界在被杀戮后能重组,能无限重活,那有什么意思呢,也不过是开启了某种无限战争。我也确实无法想象幽图化的世界中的社会,一定程度复杂的社会是否能不靠统治阶层去维系,共脑的社会,它的文明程度是什么样的,文明可以不靠战争冲突就进入么?我不是不骐骥和平,恰恰因为我太骐骥它,它太珍贵太稀罕,我不相信和平会诞生于一种所谓的绝对的同质化,栖垅,不要太小看我们自己的世界。”
      话毕,许久没听到回应,转头看去,却见小皇帝双目神采盎然,与先前截然不同,还来不及问,就被他抓住了手。
      “你回来了,是你回来了,这些话,你上辈子也跟我讲过类似的,一模一样的语气。”
      我愣住了。
      小皇帝似乎大喜过望,兴奋道:“皇叔,你不记得,你上辈子是个学者,做考古的,在社科院的考古所工作,是国内早期的一批考古学家,好几个大型的考古遗址都是你带队的,现在的遗址坑里和博物馆里都还挂着你那时的名字,你当时与我聊起玛雅、阿兹特克文化和殷商同源的可能时,就说过这些话,关于战争和暴力在文明早期所扮演的角色。”
      我开始颤栗起来,那种坠崖的恐怖又将我包围了,是的,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我不会去思考这些,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他,是他啊,他在回来了。
      小皇帝继续道:“其实上辈子的你就发现幽图了,但是没人信你,当研究所发现取回来的样本无法保存,会自动增殖,会将人感染后,就停止了研究,将这个消息封存了起来,将幽图打为怨灵一类的东西,因为是在一个殷商的人祭坑里发现它的,你想自己研究,却被研究所驱逐了,你说这个东西的发现也许会改变世界进程,没有人响应你,它太危险太不可捉摸,它对那时的人类来说是不可存在之物,那是科学试图掌权的年代,神话必须被湮灭。”
      说到这,他笑了笑:“但皇叔你知道吗,世界各地的幽图,最初并不是在土地里被发现的,不是在云南,在哪,在科学院,其实一直都有人在秘密研究这个所谓的土地黑洞,但没人公布它们,直到现在它们扩张到再也瞒不住,出现了第无数个对此一无所知的牺牲者。”
      小皇帝牵起我的手,带我往前走着,我此刻像具行尸走肉,恐怕他要将我扔进悬崖,也不会有丝毫反抗。
      “被驱逐的你去了哪,皇叔可还记得,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与你说,你来了我这里,这个研究所的建立,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基地下面那个山洞,其实是第一世的你发现的,皇叔,你真的太厉害了,这个地方,我都没有找到,你是推算出来的,用周易之法,那年的你是个盗墓贼,这可是被幽图掩藏在暴风眼的命脉,上辈子的你在这山洞里住了十多年,你去世的时候是五十三岁,死于肺癌,你的尸骨,你可能已经见过了,就葬在那尊山神像下面,这是你要求的。哦,不是一具,是六具,一层叠一层,每一世的你都葬在那里。”
      我的内心在尖叫,这不是我,我没有任何记忆,这不是我,别说了,别说了,可身体却没有反应,只是空洞地任他牵着走,朝着那条地下通道走,他该不会要带我去挖我的坟吧,他疯了吗,我要疯了。
      “你在山洞里的那些年,经常在壁上作画,你应该也看过了吧,那副新旧土地之神的壁画,是六世的你画成的,你预言了幽图的发展。”
      我愣住了,那副壁画,那副看着像不同时代的人断断续续画上去的壁画,是我画的?不,是他画的,是他画的。
      我问小皇帝:“那些世代的他,都有记忆吗,知道将军的一切吗?”
      “当然不知道,我只当个故事跟你讲了,你也只当个神话听,你不知道前身,不知道后世,不知道墙壁上画的东西与你何干,你只是在做一种学术记录,有几世可能只是无聊的涂鸦,毕竟不是每个你都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你只是跟着我来了,只是看到了,听到了,随手一画罢了,上辈子的你倒是很认真,因为职业原因,那个你是最接近幽图发展的人。”
      我听完,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随手一画?随手一画?”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小皇帝蹙眉:“你怎么了?”
      我摇着头,想说话,却笑得喘不上气,所以那段《山神之殁》也是他画的,他为什么会画成那样,把将军画成一个小人,无关情爱,只有图谋,我现在懂了,全懂了,一瞬间,那幅壁画在我面前无所遁形,化成了一个一个站在壁画前痛苦的他。因为他也不信啊,他不想信啊,他是这样看待这段经历的,他是这样看的啊。
      “皇叔。”
      我笑得涕泪横流:“我只是忽然懂了那幅画,忽然懂了而已……”
      我忍不住转头看他:“栖垅,你真的,爱过他吗?”
      小皇帝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你在说什么。”
      我笑得胃绞痛:“你真的爱他的话,你怎么会看不出他是以什么心情在画这些壁画的啊。”
      我再也走不动一步,蹲到地上,痛哭起来,我不能再下去到那山洞里,我无法再面对那副壁画了,这一刻我好像已经站在那里,和过去的六具躯壳一样,也在墙上续上了后面的画,这是我的使命,我活到现在没有死的使命,我一瞬间好像拥有了那感受时间的器官,我看到了自己的出生,看到了自己的毁灭,我看到了那具山神像移开,我作为第七具尸体,会埋在最上面一层,离山神像最近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好像就已经躺在那里了,躺在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眷恋中。
      我无法否认的是,这似乎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皇叔。”小皇帝的语气重了些,他将我扶起,我却又跌了下去,不愿再跟他走。
      良久,我仰头,对他道:“栖垅,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陪过他六世,那六世里,你可能是他唯一的快乐,只是快乐并不能让他活下来。”
      小皇帝愣住了,他甚至一瞬间松开了手。
      我慢慢站了起来,轻轻道:“栖垅,你对他很重要,只是还有更重要的。”
      这一刻,始终运筹帷幄的小皇帝,脸上出现了一丝迷茫,像个孩童般的迷茫,他必然是领会了我在说什么,因为领会了,所以必须拒斥它,这种领会,会让人像水消失在水里一样。我此刻就是如此。
      我往回走了,小皇帝没有跟上来。
      几步后,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我停下了步子。
      他道:“旧栖新垅两依依,我原以为,这个新垅,是你在祭奠我出生那天难产而死的母后,可我后来才明白,这个垅,是哪个垅,那天死的不止母后一个,还有你那尊山神像,你自己清楚,你用这个名字祭奠的,分明是山神,你对一个不可说的东西生了情,它却没能保佑你至亲的家人活下来,你在祭奠你的罪恶,认为是你生出的妄念亵渎了神,害死了母后,所以你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所以你任我如何造次。”
      我没出声,我没有这种记忆,也无法代替他说什么。
      是许久的沉默。
      而后他的声音变轻了:“你不会知道我有多艰难才从幽图里爬出来,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皇叔,如果我喊痛,你会疼我吗。”
      眼睛酸涩了,但那不是我的酸涩,是他的,我该代替他出声么,还是该一走了之,断了他的念想。
      可他的念想若是能断,还会有这一千年么,还会有他这句问话么。
      我没有回头,也轻轻地道:“那六世是有回声的,那回声会疼你的,你一直不就是靠着这点回声在活着么,继续这么活下去吧,坚强的,孤独的。”
      我走远了,身后再无动静。

      翌日傍晚,是我们出发去找幽图本体的时间,腾冲火山群开始喷发了,不出六个小时,就会蔓延到基地来。
      但此时的基地里,除了他们四个人,已经没有活人了,研究人员全都幽图化了。
      那些人此刻,也都成为了他们此行需要淌过的幽图的一部分。
      我没有看到他们的幽图化,似乎没有人的幽图化被另一个人见到了,没有人约好,他们公认这是进化,却都孤独地,暗自地进行。
      帅鬼没有干预。像人类选择科技时,神也没有干预一样。
      我看着基地外扩张的幽图,想象着他们去了那边世界的模样,可怎么都想象不出,我们不在一个空间里,于是也想象不出小皇帝是怎么从那里回来的,付出了多少。他应该是唯一一个见过两个世界,还保持着人的理智的人。其他幽图化了的人,都已经是幽图脑了,回不来,也不愿回来了。
      帅鬼取出幽莲境时,整座山为之色变,观测幽图和火山群的无人机瞬间坠落,观测潮汐的巨型天线也断路了,基地陷入一片黑暗,没有电了,那一瞬间,似乎所有现代科技造就的产物都熄灭在幽莲境的现世中,它是那样睥睨一切,在幽图化的土地中安然详静地绽放着,甚至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仿佛火山喷发和幽图都不存在。
      小皇帝和女人都目不转睛,他们并没有见过九瓣的幽莲境,多少是震撼的,我没什么反应,不止是因为见过了,在梦里也感受过它被放入和剥出时的巨大痛苦,而是我知道这座山的变化不是因为幽莲境,而是旧山神,自凭阑被剥去神格,堕入魔之后,幽莲境一直取代着他体内神格的位置,好让他续命了下来,现在幽莲境又被剥出了体外,那个旧神格又空了,山中变化只是那道旧神格的影响,哪怕是空的,哪怕只是一点残念,土地也为之臣服,剔除了不属于自然的异物。
      幽莲境取出来后,帅鬼苍白了许多,本就是一只鬼,此刻更是没有半点血色,虚弱得要命,这是取出了他的命脉啊。
      我上前扶住他,紧张地贴住他的胸口,感受到了一点热,才放下心去,此刻维系他还存在的,只有心口的那一小撮山火了。
      帅鬼:“现在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我又紧张起来,他哪里还不舒服?
      帅鬼:“办完事回去再摸。”
      我:“……”
      “不痛吗,你脑子里能有点别的事么。”
      “痛。所以得想点别的事。”
      我紧紧抱住了他,希望用体温将那山火捂得旺一些,心里绞痛难忍,他被剥去神格时,将军不在,他安入幽莲境时,将军也不在,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有多虚弱,现在我知道了,我抱着他,像抱着一张纸,他曾经是山神啊,那么睥睨那么至高无上的神,是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那撮山火啊,还没有我的血烫。
      帅鬼把体重朝我卸了卸,我怀里的纸重了点,不那么好像随时要飘走了:“你今天怎么不劝我了。”
      说的是取幽莲境,前两天我还在极力劝阻,让他不要动这个心思,今天临到取了,我却一句都没再多言。
      我:“我劝你,你就会听么。”
      帅鬼:“不听,但喜欢你劝。”
      我沉默了许久:“如果是那个将军,你觉得他会劝你么?”
      帅鬼回答得很快:“不会。”
      是啊,他不会,因为他知道这是你的使命。
      我们四人上了幽莲境,一起上的,还有那尊山神像,小皇帝将它从山洞里搬出来了,他似乎连遮掩的打算都没有了,明晃晃地摆出来,他要取代山神的本体,神格转熵术的所有工具都在这了,山神、山神像、祈神者将军的血,幽莲境,只剩下幽图手里的那一瓣运瓣了。
      这小皇帝不愧是能和幽图混在一起的人,两位志趣相投啊,一个作为一部分要吞噬四象艮坎图,一个作为一抹精气要吞噬山神本体。
      帅鬼倒是毫无反应,任那山神像好好地上了幽莲境,还颇为惬意地欣赏起来,虽然他说自己没有神格,小皇帝是白干,我还是很防备,现在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若要动手,得逞的机会很大,小皇帝这是一石二鸟,选在幽图最虚弱时出发,取出九瓣幽莲境让帅鬼也处于最虚弱,便于将这两者一网打尽,合成十瓣的幽莲境。
      幽莲境开始在幽图化的土地中航行,那些似雾非雾的黑色流质对它毫无排斥,顺畅静谧地流动着,这九瓣的幽蓝莲花,在幽图化的漆黑漫山中,显得渺小,远比它庞大的巨树都被吞噬了,这小小的一朵莲,看着一个黑浪稍稍掀起就会覆灭似的,它却完好地如入无物之境,稳健而轻盈地行进着,九瓣交错缓慢地张合着,律动似有生命般,构成了这片黑暗森林里唯一的荧光,微弱而固执。
      船上的人都没说话,他们在观赏一种奇景。
      幽莲境没有实体,它可以在幽图中行动,但人要怎么坐上去,是这山中剩下的未被吞噬的根系枝桠,像初见山神时那样,受到感召,从四面八方蜂拥穿入,构成了幽莲境的骨架,填满了那九片虚空妖异的花瓣,成了一艘实体的幽莲木船,但这些木,在连石墨烯都无法稳定的幽图中,立刻就被吞噬了,船身行进一段,就被腐蚀一段,后面的根系枝桠迅速续上、填补,它们前仆后继地,来为它们的旧神献祭。
      踩在脚下的木船,是这座山最后的生命,它正在疯狂地消耗,他们的行进,是以大地仅剩的生命为代价的,所有人都侧目于此。
      帅鬼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动容一分,他真的就如那尊山神像一般,目光空无一切,似乎对世间万般的讨好与付出都不上心。
      神是如此,初元神就更是如此,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拥趸,和被热望,本该如此的,这种漠然,是天地的本质,神对万物本该是不注视,不住相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的是天地没有人的思维,没有仁慈之心,任其自荣自枯,自生自灭,这是天道,是世间万物循环,是生生不息。神没有偏心,方能维持生息。
      从这一刻,他山神的姿态,就和幽莲船上其他人区分开了,其他人都对树木的献祭多少有所反应,为之动容,连那被踏破国门眼见百姓死伤无数的小皇帝都难免侧目,山神没有。他们都曾是渺小的凡人,都曾只是自然系统中的一部分,他们永远无法企及这位站在自然系统外的神的目光。
      山神的存在,和他们不是一个层级的。他本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我不由感慨,那将军是多大的胆子啊,居然给这样超然物外的神物命名,叫他凭阑,倒像是把他拉下位阶了。
      “怎么了?”这位超然物外的转头看向了我,眼中不再空渺,是我。
      我急急地喊了他一声,凭阑。
      “嗯?”
      此刻又无比庆幸,将军给他取了名字,才让我这等小人今日得了渎神的能力。
      凭阑,我又喊了他一声。
      “凭阑。”
      “嗯?”
      叫我的名字吧,叫我的名字啊。
      可他只是一遍遍地回应,见我只是喊他,却不言语,便牵住我的手,当成种亲昵,当成种情趣。
      不是游戏,不是情趣,叫我的名字吧。我几乎要喊出声来,但我不能。便只能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企图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偷一个想要的回答。
      凭阑,凭阑,凭阑。
      我和帅鬼,多像山洞里那副《山神之殁》的壁画所示的,一个聊斋志怪般的寓言,讲述神被小人勾引,堕入凡尘,表达一种至纯的心性一旦被污染,有了欲望,便万劫不复,那个小人是有多大的福气,就像恰巧捡到一头凶兽幼崽,只是在它蒙昧初期哺育了一口,便被印刻上了,能永久拥有这至纯至善至死不休的忠心。
      人是如此卑劣的生物,那将军当年是不是早就识得这点,识得神的某些愚忠,像对天地的愚忠,识得一种纯洁的愚昧。
      前几世的他把壁画画得更极端,更普通,更庸碌,全然抹去神的情爱,只剩人的算计,那是一封罪己诏,他宁愿是这样的,宁愿自己只是神的一次失算,一个该死的恶报,而不是神倾注爱的对象,他不能让那份洁净的爱出现在罪诏里被亵渎,他在抹去他自己,抹去生的可能,每一笔,都是他的自我凌迟。
      凌迟着,又每一笔都是残忍而龃龉的爱,像他刻出那尊山神像时一样,希冀祂看到自己,偏要刻成空无一切的眼。
      “我想问你个事。”我轻道。
      “什么?”
      “在阴间时,黑水前的那座桥下,你说是你练胸肌的地方,那下面是什么,那热焰里成群的模糊的在翻滚的东西。”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梦到了,梦里,将我和那将军隔开的崖底,就是这些东西,让人看一眼就恐怖的东西。
      帅鬼沉默了一会,道:“那下面是聻冥。
      “聻冥?”
      帅鬼:“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冥是聻的藏身之所,聻的形态各异,非人形,没有思想,行动凶残,聻以鬼为食,所有鬼都畏惧他们,他们只能在聻冥活动,不能到外界,也不能轮回投胎,算是阴间最可怕的地方吧,跟你想象中的十八层地狱差不多,你看到的那些东西就是聻。”
      我:“鬼死为聻?鬼还能死呢?”
      帅鬼:“不止鬼能死,聻也还能死,死了还能死,这里说的死,已经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死了,无□□回的鬼,就会慢慢变成聻。”
      我:“你也会吗?”
      帅鬼:“不会,我有幽莲境,而且神的死和人的死路径不一样,哪怕堕魔了,我不会变成聻,一般的鬼也很难变成聻。”
      我点头:“那些鬼为什么无□□回?”
      帅鬼:“原因很多,比如枉死者不愿入轮回,怨气过重,或者一些犯下滔天罪恶的十恶不赦者,轮回之门打不开,只能流落去聻冥,还有一些是不知道为何死掉的,不知死因者,是最可能变成聻的。”
      “不知道为何死掉?还有这样的呢。”
      “很多,近三十年来大多都是孩子,不知为何突然被至亲的人打死了,毫无征兆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死者不明白,还有些奇怪的青少年,玩些生吞毒蛞蝓之类的挑战,在病床瘫痪八年后死去,这种死也是不明不白的,他说不清为何要吞,目的是何,代价何以这么大,婴孩就更是,不知生也不知死,他们下来的状态是模糊的,很容易再死一次,成人也越来越多死得不明不白的,这种不明白不是不知道死法,比如自杀,知道是自杀,但说不清为何自杀,阿阎这百年来头疼得很,他说死者越来越弄不明白死亡了,这很糟糕,阳间出问题了。”
      我问:“有这么多不明不白死的吗?我记得那下面的数量,是成山成海的。”
      帅鬼沉默了片刻:“聻冥里有一大半的人,是一千年前死的。”
      我一愣,想到了什么。
      帅鬼道:“就是当年昌国的敌军,被我一夕斩杀后,全都到了这里,是直接化成聻的。”
      我哑住了:“他们……”
      帅鬼:“嗯,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当时敌军是必胜的境地,司命的簿子写的也是胜利,却在旦夕间被扰乱了命数,全都死于非命,所有人,在死的那一刻,都无法解释那些托起他们运走的土堆是什么,那将他们刮到天上坠死在自己兵器手中的飓风又是什么,他们死了也不明白,必胜的局面何以至此,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不明白。”
      我说不出话来,胸腔闷窒,那是他在痛苦。
      但我必须发问:“你当时说,那里是你练胸肌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你怎么练的?”
      帅鬼又沉默片刻,淡道:“我在阴间的赎罪工作,就是将这些聻引入轮回。阴间最大的作用,其实是轮回,存在越多无□□回的鬼,就越扰乱平衡。”
      “聻不是不能入轮回么?”
      “嗯,所以要让他们变回鬼,一个一个的,送去轮回。”
      “怎么变回鬼?”
      帅鬼:“很难,要消怨,得先让聻吃饱。”
      “吃饱?”想起他方才说,聻以鬼为食。
      我颤栗起来:“他们被关在聻冥,不让接触外界,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吃鬼,扰乱阴间,你怎么让他们吃饱?”
      帅鬼:“用一只怎么都吃不死的鬼就行。”
      我盯住他:“哪只?”
      帅鬼叹口气,蒙住了我的眼睛:“别这样看我,比跳下去还难受,我有无穷的皮可以褪,他们吃不光的,土地有多少,我的皮就有多少。”
      那双手遮盖的眼前一片漆黑,我无法自控地想象那个画面,想象见过的那道翻腾着可怖不明活物的焰池,想象他是如何一次次地跳下去,被啃噬,再啃噬。
      我拿下他的手,忍着颤栗,继续问:“你说鬼死为聻,聻还会再死,死了再死,会怎么样?”
      帅鬼:“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鬼呢,你还是能看到的,像我这样,聻你也能看到,但是模样已经大变,非人非鬼,形态各异,到了希,你就看不到了,只能听到它,而到了夷,你连听都听不到了,夷是终极,它在世间不可察觉了,相当于湮灭,没有轮回的湮灭,阴间最不允许这样的东西诞生,会扰乱世间平衡,无法守恒,一般的鬼都不会再死,很少会到聻,一般的聻就更少会到希了,聻凶残可怖只有食欲,能吃就不会死,到夷的更是少之又少,千年来我只见过一只差点变成夷的希。”
      我:“一只?”
      帅鬼:“聻要再死是难的,这千年来没有谁去杀聻,它们也不能出去作乱,要死也只可能是饿死,鬼是不用吃食的,聻也只是会有极端的饥饿感,迫使他们去吃鬼,总有小鬼会不当心掉入聻冥,它们分食到一点就能维系,这千年来又有我的投喂,它们更死不掉了,但有一只聻,我送到它嘴边都不肯吃,一开始我并不在意,想着它总会吃的,聻的食欲就是一切,但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它变成希了,这只聻竟然活生生把自己饿死了,我再去喂它,它依旧不肯吃,这是史无前例的,我和阿阎甚至都研究起了聻的心理问题,黑白无常还以它为例写了一本《聻的精神分析》,之后眼看着它再不吃又要熬死成夷了,我才强行给它喂了一只胳膊。”
      我:“后来呢?”
      帅鬼:“后来,这个特殊例子被重点关照,他变回聻,又变回鬼,去投胎了。”
      我:“他回来过吗?”
      帅鬼:“回来?回哪里?死后下阴间吗?算起来肯定是又下过的,都过去几百年了。”
      我:“不是,是回聻冥。”
      帅鬼:“你这问的奇怪,为什么用“回”字?好好的回什么聻冥,聻冥是怨重之所,是无边地狱,聻都想逃出去,人死一次是常事,鬼死一次非常事,人死得不明不白也不常见,比如突然猝死,急性心梗一类的,就不算不明不白,生死簿上的身体情况一清二楚,你看到聻冥里的聻多,主要是千年前那次的扰乱太过,一般的战争也不会出现几个聻,死于战争的士兵,都知道为何而死,千年前的敌军不知道,因为命数本是他们胜的,强行挪走,怨气就更重。一般人,怎么会连着两次死后都成聻,一次都难。”
      我:“我啊,如果不是你和阎王作梗,让我还阳去了,我可能也会变成聻,我就是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还阳时被我姐又杀了一次,我是不可能怀疑到这个在娘胎里就被我挤走的早夭胞姐的,而且我天生命毒,被害了这么多次都死不掉,那次死掉我一定是糊涂又怨重的。”
      帅鬼不说话了,半响道:“是。”
      我:“所以那个人回来过么?回聻冥。”
      帅鬼:“不知道,真的又成聻了,我也不认得,你看聻的模样,有哪两只是一样的?”
      我又问:“你没有再发现不肯吃你身体的聻吗?”
      帅鬼回忆了片刻:“是有的,还有过五只,聻的心理问题被重视,发现了的都优先解决了,让变回鬼,投胎去了。”
      我:“有没有可能,那五只都是同一只呢?”
      帅鬼:“不可能,哪有人每次轮回死亡都化成聻的,这概率比阳间的兆彩头奖还低。”
      我沉默半响,问:“那如果,那只鬼,每一次都让自己死于非命,为了回到聻冥呢?”
      帅鬼蹙眉:“你在说谁?”
      我再没说话,心中郁结,甚至想捶胸顿足一番,敲打他,让身体里的那个人痛,你满意了吧,这就是你要我知道的。
      他每次都坚决地、迫不及待地去死,是为了去见凭阑啊,小皇帝若是知道,那阳间的六世,才是中转站,不知该作何感受。
      说到底,心里的人在哪,哪里就是阳间。
      我刚下阴间时,阎王让冥婚,永远留在阴间,如果当时他就在身体里了,该是多欢欣鼓舞的,可那时的我不明白,只想逃离,不明白有帅鬼在的阴间才是归处。
      现在想起阎王当时神秘莫测的那句话,“你以后就知道我在帮谁了。”真想笑啊。
      “后悔过吗?”良久,我问。
      帅鬼愣了一下,道:“没有。”
      没头没尾的问话,他答的是千年前,也是千年后,再来一次,山神还是会向那个人间的小人低头,随他的作弄与引诱,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坠落至今。
      但这话我不是问他的,是在问我身体里的那个人。
      你恶事做尽,报应尝尽,却是徒劳无功,迫害爱人至深,在这无边地狱装模作样地赎罪求爱千年,不虚伪吗?这是做给谁看?做了有什么用!你一介身无长物的浊骨凡胎,能报的代价只是在聻冥里打滚,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早知今日,还要走这一遭吗?你当初那些执念,现在看来,可笑吗?
      回答在心中了然浮现,与帅鬼的声音合在一起。
      没有。
      早知今日,他依然会在那时犯下弥天大错,时至今日,他该信了命,但无论多少次,无论代价多大,回到那时,他依然会挟滔天恶罪,去与天搏命。
      我在这两声“没有”里沉痛至极,痛得想发笑,那笑穿破胸膛,将我掏空了去,原来痛到极致是空的,我好像空掉了。
      这句没有,不是轻飘飘的回答,是在这千年的反复折磨中,是在把历史掰开揉碎了的分析中,是在对天命不甘含恨却无力的妥协中,得出的回答,这不是回答,是信念,是从此刻的凄惨境地,射回一千年前那位高远的天道的一发箭矢。

      怎么比啊,比不过啊。

      我坐去了船末,不远处的帅鬼闭眼入定了,他可能找阎王去了,他是何等聪明,我那一通问,该想到的都想到了。
      屁股下的树桠一直在移动,却听不到动静,被幽图吞噬是没有声音的,我将手放到那些前仆后继的树桠上,感受它们的朝拜与陨落,我的手也好像跟着移动,随着它们在生命力绽放得最旺盛的瞬间消失了去。
      我和它们,多像啊。
      我沉默地坐着时,身边还坐着同样沉默的我姐。
      她这份沉默,自从来了SEB,就一直延续至今,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此刻我却有所感悟,她可能也是空掉了。
      我突然凝视起她来,从做那个梦开始,我就和她站到了一起,透过她的眼睛,在看千年前的那两人。
      太痛苦了。她又是怎么活过这一千年的。
      我的目光顺着她,扫过小皇帝,扫过帅鬼,扫过幽图里倒映出的他。
      曾以为他们不可理喻,可到头来,这个船上,只有我是个异类,不懂信念为何物的异类。
      恍神间,女人站了起来,朝一旁走去。
      她的动作太轻,太平静,太随意,好像只是换个姿势,让人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注意的,可她就这么走到了船边,一只脚跨了出去。
      我被这个举动震撼了,震撼的不是她要去寻死,而是那份平静,悄无声息地,没有预兆地,在心中兀自下了决定,去抹掉自己。没打算通知任何谁。
      我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把自己塞进骨灰缸里的孩子。那种绝望,它甚至没有痛苦,只是想离开,想隔绝,想在此间再无踪迹,不被觉察。想变成夷。
      湮灭我,安静地;空掉我,永恒地。
      这样的死亡,她下去了也会变成聻的。
      我几乎是立刻冲了上去,将她扑倒在船上,神经质地喊道:“你是为了谁去死?你都苟了一千年了,功亏一篑不亏吗?好不容易熬成半个boss了,心灰意冷个什么劲,我不是那将军,我还没有想败给他,也不想替他背上你的死,有冤有仇你找他去,不要在我面前死!”
      女人有些讶异,目光中闪过一瞬的慈,那种对自己的慈,愿意再信一次的慈,可立刻就熄灭了,她的慈已经奉献过许多次了,她相信了许多次这样抓住她手的人,先是将军,而后山神,再是小皇帝,甚至幽图,她的神明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没有一个真的爱护尊重她,她换了一张脸,却依旧过着那偏远小山村里被马粪践踏的日子,甚至更不如,痛苦总是在希望之后更为猛烈,她无法再信了,不管还有谁会对她伸出漂亮而虚伪的手,她都已经看穿了这些伪神的本质,我也一样。
      她想推开我,却发现我抓得死紧,分毫不动,便淡道:“我没有要去死。”
      帅鬼和小皇帝已经过来了,帅鬼想将我扶起,却动不了分毫,小皇帝道:“皇叔,你冷静一下,她没有要死,她只是去幽图化。”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船下面不是地狱,是幽图,她跳下去,会幽图化。
      小皇帝表情有些严肃,似乎在指责女人,她一旦幽图化,那么将军的命格便再也完善不了,这是船上其他三个人都不允许发生的,小皇帝的意思,是女人在报复。
      我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知道不是的。
      她不是要去幽图化,她就是要死。
      幽图化,就是去死啊。
      这一瞬间,我好像懂得了那些主动选择幽图化的人,他们对此间完全地无望,作为夷,去到了幽图。
      头剧烈地痛起来,痛得我几乎要打滚,但我依旧死死抱住女人,不敢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分毫,帅鬼和小皇帝着急的声音传来,听着遥远而空寂,我逐渐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还在幽莲船上,船已经驶入山林深处了,搭建船身的树木移动得滞缓了许多,不知还能撑多久,这片山快没有活木了,我感到一种强烈的热意,浑身都是汗,坐起来一看,是火山喷发。
      远处,岩浆正穿入幽图的领域,一进入,就被吞噬了去,火红与漆黑正在大地胶着,火红源源不断地流入,张狂地沸腾,漆黑密实地抵抗着,处理着,像位冷酷的外科医生,任那火红如何翻腾,都缓慢而坚定地缝合着。
      这场景,叫人过目难忘,如果不是幽图,不是这幽莲境,他们不可能在这个距离用肉眼看到这种自然的对抗。
      或许是颜色过于鲜明对比的缘故,火红的岩浆像是四象艮坎图一次汹涌的反击,而幽图呢,这个无色的黑洞,这个大地的缺口,这个阴暗蓄力的被遗忘的角落,用它那象征着本体的黑色,向代表着四象艮坎图生命之色的火红,发起了以寡敌多以小博大的一次宣战。
      幽图明显更胜一筹,但岩浆也让它不那么顺畅了。
      我发现帅鬼正靠坐在山神像上,闭目着,面色红润了不少,但嘴唇泛白,整个人好像在冒着热焰,看起来更虚弱了。
      我连忙要过去,手却被扯住了,这才发现,我昏迷的时候,一直都紧紧抓着我姐,现在也是,她没有表情,看我醒了也没有理会,但也没有掰开我的手。
      我轻轻放开了她,爬去帅鬼身旁,还来不及说话,就被烫到了,帅鬼的身体现在像个火炉,碰一下能烫掉层皮,他靠在山神像上,连带着山神像都仿佛被烧热了,一泼水上去也许能瞬间滋啦蒸发。
      “凭阑,你怎么了,怎么这么烫?”
      帅鬼让我离他远一点,别被烫到,他指了指胸口:“山火变大了。”
      他连说话都是热气,看起来实在不像没事,我问:“你的本源火?怎么会变大的?你之前还好好的。”
      帅鬼摇头,目光看向远处的火山群和喷薄的岩浆:“火山里,有东西。”
      我想起他之前说的,失去神格后,一直无法使用的山神之力,到了高黎贡山突然能用出一点了,这附近有什么在呼应神格,他剥除幽莲境也是为了这个,空的神格会更敏感,现在是接近了?跟火山群有关?
      再三确认他没事后,我退回了原来的地方,和我姐坐在一起,我在他旁边,反而让他有顾忌,不散热了。
      回到女人身边,她依旧对我视若无睹,只是在看幽图和岩浆的对抗。
      我问她在想什么,之前为什么突然想跳下去,她想幽图化,想去死,前面几天在基地就可以,为何要等到上了幽莲境,徒增这不确定的路程,却又不走完就想死。
      女人没有理睬我,也在意料之中,我就陪着她沉默。
      良久,她道:“因为他。”
      她指的是帅鬼的方向,但不知是在说帅鬼,还是山神像,还是两者都。
      我没说话,也顺着她看过去,看那山神像,看那空的,冷漠的眼。
      “神为什么是没有心的。”女人喃喃道,这是问,也不是,从这问中,能听出怨恨来,极端的怨恨,却是很轻的吐露,因为这是无解的怨恨。
      是了。是因为山神。
      之前在船上,当他们都为树木不顾一切的献祭所动容时,山神那没有半分情绪的样子,击中了女人。
      那样微小普通的一幕,却让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神的本质,没有真神伪神的区别,神就是没有心,没有仁,天地万物都和她一样,都是祭品。这千年来她的执着,执的是一个没有心的东西,这太幻灭了。
      我徜徉在她轻轻的怨恨里,没有出声,这一刻,是要允许这种仇恨蔓延滋长的,甚至允许它铺天盖地的,人只有这么点权力了,只有恨祂,才能平息祂的存在。
      不知过去了多久,幽图已经将岩浆逼退了十多米。
      我也轻轻道:“神当然不能有私心。”
      “我换个说法,宇宙,你希望宇宙有感情吗?宇宙如果有感情,会偏心,那会发生什么?”
      “我们现在的和平,是出于认为宇宙只遵循一种可被认识的物理定律,它没有情感,只有反应,最多也就是像膝跳反应那样的神经系统,还是个重度截瘫,如果宇宙有感情,有私心,有目的,你想想会怎么样,那地球可能就是个阴谋了,就会变成众多科幻说法那样,世界是被设计的,我们在被观测,我们只是宇宙权力系统中底层的一环,不可怕吗?现在把“宇宙”换成“神”,你能get了吧,神如果都有私心,都会偏爱,那人间就完蛋了。”
      女人没说话,但在认真听,她的眼里不空了。
      我继续道:“所以你一开始期望的,会爱你的神,就是个虚妄。”
      “将军只是个骗子,不是神,山神是神,但他不会爱你。”
      女人转头:“那他为什么爱你呢。”
      我笑了,也望向她:“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她瞳孔一缩,退避了,这是不可说,这是我和她永生永世的不可达,因为不可达,便不可说,只剩怨念,无限的怨念。
      我又笑了笑,道:“其实也有的,要么你信基督吧,耶稣是你要的神,你把他去找出来。”
      如果是以前,这句话也许早就让她翻脸了,现在的她不会,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甚至安静地去想象那个耶稣,想象耶稣的手。
      我被这份安静包裹着,心随念转道:“你知道人类抛弃神,是抛弃了什么吗?就是现代科学让人类认识到自己只有冷漠的宇宙,没有爱人的耶稣,所以虚无,所以人越来越弄不明白死亡,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聻,所以变成幽图也没关系,生与死都一样,为人为畜无差,彼岸世界总不会再低于此间。”
      从宗教改革,科学革命,资本主义开始,人类就一去不复返了,神不会再回来了。
      女人转头看向了我,欲言又止。
      我又道:“而且你说的轻巧,神为什么没有心,没有心多难啊。神不能有私心,是因为有私心太容易了,你想想你这么多年听到的神话故事,从封神榜到奥林匹斯山,哪个神没私心?宙斯简直私心本私好吧。”
      “人写出来的神,都是把自己投射到神身上去的,所以什么神都有私心,妖魔鬼怪也有私心,有善恶,有好恶,有鲜明的性格,因为如果没私心,就没弱点,人要怎么去向神谋求呢,怎么达成祈愿和交易呢,所以无论写什么山野精怪,自家院子里成精的老槐树,还是殁了许久的老祖宗,都要写他们的私心,塑造人一般的性格,用人的思维去限定神的社会,一部天宫众神记,能写成一部宫斗剧来,写个历劫,重要的是劫,而不是超脱,人就是被故事养坏了,识道不清,修心修心,修心是最难的啊,却也是世间最需要的。”
      “可能正是因为难,初元神才会将祂分化出来的十个原神的出厂设置都搞成无心,没有身世,没有经历,没有目的,甚至鲜有劫数,让这最难的无心成为祂们的一种生存惯性,无心不是真的无心,而是要容下世间循环的真相,维系生生不息的平衡,看破一切住相,无仁是无相,无相是有容。”
      女人好一会没说话,道:“你怎么想这么多。”
      我笑了笑:“不是我,可能是上辈子的我,还是上上辈子的我,还是上上上辈子的我,这是他们留下的遗产,年龄到了,自然就解锁了。”
      如果还有什么真的是我自己想通的,那就是我的使命。

      我这具躯壳,这几辈子的使命,合起来,就是复兴神话。
      山洞里的那副壁画,就是我的功课和作品,我终会回到那里,画完它。
      给这个世界带去一份新的旧万年历,用神话追溯过去,用神话预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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