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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别喊 ...

  •   之后,幽莲境在这片林子里不知又飘了多久,他们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四周都是被幽图化的黑色流质,唯一的光,是远处与幽图搏斗的岩浆,它们太庞大,对比太鲜明,仿佛天地的颜色都被它们吞噬用于对抗彼此,但交织处依旧是平静的,是一种液体推开另一种液体,是地面在给自己试妆,要红色的土地还是黑色的。
      温度却是越来越高,也因为这点,无法辨别方位的我们,知道幽莲境正向火山更近的方向飘去。
      帅鬼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了,他靠在山神像上,山神像甚至都已经烧红了,难以想象他此刻的身体有多烫,没有人能够接近他,他心口那撮山火不知已经变得多大,是不是覆盖全身了。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什么忙都帮不上,焦灼的,无力的,痛心的,这种痛心像是回响一般,来回穿透我的胸膛,那是将军的痛心,也是我的。
      我不由地想,他在聻冥里的那些年,是不是也是这么焦灼无助地望着那被分食的帅鬼,一介凡人,什么都做不了,那点爱,那么徒劳。
      女人和我坐在一处,也在看着帅鬼,但不是看一个千年执着的爱人的目光,而是旁观,只是旁观,旁观一个神的痛苦,旁观神的无能为力,来消解祂的无情,和自身的悲惨。
      这两天我们说了许多话,断断续续的,没头没尾的,昼夜不分的,好像只能用话语填充这场也许有去无回的航行的焦虑,幽图只是四象艮坎图的一部分,但它之于人类还是太浩瀚了,太浩瀚了,我们,包括幽莲境,都像是陷在无边黑土里的一小颗种子。
      我们不像帅鬼,也不像小皇帝,对幽图无怪,到这时,看着那并无担心的两人,才更明确,我和她才是同类,渺小的,只能被自然摆布的人类。
      女人说,千年前,幽图刚给帅鬼设下禁制时,其实作用不大,一直在重复,开始几乎维持不了片刻,他就重新记起你了,褪下一个又一个和尚,对那被输入的混沌拨乱反正,起初甚至一个时辰里,就能褪下成千上百个和尚,山神,实在是太得天独厚了,他曾经继承的是初元神的土地之力,哪能轻易迷障,哪怕剥离了神格,心性依然固若磐石,要扭转他的信念,难度相当于扭转天道的一部分,但幽图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一次不行就十次,十次不行百次,百次不行万次,十万次,千万次,千百万次……和尚越来越多,地方都站不下了,她有几次都想放弃了,太震撼了,也太挫伤了,挫伤中有嫉妒,有困惑,这山神的意志集幽莲境之力都撼动不了,为什么区区一个凡人将军能迷惑得了他?
      起初,那些被褪下皮的和尚,都是向着山神的,他们牢牢地簇拥在山神身边,将幽图和他们隔开,他们想回到山神身上去,可已经褪下来的皮,要怎么回去,和尚们茫然地簇拥着,接住一个又一个诞生的同类,却没有归处,没有意义,那如果回不去,他们作为山神退下来的皮,作为承载那份深刻爱意的载体,他们又能做什么,以什么面貌,什么目的在这世上活着,他们是山神丢弃的垃圾吗?可这垃圾里盛满了丰盛的爱意和记忆,他们是山神造出来的新物种吗?可山神对他们全然漠视,没有任何教化和赋意,于是越来越多的茫然的和尚,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意义,他们联合起来,守护着这位褪下他们的山神,将守护作为意义,时间越来越长,几年,十几年过去了,禁制还在不停地启动,和尚还在不停地诞生,这种守护的意义也走入了虚无,太多了,太多和尚了,每个都一模一样,每个都回不去神身上,每个都给自己定下守护的本能,可一波接着一波,最初想守护的和尚,已经被其他和尚推出几座山外了,他们连想守护的山神都看不到了,这无穷无尽的增殖,让他们陷入一种狂乱,他们到底为何而生,要去做什么?他们每个都一样,被推离山外的和尚,和刚诞生的和尚没有区别,他们自身的独特意义消解了,作为集体的意义又从未建立,他们不得不在一次次的自我审视中发现自身的存在只是个诅咒,他们空洞的盛满爱的身体,只是诅咒。
      终于,那朦朦胧胧又逐渐清晰的集体信念诞生了,他们不要出生,不要再增殖,他们想彻底消亡。想回到山神身上,如同从未被褪下一般的回。
      他们开口了,祈求了,跪在那位山神面前,请求他不要再蜕皮,不要再诞生他们,回应他们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从他身上新倒下的和尚,他们努力地往山神身上贴,努力地想回去,努力地将他包围覆盖得密密实实,可依旧无法回去,他们那么贴近,却始终无法再成为一体,新的和尚还在诞生,他们终于在这种无助中放声哭泣,他们的渴望全是泡影,他们恨起了山神,新的集体信念在绝望与恨中诞生了,他们要山神永不再记起,要那位诅咒的源头将军销声匿迹,要他们的同类永不再诞生。
      我听着这些,想怪不得这些和尚会与女人同谋了,目的都是要帅鬼再也记不起来将军,我想起在阴间的幽莲空间里,那些和尚一人上万人下的镜像画面,确实太多了,无穷无尽,难怪他们这么恨将军,记得初到阴间时,他们借我定位到了阴间,下来后,那些和尚千军万马前仆后继地,哪怕用身体填满沟壑都要向帅鬼冲去,原来是想回到他身上。
      是该恨的,和尚们的诞生,放到现代去比喻,那就是不负责任的父母生了一个又一个,生得满地球跑,但任其生死,从不养育,还不如不生呢。
      听到我这么描述,女人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后来呢,到底有多少和尚啊。”
      女人:“比全世界的人加起来还多,多了很多倍。”
      我沉默了许久,一起沉默的还有身体里的他。
      女人接着说,原本还会更多的,是禁制终于慢慢产生作用了,一开始能维持一炷香,接着是一个时辰,一天,一周,一个月……禁制稳定到一个月,是在过去了一百年之后,那时的我都已经轮回两次了,回去找幽图,发现他还在努力维系禁制,她对幽图向来只有畏,但那一刻却产生了敬,这哪是寻常的耐心,想它能花这么久蛰伏,去吞噬四象艮坎图,确实执着,蜉蝣撼树的执着,也难怪禁制能成功。
      我道:“可能不是幽图的禁制成功了,而是山神的回应。”
      “山神的回应?”
      我:“对那些和尚的回应。他不忍心再制造新的他们了。”
      到底,他还是个心软的神。
      那这么多的和尚呢?我问,这么多,都摊开在地球上都不一定装得完。
      女人说一部分被幽图装到运瓣里去了,一部分逃出来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寺庙,他们每建起一座凭阑寺,都会和阴间的幽莲境共通,相通的空间,也是他们的容身之所,整个阳间与阴间之间早已四通八达,全是交错相连的空间,用来放下和尚们,幽图的扩展能这么快,也归功于那些被和尚打通的空间。
      那两天两日的漂泊里,女人都在缓慢讲述着,讲完和尚和幽图,我们又聊起了将军,事无巨细地,还原了那时他的一切。时至今日,我依然是个听故事的心态,哪怕她讲的东西越来越熟悉,女人大概也发现了,我与她讨论将军,都是站在第三视角,像在讨论一个与我们息息相关,又终究无关的存在。
      我和她从没有这么近过,此时却莫名觉得在母体里就剪断的那根脐带,似乎连上了。
      但无论怎么抽离,我们都知道,我和她之间始终横膈着一个将军。
      讲完将军,她讲起了自己这些年的轮回,讲她每一世活到了几岁,就无法承受那命格,是当年从将军那里换来的山神福泽让她避免了灭亡,得以不停地轮回驯养那命格。我也同她讲我的,讲我在这命格里活到现在的经验,讲克死家族,讲骨灰缸,讲拖车。
      女人听完,沉默了许久,说,如果她那时在,她会把他拉出骨灰缸的。
      我心里一颤,有些冲动,轻轻喊了她一句“姐”。好像曾经那个缸里的孩子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这个称呼,等待这样一个人,这种回望的联结,仿佛让我突然从一只野鬼有了肉身,活得踏实了,可以放声哭了。哪怕只是暂时的,消瞬的。
      这迟来的,轻薄的,朝花夕拾的亲情啊,旋生旋灭,也无有善终。

      两日后,这仿佛无止尽的漂泊有了些踪迹,应该是近了,离幽图的本体,幽莲境的船体已经岌岌可危,这整片山土已经快消耗完所有的枝桠了,不是被幽图吞噬,就是被岩浆覆灭,离火山越来越近,可四周的温度却越来越低了,这里是幽图的核心,岩浆根本进不来半分,已经呈现颓势,在被黑色吞并着。
      帅鬼依然滚烫,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玄妙的虚弱状态,有些时刻,我看着他,像是若隐若现,透明了,要消失在这世上了一样,一阵恐慌来袭,我不自觉去抓住他,被烫得皮开肉绽也没放开,不敢放开。这种消失,不是帅鬼的消失,也不是那位将军能够左右的消失,甚至跟他的意志力都无关,这种消失,是像这个世界其他离开的神一样。那么终极,那么无可挽回。
      帅鬼睁眼,发现我的一双手几乎要烧没了,他想退开,却被我抓得死紧,他不敢动了,怕动一下,我的手也跟着扯断了。
      “放手。”
      我摇头,想着自己此刻的面貌一定不太好看,也许已经痛得龇牙咧嘴目露凶光,但不能放开,不敢。
      “放手,听话。”
      我依然摇头。
      “你怎么了?”话里有些担心,我又难受起来,他此刻虚弱至此,还要分心去关照我,我的存在除了给他带来无穷的麻烦,还有什么啊,一段不匹配的关系真是太痛苦了,无力的凡人,唯一能做的,只是走入聻冥,只是触碰他火烧的躯体,爱意和痛苦都如此无用。
      神和人确实不相配,因为人兜不住神的苦痛啊,二者对万事万物的权力差距太大了。蚂蚁如何去向人类掏心掏肺。
      我笑了一笑,抓得更紧:“我现在,是个和尚啊。”
      他听来定是以为我烧糊涂了,可的确如此,我领会了那些和尚想要回到山神身体里的原始渴望,此刻的我就是如此想靠近你,再靠近你,最好在这滚烫的心火里被熔化锻造成为一体。可终究再近不了半分,永恒的渴望伴随永恒的失落,是和尚啊。
      帅鬼又劝了两句,无果,我皮开肉绽的手上,血在滋滋地蒸发。
      帅鬼:“你在聻冥里还没呆够么。”
      我一愣,他知道了。
      先前种种苦情思绪如梦幻泡影,全都扎破,那不是我。
      这一双皮开肉绽的手,在争什么呢。
      见我依然没放开,帅鬼动了动唇,要叫出什么了,我心领神会,立刻捂住他的嘴,不能喊,不能喊那个名字。
      这个行为是下意识的,我明明希望他拿开手,明明希望他喊出来,希望此时此刻,就地礼成,彻底占有他,我这样一个没有道德的利己小人,像拿这命格一样,到我手上就是我的,不问缘由,无论卑劣,我想要的,会不择手段去拿。
      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可以做小偷,但我不想做小偷。”
      我不能用这个名字去礼成。
      这几天我不再压抑那位将军的出现,不再为脑海里日渐厚重的记忆困扰,不是没有不甘心,只是想通了,也许是命格在作祟,这是一种自然选择,回到了那个问题,在凭阑寺时,我姐再怎么启动红莲术,撒再多血,命格都没有回到她身上,是命格自己选择了更能承受它的主人,现在也一样,我是如此平庸、贫瘠,比起将军庞杂的生命经验和苦痛,命格有什么理由选择我呢,我又有什么底气非要抓住这命格不可,命格会选择的,是那样盖世又残酷的将军,不是我。名字也是。
      我对帅鬼最大的爱意,或许就是不希望他和一幅假象礼成。我希望他得偿所愿,真正的得偿所愿。
      沉默在蔓延,好一会,帅鬼没有再说出什么,只是我手接触的地方不再滚烫了,那一块嘴唇变得只是温暖,手有了片刻喘息,这不知又耗费了他多大功夫,像是在用这个行为回应我的话,无语胜千言。
      心又软了,这么温柔,我怎么忍心他不得偿所愿。
      我凑得他近些,说:“如果我们都幽图化了,是不是在那里,也能做对幽图夫妻,长长久久,不死不灭。”
      帅鬼没回答。
      我:“幽图化有什么不好呢。”
      小皇帝问我的话,我问到了他身上。
      我确实不介意这世界会不会被幽图化,所有人都是如此,就没什么可怕的,这世界本身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换种肉身,消亡边界,换种活法,能吞噬一切的幽图,起码不用怕环境再被污染,幽图已是万污之王,又或者是另一种极端的纯净,那里或许没有科技,没有发展,总不会比留在这个世界更差了。
      到了那里,或许也不会再有我和将军的区分,大家都一样,都是一种物质,我和帅鬼堂堂正正的。
      帅鬼好一会没说话,身体依旧虚弱,神色却看不出什么,他好像连这份虚弱都不在乎,像花开花谢,像秋去冬来。
      “是的,是没什么不好。”良久,他道,“那为什么四象艮坎图一开始不直接幽图化呢?”
      我没听明白。
      帅鬼问:“你觉得,世界的本质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不是困于不知道该用哪一套体系去回答,哪种体系都可以,科学或玄学,都只是方法论而已,但这是帅鬼问出来的,这是一个神的提问,那就不是问题,答案也不是答案,更像一种接受高维信息的时刻,也像一场考试,在地球上活了这些时间的考试,你怎么回答你身处的世界。
      我想了想,认真道:“是循环?”
      帅鬼没有评价这个回答,只是笑了笑,似乎也没有想给出正确答案的意思,只是顺着这个说法往下了,只是用一种我能够理解的说法往下了。
      “生生不息,万物循环往复,阴间其实就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所以阎王不是神,阴间处于三界之外,与神无关,神的离开也与它无关,阴间其实是人间的一部分,负责轮回,负责将万物各从其位,送入循环,保证这个世界的守恒与不息,可以说,人间只要还存在一天,阴间便也存在,无具体的形,只是个在不断变化位置的万物中转站。”
      “阴间维系了这个世界的生生不息,它是天道最重要的一环。现在换成幽图化的世界,你想一下,阴间是什么情况。”
      我思索起来,曾经这种问题绝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不思考只活着,不去承担任何沉重的问题,只活于任何轻的媚俗的惯性,可此刻,当这些问题出现,我的脑子却是自动运转的,好像它是如此习惯这种探究,这种自找麻烦,这种将轻排开投入重的活动,好像此刻运转的并不是我的脑子,而只是一种惯性,是那七世逐渐显现遗存的惯性。
      “阴间会消失。”我得出结论。
      小皇帝和帅鬼在刚到SEB时就讨论过,世界各地被幽图化的土地之下,阴间被空掉了,那些被“污染”土地上的人和生物都无法进入阴间,而是幽图化了,说明幽图的世界,是不需要阴间的,所以才能做到不死不灭。
      我突然领会了那种恐怖:“所以,幽图化的世界,没有循环了,没有生息了,没有总量的守恒与变化,没有人会变成猪,没有树木会变成人,只有不变地唯一以一种绝对的姿态活着,一直活下去,毫无生气地活下去。”
      帅鬼:“毫无生气地活下去,这个形容很好。是的,世界当然也可以选择以这种方式存在,世界可以没有阴间,不需要去循环,不需要有轮回,不需要前世今生来生,不需要有任何变化,不需要飓风,也不需要洋流,像兵马俑一样活着,像永恒崭新的遗迹一样活着,不再有时间的概念,这有什么不好的,回到你最初问的问题,这只是一种新的视角。”
      我没有说话,直到这刻,似乎才琢磨到了“生息”二字的玄妙,它是某种宇宙真相,是这个宇宙,区别于另一个宇宙的真相。
      帅鬼继续道:“其实对我来说,现在的世界,和幽图化的世界,并没有太大差别,我看到的一株草,一只羊,一个人,也就是同一种物质,只是经过了阴间的转换,让它借由“生息”的机制,不断地交换着模样和生命体验,幽图化的世界,只是省去了这一步转换,让一种本质以一种面貌永恒地存在,就像我眼里看到的这样,我确实可以就在幽图化的世界生活。”
      我一顿,想起小皇帝在与我解释幽图的世界时曾说过,帅鬼对此理解起来会容易得多,凡人需要穷尽想象也无法触及的那个世界,却是山神看待这个世界的惯性方式而已,我嘴上说着不介意幽图的世界,但也许真正能做到不介意的,是神啊,他本身也就是这么活着的,像个遗迹一样亘古不变地活着。
      “当然,轮回不是一种单一的转换,”帅鬼道,“每一次轮回,事物的本质并不会一成不变,维系生息的是“盈缺”,轮回就是负责制造盈缺的机制,盈则亏,满则溢,轮回就是去讨复杂、讨更多元的生命经验,变化才是永恒的不变。”
      帅鬼看向我:“我说没有认错过你,一直是你,这是真的。”
      我一愣,猝不及防,没想到这段解释会落到这个问题上来,直击人心。
      帅鬼:“我没有料到你会如此困扰于这个问题,如此害怕,他和你,都是你,只有盈亏之差,没有本质之别,无论你轮回多少次,我都不会认错你,也只有一个你。”
      我好一会儿没说话,眼眶红了,有些恍惚,这就是人和神的视角差异。
      良久,我问:“所以如果哪天,我轮回成一棵草了,你也会和那棵草在一起么?”
      帅鬼:“会。”
      我又问:“那你会对那棵草产生欲望么?你会要求那棵草跟你礼成么?”
      帅鬼没说话,似乎真的在思考。
      我:“你做山神的这多少万年,与各种草木生灵相伴,为什么没有对他们产生情?我肯定早就作为一棵草已经出现在你的过去了,你为何没有注意过我?为何要等到那将军诞生,走到你面前,那样招惹了你,你才开始投情,才那么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为此颠覆你这千万年的神的身份。”
      帅鬼思索的面庞,表情渐渐变了。
      我:“你所为之疯狂的,不也正是一种,区别于你惯性的神的视角的东西么。”
      “凭阑,盈亏之差,也是差,对凡人来说,这种差别,就是本质的差别,所以对人类来说,轮回就是新生,而死亡必须是死亡,现在死去的我,和千年前死去的不能是一个人,和千年后死去的也不能是一个人。”
      你的生命太漫长了,这是哪怕你死过一次,你变成了鬼,你将那人扛在了身上,你也无法真正理解的状态。
      帅鬼虚弱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似乎对这些老生常谈的凡世俗语,因它出自我口,便再次低下了头,其实没必要,神的视角早就超脱人的执迷了,神的视角完全不必向人的视角低头,但他低头了。
      又想哭了。我这样一个小人,何德何能,迷惑得了一个神啊。
      良久,帅鬼蹙眉,脸上的茫然褪去,显出的是一分沉痛,他抓住我的手,也握紧了:“不会。”
      什么不会?
      帅鬼:“不会对那棵草产生欲望,不会要求那棵草跟我礼成。”
      我笑了,这回是真心实意,笑中带泪,我轻轻捧住他的脸,灼烧般的疼痛又席卷而来,但并不可怕:“你的第一个“会”字,只是一种神的愚忠,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的愚忠,第二个“不会”,才是你凭阑的意志,是他,是那位将军,以将军本人的姿态,所带给你的情爱的意志。”
      而不是什么前世的草木或者后世的我。
      我与帅鬼额间相抵,沉默了许久,这份沉默在灼烧中,那么虚弱又不合时宜,但我很快乐,这个时刻,是我真正与他心灵相通的时刻,是我本人,不是什么前世的将军或更前世的草木。
      可对于说出这番话来的我,你能不怀疑,这是一开始掉下阴间的那个脑袋空空的我么?
      抵额相拥片刻,我们回到了幽图化的问题,回到了那个贬黜了阴间,再不会产生轮回,万物单一不变,不死不灭的幽图化世界。
      帅鬼:“如果幽图化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好,那为什么地球一开始没有选择幽图化的方向,而是进化到现在的世界,选择这个纷繁复杂生息循环的天道系统。”
      我一时无法回答,是啊,为什么,如果四象艮坎图,或者说地球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生物出现,一开始就打算只有元素而没有生命呢?后来就算出现了生命,为什么单核生物放弃了自我繁衍,开始向多核生物进化,正是有性繁殖,让生命变得更多样化,却也让死亡存在了,更接近了,世界上的生物,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为了性和复杂化,而放弃了单一的永生的。这不正像是幽图化的世界的反向,保持一种比单核生物更绝对的单一,通过放弃复杂、放弃繁衍、放弃生息循环,去获得永生。
      为什么四象艮坎图,或者说地球,选择的是以死亡为代价的复杂化,而不是单一的永生。
      帅鬼:“你相信地球有自己的偏好么?你们人类的科学,将之称为“偶然”。”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如果生命的复杂化是一场偶然,那么当它再抵达了某个临界点,去发生一个截然相反的“偶然”,也是有可能的,这就是科学界对幽图化并不反感的原因吧。
      如果说生物是为了性和复杂化而放弃了永生的,那么人类,就是这个选择的发展尽头,现在确实到了新的临界点了。
      帅鬼肯定了我的说法:“幽图化的出现,是重新回到这个临界点,它就像地球在最初选择复杂化时就设定好的一个劫,注定会出现另一种,为了永生放弃复杂化的生命系统的机会,你想,四象艮坎图为什么缺了一块没被填色,这真的只是个纯粹的失误么,幽图为什么会出现,它是不是必然的,山神为什么在那一天要上去天宫,为什么上色的女神官在那一刻要去看山神,让幽图恨上了他,去蛰伏筹谋,对抗土地之神,取而代之。一切或许自有命数,为了再一次回到这个临界点的命数,这是地球自身的循环。”
      我消化了许久:“那这一次地球会怎么选,幽图化越来越严重,是它选择了幽图化么?”
      帅鬼笑了笑:“所以我问你,相信地球有自己的偏好么?”
      “你能看到的,只是它这一次的选择,也许它早就这样选择过千百次了。”
      我心一颤,这是我能听的吗,是我可以知道的吗。
      我迫切地问:“你看到过是吗,它千百次的选择。”
      帅鬼:“如果我说这千百次的答案都一样,你信吗。”
      我一下热泪盈眶,忙不跌地点头,信,我信。
      这种信,是在整个世界的生命系统中,一个渺小至极的生物对其所在环境的敬畏和感恩,敬畏它选择的飓风和洋流,敬畏它选择的死亡和重生,敬畏它的四季更迭,敬畏它对我毫不在乎却依然养育了我,敬畏它让我脚下踩着大地,厚实的,仿佛永不会消隐的大地。
      帅鬼说,如果成了新的土地之神的幽图的灵,践行的是幽图的意志,那么山神这个旧的土地之神,践行的就是四象艮坎图的意志,他和祂共享同样的偏好,所以我问他幽图化的世界有什么不好的,他说不出什么不好的,只是他更偏好这里的土地。
      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帅鬼要去对抗幽图,他们此行去找幽图是要面对什么,又是要捍卫什么,我感觉自己好像从未这么头脑清晰过,是为了什么而活着,是为了什么在人间折腾,一直以来的执迷又是什么,我被混沌的虚无而痛苦的日常所蒙蔽的视野,在这一刻被全然打开,脚下的大地从未如此实际,我知道我将会直视着那位瘫痪的宇宙,走向我的坟墓。

      幽莲境又飘了一日之后,我们抵达了幽图的本体。
      确信这一点,是因为看到了运瓣,和幽莲境彼此吸引,幽莲境闪烁摇曳着幽蓝之光,而那片运瓣是红色的光芒,它安静地躺在幽图那漆黑的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流质上,两尖向上,船般地停泊,轻盈而完好,真的就像一片掉落在水面上的花瓣。如果忽略它的大小。
      “它怎么这么大。”
      运瓣一片莲瓣的体型,就超过了整个幽莲境的大小,幽莲境只堪堪到它体型的一半,他们老远就一眼看到了它,如此显眼,想不确认幽图的本体位置都不行。
      小皇帝道:“幽图一直在喂养它,幽莲境本身就是幽图中诞生的,幽图的土质自然更适合它,而幽莲境这么多年来都是离根之莲,出现这样的大小差距也正常。”
      我听这话时,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浑身都痛,痛得让人怀疑是不是在腐烂了。
      从远远地看到这运瓣时,我的身体就开始出现疼痛了,越近越痛,一度比帅鬼还要虚弱,他很早便看出了这点,知道是运瓣的原因,将军曾经被运瓣换过全部命格,运瓣和我这具身体之间是有联系的,照帅鬼的话,我的一部分在运瓣身上,而运瓣的一部分也在我身上。
      和帅鬼一起靠在烧红的山神像上时,我一时想乐,这一艘幽莲境上,老弱病残,就剩个老没有了,帅鬼被心火烧,我被运瓣反噬,小皇帝被幽图影响,只有我姐这个活人是健康的。什么都没有影响她,她身上有换过去的山神福泽。
      除了运瓣摇曳着红光,在与幽莲境呼应,这片幽图没有其他动静,没有其他人曾经描述的,一个空洞的,像是从背景图中抠出来的黑色人形影子出现,幽图的本体呢?
      帅鬼将我扯近身边,有些防备:“就在这,这里全都是它,它在随时随地。”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句话,周围原本毫无动静死寂一片的幽图,突然显得躁动起来,那种躁动不是实际的动荡,而是一种阴森的气质,好像有什么东西涌过来了,在冲刷他们,要吞没他们,但明明什么都没有。
      最先出现问题的是小皇帝,一撮黑色流质的幽图不知何时从幽莲境的边缘攀上,要将小皇帝扯下去,那流质一接触小皇帝,小皇帝的衣服瞬间消失,他的腿也局部幽图化了,和那来抓它的流质一脉相承,好像那不是抓,而是请,请回这出逃的幽图的一部分。
      小皇帝果断地将右腿的小腿以下全部斩断,极速朝后退去,而那被斩断的黑色流质维持着小腿的模样停顿了片刻,便融进了抓它的幽图中,形成了一道更大的幽图流质,继续去抓小皇帝。
      小皇帝这样利落地躲蹿了几个来回,又砍断了双臂,只是让那抹流质越来越大,他幽图化的身体来不及恢复,半残着滴得满船都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
      我姐试图用树枝去截断那抹流质的攻击,树枝一碰上就立刻被幽图化了,差点沾到女人的手,她的帮助根本无济于事,眼看着小皇帝的身体被幽图吞并得七七八八,我想上去帮忙,却被帅鬼死拽着,他喊道:“过来,靠近山神像。”
      小皇帝看了我们一眼,退了过来,果然,一进入山神像几寸的范围,那抹幽图的行动力就慢了,不再靠过来,如蛇一般立在船沿和小皇帝对峙,这给了他时间恢复身体,腿和双臂缓慢地长出来。
      我趁机把我姐也拽了过来,这才知道我的手有多烫,一沾上她的背,瞬间就烧脱皮了,女人没喊痛,倒是先问我,你这烫的,扔下去能把幽图蒸发吧。
      我没好气:“姐,你好歹算一下尺度,我多大,幽图多大,看出来了,你是一点不怕,都千钧一发了还开玩笑。”
      女人说这场景她都见过,自从小皇帝幽图化后,每当靠近幽图化的区域,总是最先被攻击的,说实话,这船上四个,最危险的就是小皇帝,幽图应该是恨他的,居然从幽图里逃回去了,这是绝无仅有的,都幽图化了,怎么还能返回,幽图首先就是要收回小皇帝,他是幽图的一部分,但凡小皇帝还没被吞没,其他人就是相对安全的,幽图只会先忙着对付小皇帝。
      “不是恨。”帅鬼道,“现在的幽图没有这种细分的情绪,只是一种渴望完整的本能,而且他对幽图的意义重大。”
      “什么意义?”我问。
      小皇帝插嘴道:“皇叔,你现在少讲话,不疼么。”
      想说先管你自己吧大侄子,你还缺胳膊少腿呢,还没开口就被帅鬼打断了:“你当他为什么能从幽图里返回?他的本体是山神的一抹精气,是旧土地之神的领域,与新土地之神自然是相斥的。”
      我懂了,所以幽图会本能地收回他,除了那种对完整的本能渴望,也是在和旧的土地之神抢夺力量,如果小皇帝真被抢去了,融合成功,幽图里就多了一丝真山神之力。
      那不是很危险?那刚刚小皇帝这么几个来回,都快被削成人彘了,帅鬼都干看着,很后面才喊一句靠近山神像,他不担心啊。
      话没问出来,但帅鬼显然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回答道:“想看看他对抗幽图有什么本事,谁知道这么没用。”
      小皇帝也不恼,手腕长出来的当口道:“现在船上最没用的好像是你,既无山神之力,又手无缚鸡之力,还拖着皇叔给你烙饼。”
      我:“……”
      得,我现在就是个饼呗,这俩在SEB的时候还有商有量虚伪和睦,到了这会儿底裤都掀掉了,又开始互相diss了,他们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一条船上的蚂蚱,船上现在这个老弱病残组合,还不够蚂蚱么?
      这边吵着,那边蛇一样竖起的幽图流质正虎视眈眈着,探着头想过来,又顾忌着山神像,这可是真神像,世间唯一一座旧土地之神的像,蕴含的山神信仰之力必然更大,不是几抹幽图能吞没的。
      这么僵持着,越来越多的幽图流质上了幽莲境,那几抹幽图越来越大,眼看着要包围山神像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们都还没和幽图的本体对上话,就要被它的徒子徒孙吞了。
      我注意到这几抹幽图是分散的,从两侧包围,似乎在避开什么,观察了一会,发现是在避开帅鬼,再观察一会,发现它们同样避开的还有我,我有什么可避开的?我身上有什么幽图介意的东西?
      心火!是帅鬼心脏里的那团山火!
      我思衬片刻,看了眼虚弱但似乎打算做什么的帅鬼,心一横,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冲了出去,再不做点什么山神像真的要被吞没了!
      身后三声叫喊接连想起,我已经冲到一抹竖起的幽图面前,狠狠地一掌拍了上去,触感太神奇,不恶心,只是神奇,我的手没有幽图化!这没有劝退的触感让我大着胆子把手掌又伸进去了些,果然,听到滋滋的声音,幽图在冒烟!
      我干脆整个人都抱了上去,像抓住一条滑不溜丢的大蛇,滋滋声更强烈了,那大蛇在我怀里扭曲着,很快分散流到地上,蹿回了船下,其他几抹幽图也逃窜似的退了几步,似乎被警告了,不再围在山神像附近。
      成功了!
      我是被一道力量卷回去的,一抬头就是帅鬼生气的目光,我一掌糊了上去,遮住他的眼睛:“别这么看我,我就想试试,它们怕你的命源山火,我都被你的山火烤了两天了,可不身上都是山火灼烧么,对它们或许管用,嘿,果然这天下没有白受的苦,要说这还得归功于我姐,她前面提醒的我可以丢下去蒸发幽图。”
      女人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白眼连翻,警惕地看了一眼帅鬼:“你别甩锅,自己的行为自己负责。”
      小皇帝也语气严厉:“要是你猜错了呢,你知道这一下你就幽图化了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直接拿手去碰幽图。”
      我:“奇了,你不就希望我幽图化,跟你一起到那边去么。”
      小皇帝一时语塞,也不反驳,检查起我的手来。
      帅鬼拿开了我遮住眼睛的手,话都被其他人骂完了,没话可骂,似乎有点憋屈,目光还是不太友善的。
      我道:“我好歹前世是个将军,还做过什么教授,没这么蠢,我也是算好了的,八九不离十吧,就算真的猜错了,运瓣和幽莲境都在这,你也在这,栖垅都能回来,我也总有办法捞回来的,实在不行,大不了我们真的过去做幽图夫妻,也一了百了。凭阑,我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我不怕。我更怕你再用力量去驱逐他们,你现在被剥除了幽莲境,又被山火灼烧,虚弱成这样,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几个你都不够撑的,我不要一直是你保护我,哪怕你是神,我也想保护我的神。”
      帅鬼的眼神温和下来,没有说话,将我牢牢抱住,胸腔很烫,但我好像已经习惯这种温度了,看,凡人还是很耐操的,并不是真的与神的痛苦有那么不可逾越。
      “咳,你们要调情,是不是也换个场合。”是我姐。
      我发现她自从看清了神的本质后,是一点旖旎都没有了,看帅鬼,就像看某种非生命的物体。一旁的小皇帝倒是沉默,没有任何表态。
      先前围着的几抹幽图已经离散到幽莲境外去了,不再是一个攻击的姿态,倒像是在迎接什么。
      运瓣的红光大了许多,幽莲境的蓝光也是,彼此呼应,像呼吸一般。
      透过这些变化,我们隐隐感知到,它出现了,幽图的本体。
      我等着,但什么都没发生。
      我可以确定它已经来了,虽然无法形容这种感受,也看不到任何突然出现的东西,但就是能感觉到,这里有个庞然大物,非常大,比这片土地还大,它在注视着我们。
      我等啊等,许久,才反应过来我在等什么。
      叱叱。没有叱叱的声音。那道声随影动的叱叱声,我从不同的人的回忆里听到的叱叱声。幽图不是会叱叱么。
      到这会,我才后知后觉,这真的不是当初的幽图了,那个说话夸张,喜欢骂人,老是叱叱地笑着,心怀不轨但看起来不太聪明,动不动把自己抽成一条麻花的空洞黑色人形。
      “幽图。”先开口的是帅鬼。
      许久,一道模糊但庞大的声音才从四面八方落下:“你来了。”
      说完这句又没了动静,连这三个字都显出一种迟钝来,好像太久不开口不会说话了,又好像是脑子跟不上,无法处理信息。
      小皇帝道:“它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它太大了,越大意识越模糊,能量都用去维持体积了,只有一些混沌的思维倾向和吞噬的本能概念,未必能商量,是运瓣在维系它和个别生物的对话,我们得在运瓣上下手,把运瓣收回幽莲境。”
      没人回应。我心道,收回来好让你立刻开展神格转熵术吗?而且这么小的幽莲境,要怎么把那比它大出好几倍的运瓣收回来?运瓣甚至可以倒吞幽莲境了。
      又是一阵沉默,这幽图的本体简直像个发声娃娃,拍了才响,不拍就不响。
      于是为了让它保持回应,我们接连喊起了幽图,喊好几声,才会得到一个回答,回答还挺智能,对不同人的喊声是不同的回答,看着不像没脑子的。
      对小皇帝喊它的回答是:“你得回到我身体里来。”
      对女人喊它的回答是:“你没什么可交换的了。”
      对帅鬼的回答一直是那句“你来了”,幽图回应帅鬼的频率高点,那句“你来了”,甚至能听出一丝情绪。
      到对我的回答,它话还挺长,是最长的一句:“我记得你,你没有信守承诺,你说要把我画成地图,散播到大街小巷,让人们都来找我。”
      我一愣,这话听着有些心酸,想想这只幽图,曾经最大的执念,也不过是被世人所见,曾几何时,去往幽图的每一个人,它都会出来,用它那根扭成麻花似的空洞影子去迎接,叱叱地叫着,多像欢迎,它是残忍,偶尔也像个寂寞的孤寡老人,正在被时代遗忘。
      感伤完,我还是想吐槽,他是为什么没能信守承诺,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当时是谁把将军的命格换掉,让他变个痴儿不省人事的?还折腾了这千年,他还没算账,这老东西倒是先倒打一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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