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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新婚快乐 ...

  •   这些情绪在一遍遍的呼唤中,也消隐了去,到最后,我喊得疲了,它似乎也回得疲了,这一幕是如此怪异,如此违和,幽图,这么庞大的东西,它在随时随地,我们甚至见不到它的表征,比起我们这几个外显的小人,在这片他统治的领域里,它是处于那么绝对那么不可一世的位置,可我们的对峙,却只是一方的来回呼喊,一方的重复回答,久了,它甚至像一种游戏,一种幽图混沌了千年只剩下本能的游戏,一种要人呼喊它名字的游戏。
      游戏总会玩累的,不知道是哪一方先停止了呼喊,沉默的疲惫在这片黑色的土地上蔓延,而后止于一声疑问,这声疑问,也像句呼喊,若不仔细分辨其中的字,好像是一个游戏再度开始的信号,但它显然被分辨了。
      “你的叱叱声呢,怎么没有了。”是我问的。
      幽图没有回应这句呼喊,我也无从分辨它是听懂了不想答,还是听懂了不在乎。
      但这一刻,真正对话的口子似乎打开了,它不再回答无意义的重复话语,气息却更近了,那种无形的,无所不在的东西,我甚至能感觉到它在嗅我,但我并不感到恐惧,就像花草树木不会被包围它的泥土恐惧,幽图本质上,只是另一种大地的可能。
      这种观念其实是危险的,在潜移默化我对幽图失去警惕,对幽图化失去抗拒,可能是片段涌入的记忆中,那个叱叱的身影太有欺骗性,我对它总有一丝柔软,如果此刻是那将军占据意识,这种柔软就不可能出现,他必然能识破这种观念背后的无知和侥幸心理。
      帅鬼开口了:“幽图,停止扩张。”
      这话说得真是睥睨,在人家地盘上,一句客套没有,直切正题,就要人家把就快称霸的事业停工。也就是他能这么说话了。
      幽图没有立刻回应,好一会后道:“停止扩张,然后呢。”
      这个回答我没想到,本以为这种事情做尽处心积虑临门一脚的终极boss,多少对帅鬼这句话不是嘲笑一番,起码也是无视的,毕竟现在的帅鬼虚弱至极,他们二者之间的力量差距很明确。
      帅鬼:“缩回去。”
      幽图:“缩到什么程度呢?”
      帅鬼:“你在四象艮坎图上最初的模样。”
      最初的模样,就是女神官忘了上色的那一小块区域。
      幽图没回应,倒是周围的幽图化土地动荡了些许,幽莲境也摇晃起来,听起来像是在笑话,我莫名感觉这种摇晃,和“叱叱”是一种频率的震动。
      幽图:“我刚诞生时,怎么没人来劝我消失?千年前,怎么没人来劝我缩回去?这千年里,又为何没人来劝我停止?我长到这时了,你一句回到最初的模样,你们这些旧神,是一如既往地不讲道理,欺软怕硬,装腔作势。”
      帅鬼沉默了。
      这沉默持续了一会,女人和我眼神交换,虽然没说话,大致也能看出个意思:这是谈崩了?要打了吗?怎么躲?
      我瞄了眼帅鬼,没什么表情,再看了眼小皇帝,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
      得,这种危难预警只有我和我姐两个凡人会在乎,倒也不是真的怕死,更接近本能一类的东西,看到远方海啸要过来了,龙卷风要来了,总得商量一下跑不跑,往哪跑,能跑多远,还是直接躺,或是马上安乐死,这是仅属于人类的大难前的庸碌仪式。
      好半响,帅鬼出声了,回答道:“我和阎王商量了一下,你可以不用缩回到最初的模样,可以保持在千年前的幽图大小。”
      我:“……”
      得,这沉默的半天,我和我姐的已经眼神交流了几组逃亡模式了,结果他是和阎王开脑内会议去了,还有商有量,跟商业谈判似的知道让步。我们这四人小队,其实还有个隐形的第五人,哦,第五鬼。
      帅鬼继续道:“我们会给你设一个节日,幽图节,每逢幽图节,会让许多人类来看你,或是遥远地以人类自己的仪式为你庆贺,但你要答应不吞噬他们,也不干扰他们。”
      幽图没有回应。
      我有些讶异,对那阎王刮目相看,他们阴间还是懂得搞人文主义的,他派帅鬼跋山涉水来到这里,来到反派的大本营,是为了宽恕它。傲慢又善意。
      语毕,帅鬼补充了一句:“还有,我不是神。”
      我一愣,这话有种击穿心脏的酸楚,并不是第一次,帅鬼澄清自己的身份,他不是神,他现在只是个阴差,但我之前总也没有在乎,或是刻意忽略,虽然帅鬼从来没表现出过什么,但是不是,他心底其实还是介意的,从万古的山神跌落下来,他无法再使出山神之力时在想什么,来到高黎贡山突然唤起这股力量时在想什么?在这样的时刻,面对曾经在他位阶之下,到过与他同样视角的幽图,他会特地再澄清一次。他不是神。
      这是陈述,是要幽图别把此刻的他也归为假想敌,语气那么平静,像叙述晨昏时令一样,但是不是也终究,里面包含着一分介意,才要澄清。
      幽图没理会这句补充,道:“这话允诺过我的人太多了,我不需要了,当我成为了整个世界,还在乎他们的庆贺么?他们的喜怒哀乐就是由我组成的。”
      帅鬼沉默片刻,似乎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可以再加一个幽图节,每年两个幽图节呢?”
      幽图没回话。
      帅鬼道:“那三个节日,不能再多了,人间的节日太多了。”
      幽图依旧没回话,可能是无语。
      女人和我对视了一眼,这还带商量的?这是一个两个三个节日的问题?
      幽图好一阵子没反应,然后问:“四象艮坎图有过节日么?”
      “有过的,现在没了。”
      幽图:“为什么没了?”
      帅鬼没说话。
      幽图:“因为人间把它忘了,人间把传说遗弃了,神话消失了,被科学取代了,它呢,它也消失了,我已经很久无法与它对话,它这几千万年的存在,不也轻易被背弃了么,被人类纪念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么?人类的纪念,是为了背叛,人类的尊敬,是为了利用,科技就是利用的终极,土地终有一日也会在这利用中消失,四象艮坎图没出息,我不会没出息,我不需要这片土地长出意识,不需要生命多复杂灿烂,它越单一,土地越能一直存在下去。”
      我望着这无处不在的幽图,觉得它哪里变了,是不是意识一旦混沌,体积变得太大,视角也不一样了,曾经那只小纸片一样的幽图,想吞噬四象艮坎图,是带着报复和野心的,只想称王,只想被注意的野心,但体积膨胀到这个程度后,是不是它的视角和思想更接近四象艮坎图?四象艮坎图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帅鬼沉默片刻,道:“四象艮坎图的消失,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它自己的选择,它选择消失,把土地放手给人类,任凭被什么取代。神的职责,是随时代在变化的。它只是在行驶于这个时代消失的职责。”
      幽图没有发声,但我似乎听到它在笑,那种叱叱的厚实的沉默。
      而后,猝不及防的,战斗就开始了。
      并不是幽图,而是那一瓣漂浮于幽图上的运瓣,它身上发出的红光猛然强烈起来,体型又张大了几分,先前恬静的模样,此刻显出一分凶意来,这份凶意,是直冲着幽莲境来的,它二者本来就是一体,此刻那凶意竟是要直接将幽莲境吸了过去。
      反了,幽莲境才是主体,尚有莲花九瓣,而运瓣只是其一,但它被养育得太丰盛,力量似乎远超幽莲境,幽莲境的幽蓝之光,在那肆意绽放的红光映衬下简直如萤火之微。
      运瓣此举似乎是要以一瓣之力,反吞噬整个幽莲境!
      好个运瓣,真是随了它主人,都有这般大逆不道的野心。
      幽莲境上的木船骨架崩裂得更快,而补上的枝木根本来不及续,这片土地也将被幽图和火山喷发吞噬得寸草不生了,续船之事已到穷途末路,这些最后的植物有生力量似乎也在溃败中被激疯了,原本的枝干续接,现在变成草叶续接,哪怕是一根茎脉也参与其中,疯狂填补着,浩瀚而无用,船体依然开始出现各种漏洞,几乎散架,船上的人必须时刻移动,找不知从哪能接上的枝木草叶,才能堪堪落脚,否则就要被幽图吞噬了。
      我躲得累极,脚下是一刻不能分心,船体还在快速滑向运瓣,几乎要起飞,这破烂的船体又是摇晃又是散架,人也跟着东倒西歪,我听到女人跑喘间骂了一句:“这老畜生,谈崩就谈崩了,好歹说一声再开始,哪有直接来的。”
      我笑了出来,一时笑得不能自已,躲得都缓了几步,也说不清为什么笑,她现在都敢骂幽图老畜生了。
      我:“知足吧姐,它没直接一幽图兜子把我们全淹了就算个缓冲了。”
      还没笑完就一脚踩空了,险些掉下去,被女人拉了一把,让我跟着她跳。
      然后发现一个惊异的事,我姐的运气也太好了吧,欧皇本皇,脚下枝木续上的船体,是随机的,全是漏洞,一旦续上又会被吞噬,根本料不准枝木会在哪一时刻续上哪一处的漏洞,必须聚精会神地盯住出现的枝木,立刻跳上去,下一瞬又消失了,必须即刻选定下一块落脚之地,整个逃窜是慌忙而错乱的,而我姐,她看起来不慌不忙多了,简直好像是她落到哪里,哪里就有枝木续上一样。
      我跟着她跳,果然省力了许多,惊奇地问:“你怎么还自带外挂的,怎么办到的?是给幽图充钱了还是给这座山充钱了?”
      这么贫瘠这么随时可能断货的草木,竟对她这么厚道。
      她像回傻子一样回我:“你忘了我这千年是怎么一次次活下来的。”
      哦,是山神福泽。
      那可是一个神的祝福啊。可不就是欧皇天花板。
      幽莲境被运瓣吸扯的路径,到一半时缓了下来,是帅鬼,他倒是一步都没有动过,他身后倚靠着的山神像也是,整条船上,就只有这一块位置,从头到尾没有坍塌交换过,底下的草木没有一刻停滞过,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刻,稳得让人震撼。
      帅鬼的脸色已经又白了一分,嘴角不断有血在渗出来,滴到山神像上,和将军的血混在一起,都在极端的滚烫中滋滋蒸发着,我这才发现帅鬼身上隐隐发出了幽蓝的光芒,和幽莲境一样,幽莲境的光盛了一些,单方面被运瓣的吸扯的姿态终于显出一丝抵抗之力。
      这幽蓝的光,和我第一次见幽莲境时一样,诡谲神秘,我是第一次看帅鬼身上出现这道光,说它是光,更像是种凝练的气,一种阴森的万物不生的鬼气。
      我意识到,这是帅鬼作为鬼的力量。
      和他作为山神时的力量,简直互为反向。
      他脚下不断续接的草木,似乎被这股万物不生的阴森鬼气压得迟缓了,似乎出现了片刻的凝滞,这是什么,它们在朝什么奔去,朝一种同样也会湮灭它们的存在奔去。
      眼看着因为这层鬼气导致的片刻迟滞,让山神像的底即将拖不住,要坠下了,船体其他地方的枝木突然都向帅鬼脚下涌去,补上了那片刻的迟滞,而后那块地方是持续的,更高昂的前仆后继,像是在弥补之前的错漏,像困惑一扫而空,像被蛊惑着抛却思想不顾一切。
      为了追随旧神,它们甚至愿意臣服于这只与它们的生命力量相悖的鬼,为他搭建扼杀它们的舞台,为他补充毁灭它们的力量。
      幽莲境的蓝光更甚了,被吸向运瓣的速度更慢了,甚至有一瞬停了下来,形成一种拉锯,但依然在继续移动着,帅鬼的身体几乎要裂开了,仿佛这更多的驱动幽莲境的鬼气是从他身上的裂缝里漏出来的。
      再看向小皇帝呢。小皇帝已经消失了。
      我找了许久才看到他,他完全幽图化了,以一道似雾非雾似水非水的黑色流质,飞扬在空中,和四面八方来的幽图搏斗。
      他整个幽图化的身体,比起浩瀚的幽图,是那么渺小,他们接触,又分开,每次以命相搏的接触,都如蜻蜓点水,分开时,他总是变得更小了一点,他的一部分被幽图吞噬了,然后又撞上去。
      简直像是一滴水,在与波涛决斗。
      这画面让我突然清醒了,鲁莽了,我们来找幽图,太鲁莽了,这根本是无法战胜的斗争。
      眼前这几乎一面倒的战事,让我生出了恐怖来,那种熟悉的恐怖,那是将军的恐怖,千年前,那九战九败,他所面对的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副场面,根本无法战胜。
      他是怎么做到的九败九战?明明已经看明白了一切,明明知道不可能,他还固执地试了九次?
      我办不到。我此刻甚至想,要不大家都躺平吧,去幽图的世界吧,别打了,打不过的。
      我确实感受到了信念的溃败,而我无力扶起它,我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任何作用,连保自己的命都做不到。
      “你可以。”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是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
      是将军。
      你可以。
      “可以什么?”
      运瓣。让它停下来。
      “怎么停?”
      你知道的。
      我的身体在剧烈地疼痛,是持续的,没有停止的疼痛,越接近运瓣越盛的疼痛,是在梦里梦到过的,当年山神用运瓣给将军换命格时的滔天疼痛,自那时起,这具身体轮回的盈亏就已经和运瓣息息相关了,我能感受到运瓣,在幽莲境长久的历史中,有几个人真的接触过它呢,而这具身体,被运瓣换过两次啊。
      “如果停不下来呢?根本不起作用呢?”
      会的,他们在呼唤。
      “他们是谁?”
      身体里的将军再没回话,这段对话,也像是我在危机的焦虑中幻想出来的,幻想我有能力参与其中,幻想我与他能有一敌之力。
      我是被一巴掌打醒的,是女人,她怒目而视:“你要死啊!这时候还走神!”
      先前溃败的信念回来了些,或许是女人眼里的火光太盛,她一个前不久还萌生死志的人,此刻也还没放弃呢。
      我又想笑了,也真的笑出来了,被她拉着东蹦西跳,狼狈得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见我还在笑,她又给了我一巴掌,嘴里不知骂了什么,总不会比神经病更好听了。
      “姐,你本来就是这么凶的么。”是说这一世的你,真的和我从一根脐带生出来的你。
      她的目光又变得凌厉起来,仿佛一眼洞穿人心,跑喘着道:“你说过的,你还没打算败给他。”
      “你要是让他出来了,我第一个杀了他。”
      我再不说话,也不再思考,只忙于躲避。
      尽管帅鬼用尽全力,幽莲境还是朝着运瓣吸去,船身上的幽蓝光芒似乎也在向运瓣的红光倾斜,出现了一丝紫意。
      帅鬼本就虚弱的身体似乎快支撑不住了,他此刻的模样,很是恐怖,身上全是裂缝,血与鬼气尽数漏出,让人想到千年前他成魔之日,是否也是这副样子。
      没办法了,幽图这才使出几分力,他们已不能抵抗。
      我望向了那朵红光大盛的运瓣,做了决定。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帅鬼,却发现他正注视着我,一愣,心底又涌起万般酸楚。
      他的眼睛在说,别动。
      我扬起的决心就在这眼神里溃不成军。还是自私,还是贪恋。
      突然,四周的温度骤然升高了,我这才发现,我们的行进方向,已经到了离火山群最近的位置,而幽图已经吞噬到火山脚下了,没有岩浆能够越过幽图,红色被黑色全面覆盖,正有向上攀岩,去吞没山头的架势。
      而那些火山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危机,昂扬喷薄起来,怒张的火山口宣泄着就义一般的斗志,它们是这世上最后属于四象艮坎图的自然力量了,死也要壮烈地死。
      滔天的火光中,我好像看到其中几座火山口喷出了什么黑影一样的东西,比岩浆更可怕的东西。
      直到它们朝着同一方向冲来,我才确认自己没看错,九个!有九个什么东西从九座火山口里飞出,正朝着我们的位置而来。
      四周热度越来越高,人几乎要烧起来了,幽图化的土地都似乎有所感知,不再平静,略微沸腾起来。
      直到那九个黑影离得近了,我才看清是什么,震撼不已,那是……九个蛇头!
      嘭嘭嘭,连着九声,那九个蛇头就以环绕之姿,降落在幽莲境船体的周围,分布均匀,一副叩拜之姿,降落的力道,霎时掀起了幽图化土地的热意,黑色流质翻滚起来。
      直接接触幽图,但幽图竟没能吞噬掉它们,再仔细看,那九个蛇头并不是直接立于幽图之上,在它们身后,是九个人,他们正环抱着这巨大的蛇头,而这九个人身着铠甲,面目全非,已是烧透了的,他们的下身就是岩浆,正在与所接触面的幽图搏斗着,彼此吞噬,所以才没被立刻幽图化。
      他们是用自己的身体,撑起了这九只蛇头。
      帅鬼看到了他们,但没有分心,依旧目不转睛控制着幽莲境,但他的身体似乎更烫了,胸口那蹙山火几乎烧出了体外,和那九个蛇头交相呼应,隐隐发出了仰天长啸的蛇吟。
      这一下,群山沸腾,船体上的枝木续接得更快了,如久旱逢甘露般旺盛起来,船体很快就在蛇头的包围下补完了漏洞,这船似乎被蛇头的位置影响,枝叶一路伸展到了蛇头,船从九瓣幽莲境的框架,扩展到了九头蛇的框架,更恢弘奇诡了。
      而那九个支撑着蛇头的人,似乎也支撑起了整条船,面目焦黑,没有言语,仿佛一切行动只是本能,他们没有自己的思维。
      这九个人……我的头痛起来,心绪极其翻涌,我明明从未见过他们,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我认识他们,不,不是我,是我身体里的将军,是他在翻涌,他在沸腾!
      这九个人,是千年前昌国的兵!是随将军征战九战九败的骑兵!
      哪怕他们此刻俨然已是非人,哪怕似乎已无思维,只剩意志,要把蛇头送回给山神的意志,将军也能完全认出他们,完全读懂,一些画面零碎地铺开在脑海中。
      千年前,在三潼关,山神身着将军的铠甲,以一己之力,强行扭转命数,犯下大忌,将敌军全部斩杀后,与初元神怒意的天雷抗击,九头蛇身被全部斩落,最终被剥去神格入魔。
      那里当时留着九个仅剩的昌国骑兵,被山神所救,见证了一切,在山魔拖着将军的碎剑离开后,他们翻身下去,捡起了那被砍落的九只蛇头。
      他们抱着蛇头,走入了活火山中,将自身献祭给了这九个尚未完全失去命源的蛇头,保住了它们的气息千年不散,而后以活死人的姿态,一直枯守在这里,等待山神的到来。
      高黎贡山,在千年前,就是三潼关的关隘!
      所以帅鬼一到这里,会感到山神的命源之力有所恢复,而胸口处那一小撮命源山火越来越旺盛,是蛇头在呼唤,旧的九头蛇填入了新的生命,在呼唤他们的土地之神。
      女人讶异道:“当年他回到无量山,新的九头蛇作为他的天谴与他一战,玉
      石俱焚,此后再没有新的九头蛇诞生,所以才一直没有新的土地之神继任,给了幽图可乘之机,竟是一直在等他么。”
      小皇帝不知何时,化为了人形,落到了他们身边,失去了一只胳膊和半条腿,正在缓慢恢复,半边脑袋也都是幽图化的流质,看着可怖极了。
      “因为它们只认他。皇叔,你倒是真养了一群好兵,这是衔环结草,报恩来了。土地之神,当然要获得土地的认可,哪怕造了那般的大孽,真是叫人嫉妒。”
      当年山神为他们一战剥去神格,沦为了魔,让土地失了庇护,而今,他们跪乳反哺,以命相送,将这神格还了回来。
      小皇帝话说得不动听,目光无半分轻视,比起他这个昌国皇帝而言,山神当年做的,确实远超过他,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逃难皇帝,所以这些昌国遗忠将士们立于他身前,却不拜他这个帝王,只叩那陨落的神,也是理所应当的。
      或者说,是通过拜那陨落的神,在拜他们骁勇的将军。
      我沉默地望着他们,面上没有情绪。
      因这九个蛇头的突然造访,运瓣先前张扬的吸力都弱了几分,幽莲境稳定了下来,两方之力形成了平衡。
      可小皇帝却道:“让它过去。”
      让谁过去?幽莲境?
      帅鬼没有理会他,控制着幽莲境依然停在原地。
      气氛又是突然跋扈的,一直旁观显得高而佛的幽图本体,疯了起来,那股凌厉的无所不在的气息忽然席卷了整座船体,将它们拆了个干净,那种咆哮,似乎是朝着那九个蛇头去的。
      千钧之际,是帅鬼抱起了我,小皇帝拽起了女人,升到天上,才避免了这突然的袭击,让他们掉入幽图之中。
      片刻后,在山神本体蛇头的气息下,亢奋的枝木很快又搭建好了船体,他们才又有地方落脚了,幽图本体又要卷土重来,帅鬼的身体裂出了更大的缝,但这次从缝隙间漏出来的不再是黑气,而是山火,汹涌地朝无处不在却无形无象的幽图本体轰去。
      只能看到那团山火在空中纠缠着什么,伴随一声叱叱的叫声,山火熄灭了去,而先前那股凌厉的幽图本体的气息也远离了些。
      我这回能确认,是幽图本体跳脚了,先前那一副超然物外的淡然态度不见了踪影,连叱叱声都又复现了,这九个蛇头的出现看来是刺激到了幽图本体。
      它可以不在乎变成鬼的山神,却无法不嫉恨真的山神,这九个蛇头就像是对他机关算尽的嘲讽,这片土地弥留之际,居然还在期待那个旧神。
      幽图本体和帅鬼对了几个来回,帅鬼的身体已经快四分五裂了,幽图依旧连形都没有露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帅鬼身体里的山火总会枯竭的。
      我问:“九头蛇不是回来了么,怎么他的山神之力没有恢复?”
      小皇帝道:“哪有这么简单,你当神格是什么易得品,这九个蛇头不过是九具残骸,现在只是堪堪续着些本源的气息,算不得山神本体,本体必须是在神格的位置,他现在的神格还是空着的。”
      “那要怎么恢复神格?”我急道,帅鬼支撑不了多久的。
      小皇帝不说话,倒是女人冷笑了一声:“这不是带来了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山神像。
      瞬间,我领会了意思:“……神格转熵术?”
      小皇帝道:“失去的神格是不会回来的,只能以新的神格,重新键入,这个法子我只是猜测的,没有人这么用过,神格转熵术能够将真神的神格,替换转入凡体,那九头蛇也许也能转换进他的神格位置。”
      我沉默了,不是这个方法不可靠,我确信这也许是现在唯一的机会,所有工具都在这了,唯一差的,是十瓣的幽莲境,要施展神格转熵术,得先让运瓣回到幽莲境中。
      所以小皇帝刚刚说别停,让幽莲境继续被运瓣吸引过去,就是为了这个。
      小皇帝:“幽莲境的十瓣是一体的,无论外形如何变化,它们会彼此呼应,只需打开一条能够联通幽莲境和运瓣的渠道,这个渠道,必须能同时为幽莲境和运瓣所容纳,拥有两者的同质性而不被排斥,简言之,就是与运瓣有过深度接触,也与幽莲境有过深度接触,它作为一个引导媒介,让运瓣流向幽莲境。”
      与两者都有过深度接触,在场的可不就是我么,我在阴间的幽莲境里关了多久,这具身体又被运瓣换过两次。
      我问,可现在运瓣的力量明显大于幽莲境,如果被运瓣反吞噬了呢。
      小皇帝说,所以要先削弱运瓣的力量。
      怎么削弱?
      “在使用的运瓣,力量就会削弱。”
      到这会,已经不用多说了,女人从刚才起面色就是冷的,她显然也早就想到了。
      我问:“这就是你一直计划的吧,把命格完全换回来,让一切拨乱反正,让你的皇叔完全回来。”
      小皇帝不说话。
      我又问:“如果成功了,山神的九头蛇神格完整归位了,你是不是又要用神格转熵术去抢他的神格?”
      这一切巧合,看起来太像个阴谋了,怎么会如此之巧,但我也无法置信他连那九个蛇头都算到了。
      小皇帝被削掉半边的脸正在恢复,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道:“就算是呢,你就不会去换了么,任他用现在这副样子和幽图对抗,任这九个蛇头白来,力量枯竭而亡么?”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栖垅,别太多算计,会输的,让船过去吧。”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笑道:“皇叔,你告诉我,对于一出生就是天地初神的对手,我不算计,还能有什么?如果你当初有所求的是我,不是神,我们何至如此,天道真的公平过么。”
      我深吸口气,平静道:“那我也最后再讲一遍,我不是你皇叔,皇你妈的叔,莫挨老子。”
      小皇帝:“……”
      女人扑哧一声。
      我:“怎么过去啊,船一直不动。”
      小皇帝沉默片刻:“是他不让船动。”
      我一愣,强行忽略胸口的酸楚,不转头去看帅鬼,一看这决心又要溃不成军。
      “那怎么办,再等下去这船也要撑不住了,没剩多少草木了。”
      小皇帝:“这船现在掌舵的,不是幽莲境了,是那九个蛇头,和九个蛇头身后的将士,除了山神,他们还会听谁的?”
      我心头一梗,望向那九个身躯化作岩浆,正和幽图彼此消融的将士。
      我闭上眼,第一次,祈求了那位将军。
      请借给我,你的名字。
      睁眼时,我目视前方,站直身躯,手向上抬起:“昌国骁骑营的众将士听令,随我,前进!”
      片刻后,船身移动了起来,向着运瓣,缓慢而去,将士们熔岩的躯体,在幽图的行进中滋滋消融着,但没有片刻停滞,前进,只有前进,哪怕只剩半个身体,也要前进。
      我感到身后目光的注视,是帅鬼,他与幽图的本体缠斗着,无法脱身,而我始终没有回头。
      幽莲境的船身离运瓣越来越近,两方的光都越来越盛,那红光简直刺痛我的眼,怎么会有这么红的颜色,它不是浓稠的血色,也不是岩浆的赤,它是全然的红,我把它当成一瓣喜绸。
      船身靠近了运瓣,近距离地看,它更大了,哪怕有九个蛇头做基底的幽莲境,在这枚运瓣面前也完全不够看。
      我站在幽莲境上,手已经能伸出去,触碰到运瓣,只要一碰到,小皇帝就会展开运瓣的换运仪式,沟通两者的渠道也通过我就此建立了。
      我看了眼我姐,她没什么表情,运瓣换运对她一定会有影响,哪怕现在命格是在我身上,我们之间依然存在着彼此的部分。
      她回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但我听懂了她的眼神,她在说,换吧,我说过的,你让他回来,我就杀了他,我等着。
      我把手伸出去之前,还是没忍住,回了一下头。
      这是最后一次看他了。
      可我轻易寻到了他的目光,他一直看着我,但他没阻我,那眼神温和而寻常,仿佛我只是出门买个菜,他的眼神在说,去吧,等你回来。
      我的泪刹那间夺眶而出,回过了头,眼神坚毅起来,一刻都不再等,将手伸出去,触上了运瓣。
      凭阑,我把他还给你了。
      当了一辈子小偷,也终于磊落一回,不是将军,只是我,以我这个人本身平庸又贫瘠的经验,去配你帅鬼的厚爱。
      不会再见了,别太快忘掉我。
      刹那间,红光与蓝光大盛,我被侵吞其中,浩瀚的不可捉摸的力量在我身上贯穿,而熟悉的剧烈的难以遏制的疼痛又传来了,运瓣换运,开始了,站在这个桥梁的位置,我能感到运瓣此刻的动荡紊乱,红光闪烁得飞快,而蓝光却中正平和,有条不紊地扩张着。
      我被几股力量撕扯得几乎要碎掉,意识昏昏沉沉,手快要撑不住运瓣了,我还是高估了自己,这哪里是我能承担的东西。
      “红叶!”
      突然,哪里传来这声呼喊,我一下子在漩涡般的意识深处清醒了。
      是帅鬼,他喊我了,他喊我了。
      我们礼成了!以我的身份,礼成了!
      巨大的狂喜和无穷的悲痛同时袭来,几乎将我砸昏,这意识太庞大,以至于竟逼退了运瓣和幽莲境的撕扯之力,我再度恢复意志,用尽全力撑住了运瓣,疯狂咆哮着,身体也似乎裂了开来,但一动不动,让这座桥梁铁一般焊死在运瓣和幽莲境之间。
      我应该是在哭的,快乐地哭,也许是运瓣的换运到了后期了,我感到意识轻飘飘地,正在离开这具身体,刚刚新婚的我,就要离开爱人了,不能贪心啊,我已经得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了,他已经那么温柔那么慈悲地成全你了,还能怎么样呢,你还想图什么呢!
      可不甘心,好不甘心啊,我好想和他把未来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哪怕一天呢……
      意识几乎消失了,是彻底的消失,连带着意识中的他,身体几乎已经离开这个空间了,幽莲境的力量太大了,它不是一个凡躯能承受的,我终究还是挨不过,也配不得。
      一阵灼烧的,刺骨的烫突然传来,在肩胛骨的位置。我居然还能感受到肩胛骨。
      是一根针吗,还是什么,刺入了那里,烫啊,肩膀要烫焦了,什么东西在流进来,太烫了,太烫了。
      这股烫让意识停滞了几分,是我姐,她在用那把簪子扎我,那么长的一把簪子,全部扎进来了,和被绑在山神像上时被扎的不太一样,那时不烫,只有痛,现在是烫大过了痛,她在干嘛?是什么东西通过那簪子流进来了?
      我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却只摸到了她的眼泪。
      我这才第一次看清了这把簪子,是雪兔子,当年在无量山上,将军让她把山神拐去山顶,摘那朵珍惜的雪兔子,山神用那朵花,给她做了一把簪子,就是这把簪子,她竟收藏到现在。
      那是第一次,她被赠送一件没有要求的礼物。
      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她也被运瓣换运影响了吧,她在干嘛呢,也还没好好地,和姐姐相处……他当年给她取了名字的,叫什么来着,啊,就叫雪兔。
      雪兔,兔子,最会忍痛的动物……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红叶醒来时,躺在幽莲境上,十瓣的幽莲境,是紫色的,而且是实心的,已不再需要枝木去搭建骨架,它不发光了,就像一朵普通的紫色莲花那样,飘在幽图上。
      他站起身,朝身后走去,任处境如何危难,任有谁在朝他走来,红叶忽略了一切,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他是对着山神说的,他走到他面前,他正倚着山神像浑身都是裂缝,似乎一碰就要碎了,红叶弯下腰,在他烧红的额上落下一吻:“凭阑,新婚快乐。”
      红叶的唇也烧红了。
      凭阑笑了:“我说过,等你回来,你回来了。”
      嗯,他回来了,这一世的他,前面几世的他,都回来了,他们是一体,经验是共存的。
      红叶记得自己这一世被拉下阴间强行阴婚的时刻,也记得他早年在骨灰缸里的决心,记得上辈子下到SEB山洞里刻下壁画的心情,也记得千年前在战场上九战九败的绝望,奇怪的是,明明是性格这么不同的几个人,但他的认知却毫无违和,那个在无量山上机关算尽被丢下悬崖的将军是他,那个做着吃播嚼章鱼赚钱的小人也是他,他们的思想,经验,记忆,他都能感受。
      说不清是他们在将军身上共存了,还是红叶在他们身上共存了,也许就像凭阑说的,生息循环,轮回盈亏,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争斗似乎随着幽莲境十瓣的合成而白热化了,它此时正闭合着花瓣,将他们包围了起来,只留一个缝隙,阻挡了外界的攻击。
      红叶朝着幽莲境的边缘寻去,却始终没有找到人。
      “她消散了。”栖垅说。
      “嗯,我知道。”
      栖垅的脸色很是难看,面对他又总有惶恐,渴近,一丝凄楚,他说:“刚刚你差点……对不起皇叔,是我算错了,幽莲境合体的力量太大了。”
      红叶冷静地看着他:“你没有算错,你知道她在那一刻会把山神福泽给我的,我不会死,所以起初在来时,你冷眼旁观我与她在船上建立亲情,在她来SEB前,你们就做过相关约定了吧,所以她那么没有生志。”
      栖垅僵硬了一下,没否认。
      红叶:“我听到了。”
      在那支雪兔子的簪子扎进来时,这一世的意识是混沌的,但在深处的红叶的意识是清晰的,他知道她把山神福泽由簪子还回来了,这是只有在运瓣作用下才能操作的,当年,她也是通过运瓣,将凭阑换给红叶的山神福泽换了去,也是这山神福泽保她千年没被那剧毒命格耗死。
      一旦她抽出山神福泽,无法承受那几世的命格影响,消散是必然的。
      他也听到了她在那时对他说的话。
      “记着,我不是在救你,我是在杀你,我杀过你两次,这是第三次。”
      那样决绝狠厉的语气,目光却是平静的。
      她太恨他了,可也是真的敬他。
      这或许在他们二人于那偏远山村见面时,就已注定的局面,他们非得死于彼此之手。
      可他们彼此知道,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去寻她,而她一定也还是会答应随他离开,离开那贫瘠的暗无天日的日子,走入另一种更荒诞的黑暗,更荒诞,也更精彩。
      红叶看向栖垅:“与你无关,她只是决定去真正承担拥有过的这个命格,无关任何捷径,无关任何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已明白,命格,只会落在能够承担它的人身上。”
      栖垅沉默,没有回应。

      神格转熵术开始前,凭阑向红叶伸出手,手上凭空出现一把满是裂缝的剑。
      红叶一愣,这是千年前他的将军剑,当年给了凭阑后,再没拿回来过,他竟留到了现在。
      红叶接过了它,这把随他九战九败的兵器,盘桓千年,终于回到了原主之手,连带着那时的战意也一并回来了。
      神格转熵术一旦开始,幽莲境作为工具,无法再庇护他们,十瓣花瓣会打开,幽图疯狂的攻击,会再度袭来。
      “你安心施术,我来护你。”红叶道。
      他转身,面向头顶的缝隙,举剑而立:“山神归位之前,谁也别想动你。”
      幽莲境发出紫色的光,十瓣莲花缓缓张开,轮转起来,天光乍现,天雷涌动在这片被幽图吞噬的山林,这雷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从底下,从比深更深的地底向上拔出,蹿动在幽图化的土地里,竟将那些似水非水的流质,震裂了开来,从空中向下俯瞰,宛若千百条雷光银蛇在黑水里疾驰。
      山神像震动起来,石像的表层开始脱落,露出了空而玄的内里,九个蛇头冲天之姿,蛇吟啸天,彼此缠绕,冲向凭阑,将其吞没于山神像中,顷刻间,九道无比庞大,几乎能与天比肩的蛇影,在石像身后掠出,覆盖了整座山头,雷鸣电闪间,影子压下,宛如天之倾倒。
      红叶踏出幽莲境时,那九个将士,随着蛇头的归位,守卫任务终结,开始以岩浆之躯消融,他们跪在红叶身前,面目全非的脸孔发出了像是阵前鸣枪的声响。
      红叶看着他们,道:“这一次,我是代神执剑。”
      那九个将士消融着,聚合起来,形成了一道岩浆般火红的气,汇入了红叶手里那把碎裂的剑,用他们的身躯,将这把战损之剑锻冶完整,凝练出了剑魂——是那浩荡的数以千计的昌国将士之魂。
      他们在用生命投诚——无论多少次,无论敌人是谁,他们都誓死追随。
      这一刻,红叶身上的素衣,变回了当年那身破烂的铠甲,铠甲上有他的血,有凭阑的血,有昌国将士的血,也有敌国军队的血。
      肃杀之气尽现,战剑上裂缝里的岩浆红芒尽释而出,红叶怒喝一声,剑随意转,将所有敢上来进犯山神归位的幽图流质全部砍断,落回幽图中的流质都沾上了岩浆的红芒,与之缠斗,彼此吞噬。
      这场杀伐比先前还大,幽图化的土地像是疯了般,拼命爬上幽莲境,要阻止山神的归位,红叶挡在山神像的周围,竭力厮杀,双目赤红,大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意,他的战剑,每一次挥动,都带出万千将士的咆哮。
      他在大杀四方之时,还有个黑色的影子,始终跟随在他身后,那个影子和幽图是一样的质地,以一滴水迎击波涛的架势,亦步亦趋,为他阻下幽图流质的进犯。
      红叶护着山神像,栖垅护着他。他们彼此都在为自己的神明而战。
      幽图越来越疯,本体冲击的次数变多了,战剑能砍断幽图的流质,却砍不到幽图本体,它无形无相,越来越疯,两人逐渐招架不住,已是满身伤痕。
      而山神像始终安静稳健地立于他们的保护之中,从凭阑被推入山神像内之后,再无动静。
      天地的变色好像永恒凝固了,那道天塌似的阴影就这么竖在头顶,不肯落下,像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迷途知返,等待一种皈依,等待一重亘古的无缺。
      看得久了,仿佛天地原本就是如此,他们本就处于这之间,那未曾升起的白日,与未曾落下的黑夜。
      幽莲境的轮转变得迟缓,像差了口气,不疾不徐的,似与旁边激烈的厮杀毫无关系,天崩地裂它也不动声色。
      红叶铠甲上的血更多了,是他自己的,他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但此刻也像是走入疯魔一般,只能前进,不能停下。
      跟在他身侧的黑影停滞了片刻,流质的顶端旋转了一下,像一个人,抬头望向了天。天在那里,纹丝不动,等着一种主动的皈依,像慈蔼的父,不催促,只等待。
      黑影恨极了,他恨极了这睥睨傲慢的姿态。
      但他停了下来,黑影显出人身,他已经只剩下半个身体和半个脑袋了。
      他想朝那位还在挥剑的人喊,你说吧,你说一句,让我离开,我就离开。
      没能喊出来,对方已经出现在他身前,一剑刺向了他身后,砍掉了他身后偷袭的幽图,红叶的眼里也流出了血,怒目而视:“你发什么愣!找死!”
      语毕,又将他身侧围剿的幽图砍了个干净,栖垅被那剑意包围在其中,久违地,想起了在娘胎里被羊水包裹的感觉。
      栖垅低头,笑了一下。
      他转身,拖着仅剩的半个正在长出的身子,爬到了山神像前。
      他用最后的力量,修复了腿,站起了身,身上的衣服变了,变成了一袭黄袍,他用断肢礼了礼腰束,正了正发冠,回头看了一眼那还在厮杀的人,背对着他,前进,前进着,和他儿时坐在皇位上所见,那山一样挡在他面前的挺拔身姿一样。
      一直看着,未见其回头。
      栖垅走入了山神像中。
      耳边响起的是那人昔日教训他的话:“把你的皇位坐好,哪怕我埋骨千年之后,你也要在皇陵里,君位坐正,黄袍不朽。”
      皇叔,我做到了。
      那抹黄袍身影化为一抹精气,回到了山神像上,迟滞的幽莲境重新转动起来,天上那不肯落下的九头蛇阴影,终于跌落下来,雷鸣似一声满足的叹息,它等到了那重皈依,回到了无缺。
      神格转熵术,需要键入的是完整的山神命脉。
      从栖垅见到那九个蛇头的时,就明白神格转熵术只是个笑话,真正的神格是换不来的,土地之神,是土地自己选择的。他永远不可能取代真正的山神。
      既如此,何生他呢,这可悲的宿命。

      山林耸动,土地如伏浪,地上的生命在这一刻皆举目而望,惊声应和。
      山神像全部裂开,山神从中走了出来,九头蛇的虚影在身后铺开千里,所过之处,生灵尽现,生机勃发,幽图避散。
      土地之神,重归其位。
      红叶终于安心跪下,以剑撑地,身上掉落的血已经能积起小洼,那把将魂铸就的岩浆剑,也已经被幽图侵染成了黑色。
      幽图本体彻底疯了,叱叱声叫嚷不断,朝着山神暴冲而去,这一次,红叶发现自己能看到那本体了,一团无形的空的影子,在疯狂乱窜。
      他被人抱了起来,是山神,身上的伤痛在温润的气息下缓慢修复,剑上的幽图也在褪去,露出红色的将魂,如洗刷了尘污。
      红叶问他怎么能看到幽图本体了,山神说,你忘了我们礼成了,土地之神的道侣,自然能看到土地,任何土地。
      凭阑将红叶抱离了幽莲境,从幽图化的土地之下,叫出了一棵参天巨树,将红叶托至高处,不被任何幽图沾染,还结了两颗果子,摘了两片红叶盛放,递给他吃着玩。
      打点完这一切,他才回到战场,但并不理会发疯的幽图,无论对方怎么朝他攻击,九头蛇的虚影游刃有余地护着,他本人什么都沾不到,脚所过之处,幽图都会散开,恢复土地本来的面貌。
      红叶想到个比喻,但不太恰当,这么形容一个神,是不是不太好,但真是很像,扫地机器人,所过之处垃圾无痕。
      山神一路走到幽莲境前,那十瓣的幽莲境,经过神格转熵术,似乎变得羸弱了些,花瓣不再张合,只轻轻摇曳,紫色的光也黯淡下来。
      山神看了它一会,伸手,触摸了它,幽莲境的光明亮了一些,似乎很喜欢这种触摸,想离山神再近一些,可下一刻,九头蛇的本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幽莲境,将其分食咀嚼,杀了个干净。
      红叶远远看着,心头一跳,即使有所预料了,但眼见这一幕,还是会恍惚,幽莲境陪伴了凭阑一千年,刚刚也为他的复位出力,他要杀它,却这么无所顾忌毫不犹疑,神的冷漠,在这一刻又显现了。
      随着幽莲境的消失,幽图的本体开始抽搐,变化,周身的幽图流质全都涌向它,像要填补,但也于事无补,只看着它抽搐着越变越小,最后化成了红叶熟悉的模样,千年前他第一次见它时的模样,一个黑色的空洞的像从空间中被抠图下来的格格不入的人形影子。
      幽图真正的命脉,其实是幽莲境,它拆分幽莲境,也就是像壁虎断尾一样的自保手段,骗过了一众的神,只要还有人贪婪幽莲境的功能,不肯将其毁灭,幽图就将一直存在下去。
      这点红叶也是在整合运瓣与九瓣幽莲境时发现的,他作为通道,意识在里面转了一圈,感受到了幽图的气息,还看到了幽图的童年记忆,对,那古早的,“山神天宫一游,神官因色废工”之景。
      不得不承认,那个远古的山神,出行一次排面实在大,各路来看的神仙把天宫堵得水泄不通,他也确实好看得无法用人间言语形容,就是太远观不可亵玩,不比现在的凭阑亲近。
      “叱叱,叱叱。”幽图在地上翻滚抽搐,叱叱个不停,也不说人话。
      山神收起了九头蛇的虚影,踱步到它面前,低头看着它,听它继续狂乱地嘶鸣。
      红叶总感觉,幽图是在骂人,但可能只有凭阑听得懂。
      任它抽搐了一会后,红叶想时间差不多了,应该要彻底解决它了,却见凭阑转身向他走来,向他借剑一用。
      红叶把剑递给他,他只用手指轻轻在刃一划,裂了道口子,血流出来。
      山神消灭幽图的方式,是给它涂色。
      手指的血,第一笔涂上去时,幽图停下了吵嚷。
      小小的,漆黑的,和周围世界格格不入的人形空影,被山神一笔一笔认真地涂了色,那突兀的轮廓缓缓消失,和现实背景融为一体,红叶似乎能感受幽图的平静和愉快,它叱叱的声响舒缓起来,腿,身子,头,一寸一寸,幽图真正消失在了环境中,它被涂满了色,成了四象艮坎图的一部分。
      红叶心中喟叹,这神啊,怎如此,刚叫他领教了神的冷漠,这会又叫他看到神的慈。
      这个世上,恐怕只有山神能给它上色了。
      也许幽图千万年来最想要的,就是这层补色,它之所以恨山神,是对笔的渴望,是对出生就被剥夺了乡愁的自怜,它终是想要被土地容纳,回到它的乡愁里。现在,这种水消失于水中的消亡,也许是真正的如愿了。

      幽图消失了,但幽图化的土地并没有恢复,它们走得太远了,遍布世界各地,幽图化的土质虽然会避开山神的气息,却不会消失,只是朝一旁散开,越积越小,却可能越积越厚,多留着一日,便有可能让更多人沾染上。
      山神没有立刻动手处理,可能也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是个浩瀚的工程,远比处理幽图的本体困难多了。
      但这是土地之神的职责,他听到土地的祈求了。
      他伸手,试着用身体去触碰,从指尖流出的血化作了源源不断的泥土,去填幽图化的区域,红叶想阻止,这得把山神吸成神干才能全部填上吧,千载万载地慢慢填倒不是问题,问题是人类等不起了。
      突然,不知从哪传来地动山摇的动静,仿佛千军万马在朝这里奔近。
      脚步声,无穷的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水泄不通的。
      没一会,红叶就看清了这些动静的庐山真面目,他愕然了。
      和尚。全是和尚。千军万马的和尚。全长着帅鬼脸的和尚。
      和尚们蜂拥而来,一个个面无表情,像完全没注意到他们两人一般,到了,就往幽图化的土地里跳,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地往下跳,用身体去填满那些黑色流质。
      这场面,让红叶想到了最初在阴间,和尚们源源不断,哪怕用身体去填满沟壑,也要淌过去扑向凭阑的画面。
      这次更庞大,更无尽,红叶甚至产生了错觉,这世上的泥土,是不是也没有这群和尚多。
      他看向凭阑,发现这位山神一贯波澜不惊的面上,也有些诧异。
      多稀奇啊,见惯了为神前仆后继的生命,面对这群和尚,山神还是动容了,可那动容里,有着让红叶看不明白的东西,一种巨大的悲恸,一种痛楚。
      他在痛苦什么呢?红叶想。而后因想不明白他的痛苦,红叶也陷入了痛苦。
      和尚们显然也是痛苦的,但他们不再寻找解决之道,他们找到了地方彻底掩埋他们,彻底从这世间无掉,山神归位,红叶归运,和尚们知道不会再有新的和尚诞生,他们终于可以抛却新生为自己举行这场盛大的最后的葬礼。
      不再新生,永恒寂灭,是他们的天道。
      幽图化的流质,肉眼可见地被填充了,土地越来越多,黑水越来越少,和尚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里跳,带着存在的痛苦,面无表情地,跳向一种无的极乐。
      世界其他地方同时也发生着这样的奇观,各地的凭阑寺中,突然涌出成千上万数之不尽的和尚,往幽图化的土地里跳,用身体填平土地。
      和尚是山神褪下的皮,他们本身就是土地。
      这场浩浩荡荡的和尚填地,持续了整整三日,填满了所有的大地黑洞。
      后来红叶在SEB山洞里刻下的壁画史卷中,称其为“没土三日”。

      一切事毕,土地新成,万物生长的那天早晨。
      凭阑的形貌有了变化,具体说不上来,但不再那么超然物外,凭阑说,他现在不是山神了,是鬼神。
      这是初元神降下的,千年前他背叛神格,酿下天灾,是为大过,贬为鬼吏,而今解困幽图之灾,让其回到四象艮坎图上,也算达成一种天真圆满,是为功。
      功过相抵,非神非鬼,就做一只鬼神。
      也是人间最后一只神。
      红叶说,这听着还是像惩罚,凭阑却摇头,说这是初元神对他的慈,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凭阑没有说话。
      他走到了山边,站在初升的朝阳下,光将他晕开,总觉得下一刻的画面,是哪里飘来了云梯,在他面前搭成,一步一步,他就会顺着上去,走入光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红叶心头一窒,知道了那个答案,再也无可回避。
      凭阑本就是要离开的。
      红叶在这一世就问过阎王了,凭阑桎梏千年的执念,是要完婚,礼成之后呢,会消失,消失是凭阑的夙愿。
      这会儿红叶好像明白了他三日前望着和尚们的痛楚是什么,想消失的不止是和尚,也是凭阑,和尚们在把凭阑的意志展现给他看。
      这种消失是两重的,一是作为厉鬼的夙愿达成,怨念消去,普渡离散,这一重,已成鬼神的他不必再遵循,而第二重是更为无解的,作为神的消失。
      这片土地已经没有神了。凭阑是没有同类的。
      如果当初他没有遇见红叶,或许也和其他的神一起,在这千年里,尽数消失,去了哪里,不会有谁知道,凭阑在与幽图本体对话时就说过,这也许是神自己的选择,神的职责,是随时代变化的。无论是谁弃了谁,神都必须消失了。
      山神作为众神的一员,因为那场浩劫,没能一起被带走,他在这个世间的孤独,是无法用语言穷尽,也不是红叶能够理解的。
      如今归了神位,他说是个机会,什么机会,是初元神降下的一道惋惜,要跟来吗,跟来吧。
      凭阑是被那巨大的无可抗拒的集体的命运裹挟着的,作为神,他有消失的愿望。
      想到这里,红叶脚下的土地,似乎也感受到他的痛苦,有所起伏。
      真是荒唐,新生的土地,又不是幽图,怎会起伏,他都难过出幻觉了。
      可一会儿,他发现不是幻觉,也不是真的起伏,是一种……悲恸。
      大地的悲恸,树木的悲恸,山林河溪的悲恸,大海的悲恸,鸟兽鱼虫、万物生灵的悲恸。
      整座山似乎都在起伏,绵延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呼唤中。
      不止是红叶。大地,也感受到了凭阑要消失的意志。
      它们在挽留他,挽留这世间最后一个神。
      它们不愿意此间再回到科学的统治。这世间,苦无神已久,如今唯一的神回归了,它们祈求他不要离去。
      这种绵延的呼唤不知持续了多久,红叶和他们站在一起,望着那个立于山头的背影,太阳移动了,他还站在那,光从他的头打落至脚,他还站在那。
      红叶突然无法承受,想大哭起来。
      这些东西祈求他留下,是大地的祈愿,让这位神无法消散,只能一直存在,一直存在,当这个世上的所有神都离开了,他也要留着。
      太痛苦了,这种对大地的仁的愚忠。
      多像啊,红叶看着凭阑,恍然像看到千年前的自己,他知道了那时的山神是怎么看将军的,是怎么投情的,他在聻冥里的这千年,看得分明,山神看将军,是在看一种他自己的愚忠,将军对昌国的愚忠,神对大地的愚忠。
      他们那么不同,又那么一样。
      红叶多想像当初的山神那样,劝他离开吧,不要为任何东西留下,不要为他,不要为大地,就抛弃这份愚忠,去自由。
      可他说不了,理解了,就说不了了。连他的劝,也会是一种束缚。
      并没有完全融合呢。这会儿红叶发现,他和这一世的那个“我”还是有区别的,如果此刻完全是“我”的意志,红叶一定会去去劝说,用自己将凭阑留下来,管他东西南北,就用爱的占有和联结去替换一切的虚无,去替换更大更无解更本质的必须消失的意志。
      而此刻的他却不行,他会祝福他离开。
      当太阳又往下落了几分,这些想法又都沉淀变化了,红叶发现,不,他就是那个“我”。
      他走上前,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地把自己的手,塞到了凭阑的手里,十指相嵌,密实地,握紧它,握紧这个孤寂的背影。
      凭阑回头看他,回握住他。
      就这一下,红叶知道,凭阑不会走了。
      他和土地站在了一起,一起留住了这个神明。
      哪怕从此刻起,凭阑的愚忠继续,也许在未来的年岁里因这愚忠生出怨恨,生出回头遥望这一刻时没有离开的怀疑,持续的怀疑,也没关系,人与人的联结,就是不停地处理这样的怀疑,红叶准备好与大地一起,持续地回应这唯一的神,回应这一刻由他们的共谋造成的他的遗憾。
      恍惚间,红叶在这回望,好像能看到千万年,再千万年,再千万年,无穷个千万年前,四象艮坎图每一次都做了同样的选择,也许他和凭阑站在这里的这一刻,也只是从前千百次的重复,他早在很久之前就这样牵住过凭阑的手,也早在很久之后也这么牵住过他的手,他们只是如日升月落般重复了一场对彼此的愚忠。
      红叶觉得这样很好,又怅然,又幸福。

      下山时,红叶问凭阑,要去做什么,凭阑说,会回到阴间,继续送聻冥里的聻去轮回,千年前那些敌国将士,他还没送完,他得去送完。
      凭阑问红叶呢,红叶说,他要去把幽图节创造出来。
      “幽图节?”
      “嗯。”
      他打算回到SEB基地下的山洞里,将整个土地之神的神话壁画刻完整,然后公布于众,给世间一种重新用神话解构世界的方式,唤回一些天道意识,而不是全然被科学霸占,可想而知,关于幽图的解释,科学界一定又会给出许多类似地球黑洞的说法,他要神话在其中占一席之地,也要所有人都知道幽图的名字。
      这本来也是千年前的红叶答应了幽图却没能完成的事情。
      凭阑说,这可能会引起大乱。
      红叶笑笑,牵住他,说我怕什么,真神就在我身边。
      他们没有再聊下去,都知道往下,是无尽的麻烦,但这都是后事,慢慢活着,慢慢去做。
      凭阑将他送到了山洞中,他从山洞下去了阴间,分开时,谁也没说再见,像是出门买菜一样轻便,凭阑下去了阴间,他们阴阳两隔几个时辰,又会相聚。
      夜里回来时,红叶靠着墙睡去了,凭阑将他抱起,发现壁画上,《山神之殁》那副,有了变化,那个勾引山神的小人,不再只是个图谋利益小人,多了一幅画面,小人站在树下,红叶落下,遮住了他的眼睛,山神出现,偷偷地吻了他。

      -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两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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