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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零 ...

  •   天又黑了。

      客厅里,书页翻动的声音格外明显,飒飒的,一个背影在那里奋笔疾书,她顶着一头短短卷发,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眼神专注,无端有一股认真的味道。

      陈弦抱着手臂看着她,从餐桌上拿起遥控器调整了一下灯光亮度,桌上的陈女士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又低头忙活,嘴里漏出一句嘲讽:“你还想在家里待多久?等会跟我出去走走。”

      窗户开了一条缝,晚上的风极其刺骨,陈弦搂了搂手臂,漫不经心的回答:“太冷,想睡觉。”

      “每次都这样说,让你干什么都有理由。你怎么整天比我还忙,天天一个人发呆,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不可置否,转身回房的时候听见陈女士的叹息声还有一句失望的低骂。

      客厅里的电视被陈女士打开了,乱七八糟的闪过广告后被她切到中央新闻,每天都要准时收看,这是她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父母与孩子究竟如何相处?b市一十八岁男孩被母亲赶出家门,第二天只留下一具遗体,母亲嚎啕大哭……”

      “这个做法太偏激了,根据心理学分析……”

      少年面无表情,只是在外面停顿了一下就走进自己的房间,仔细的关好门,想上锁时用了一拧,发现拧不动,这才想起陈女士上次把他的锁给撬坏了。

      他摩挲了一下,放弃上锁,因为关不好门心上涌起一股无处宣泄的烦躁。

      乱七八糟。

      这个房间除了床四处都是一股久久没人居住的气息,事实上房间的主人从来只喜欢窝在床上的一个角落,闭着眼,偶尔拿笔动动手,刷刷手机,一天就过去了。

      房间的阳台上积起一层白色的薄灰,上一次打扫还是保姆辞职的时候,桌子上乱糟糟的放着许多名著小说和杂书,陈女士想看见的学习资料一件都没有。

      一边的木质书架是去年陈女士给他置办的,也落了一层灰,上面是许多早前买的各种画具,从马克笔到废弃的数位板摆的整整齐齐。
      色卡被塞在书缝里,走进去看还能发现几粒蒙着灰尘的硬币。

      少年的皮肤是久未见光,接近透明的苍白。
      形状优美的唇涂着唇膏,防止干裂,他随手坐在一边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一件毛衣时又开始发呆,然后一言不发的拿起手机胡乱翻看,然后又望着某个角落发呆。

      手机叮咚一声。

      他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然后飞快调整声音调成静音。
      注意力成功被手机吸引走了。

      他打开tap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自己预约的游戏,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脱得只剩下一件薄毛衣,冰冷的空气已经侵蚀了他的体温,陈弦瑟缩一下,连忙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他把还算暖和的双手捂在冻得硬邦邦的脚上,然后左右蹭蹭,这个房间唯一称得上整洁干净的就是这张大床,被子松软沉重,陈弦睁着眼无语凝塞,感觉被子里也冷的要命。

      微信开始弹出信息,他瞥了一眼,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把消息提示关闭后整个人缩成一团,开始打开游戏创建账号设置名字,琢磨了一下,把随机的“勇敢的布鲁”改为“弓玄”,开始过CG和主线剧情。

      这是一款名为《角斗场》的游戏,整整预约了四年。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饼会画这么久,他很激动的预约了,甚至提前买了很多内测的独家攻略,事后才发现都是浪费钱。
      现在他莫名其妙变成了这个状态,一腔热情也被浇熄了,在二次成功炒热,全网讨论的时候,他开服一个星期才慢悠悠的安装好。

      cg很好看,剧情随便过过就忘了,只记得是个人与鬼的故事。
      随后,屏幕突然卡了一下。

      陈弦发呆等待,然后跳出一个链接失败,正在重新下载数据。

      他怔了一下。

      随后又耐心等了十几分钟,他点击进入游戏,又一次链接失败,真正重新下载数据。

      陈弦沉默了一会,检查了一下手机和适配问题,然后再次重新下载数据,认真盯了那个进度条一会,直到眼前有些模糊,睫毛微微颤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半夜一点了。

      他愣了一会,感觉浑身冰冷,尤其是怎么捂都捂不暖,如同冰块一样的双脚,想去泡个脚回来再睡,但身体懒惰到不听使唤,他蜷起身子变成一个球型,拿起手机一瞄。
      手机有点发热。

      陈弦点击进入游戏,再次显示链接失败,需要重新下载数据,心底被压下去的无名火瞬间唰的窜上来,把手机从角落砸到那一头,发出碰——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离开只有一点点暖意的被窝把手机捡回来,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灰尘,然后试图开机。
      失败了。

      因为没电,关机了。

      陈弦沉默的给手机插上电,百无聊赖的摸了摸有些长的碎发,因为太扎眼睛往旁边捋了捋,然后再次弹回来,他这才想起好像很久没理头发了。

      太冷了,不想出门,更何况没有合适的衣服。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然后心安理得的开始无情的唤醒手机,扭头才想起枕头下的iPad好像被遗忘很久了,于是翻出来,发现也没电,整个人彻底颓了。

      好没意思啊。

      他在心里默默的想,然后定格在桌子上随手画的手稿,又移开视线,思索着让陈女士新找一个保洁公司,反正陈女士很忙,他自己也不想收拾。

      门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弦掀起眼皮,眼球凝固在前方,然后细心用听力分辨,发现陈女士朝他的房间走来,身体不由得条件反射的僵硬起来,本来冷冰冰的躯体更冷了。
      随后就是房间把手扭动的声音。

      他的头猛然转过去,装作一副刚刚清醒的样子,接受陈女士的突击检查,对峙了好一会,嘴里蹦出来一句:“干嘛。”

      陈女士皱眉看他:“大半夜你不睡就算了,我看我儿子不行?”
      陈弦沉默的与她对视。

      陈女士好一会没收到回应,开始自顾自的絮絮叨叨起来,对着他的房间指指点点,用没救的眼神看着他,嘴角下撇,是极为刻薄又麻木的神色。
      她说:“明天我带你去寺里拜一下,除除邪吧。”

      那些话仿佛绕着陈弦的耳朵走,一句话也没进去,他只觉得吵闹,然后低声打断:“你去睡觉吧。”

      陈女士:“去不去啊,就算没时间为了你我也会有时间的,什么时候才能体谅一下我?”

      陈弦闷声:“不去,太冷,别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工作。”

      陈女士:“你这半年出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出来吧,你就是被闷坏了!”

      陈弦没吭声。
      他不是被闷坏的,他是主动从这个世界隔离出去的。

      陈女士很想把他拉出来,相处这么久也多多少少好像了解了他的心理,千方百计的给他找理由找台阶让他下去,给他报了一大堆培训班甚至舞蹈班,还问他想不想回美院,都被他回绝了。

      陈弦看了看天色,很暗。在喋喋不休的话语中已经过了半个小时,陈女士开始试图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甚至给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喝了口润润嗓子。

      凌晨一点半。

      陈女士的休息时间颠三倒四,有兴趣的时候管的格外严,然后没事半夜敲门看看他睡觉睡的怎么样,如果他熬夜就能一个人在那单人唱很久,甚至靠在一边睡着。
      现在陈女士又有这种趋势了。

      陈弦面无表情的起床,被子从消瘦的肩膀上滑下来,他踩着脱鞋下床,擦肩而过的无视了滔滔不绝的陈女士,离开了这个房间,然后跑到对面房间去躲躲。

      这是个空房间,用来堆放家居杂物,平时因为有人收拾倒也还干净,旁边的桌子上摆着陈弦的笔记本和数位屏。

      他看都没看一眼就锁上门,心里的不踏实感瞬间好了很多,但同时涌上恐惧和愧疚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他站在门边,过了一会,陈女士果然咆哮着前来拍门。

      “嘭嘭嘭!!”

      “陈弦!快点出来!! ”

      他沉默的等候了几秒,直到外面的女人情绪趋于稳定,才开了锁,外面的陈女士用想撬锁的目光危险的看着这扇门,陈弦开始转移话题:“现在很晚了,快去睡吧,你不困吗?”

      陈女士冷冷的看着他,语气极为嘲讽:“我当然困得要命,白天工作这么累,回来还要受气。”

      陈弦:“去睡吧。”

      陈女士:“我已经被你气的睡不着了!”

      陈弦又沉默,然后坐在床边,打算接受陈女士的教育,本来就被自己清理到秃秃的手指甲掐住掌心,留下紫色的痕迹,然后另一根手指继续掐同一个地方,直到那痕迹无法消退。

      陈女士没注意到动作,只是恨铁不成钢,气到想动手,然后又强行按捺住了,眼神极为恐怖。

      她抓起少年的手腕,然后愣了一下,立即吼了起来:“陈弦!你看看连手都皮包骨头了,还想怎么样?想饿死我儿子吗?”

      陈弦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回嘴,一边想:陈弦和你的儿子听起来不太像同一个人。

      “不吃不喝不出门,你想去死吗??”

      陈弦又想: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正在努力,等到这个人彻底腐烂发臭了,就能了断了。

      所以陈女士,现在这些举动只是过期的防腐剂而已。

      别努力了。

      第一步,断绝所有的圈子,断绝自己的未来,毁掉自己的目标,毁掉所有的表象和名声,封闭自己的内心,败坏自己的身体,然后等到烂的不能再烂的时候,就可以解脱了。

      他已经选好了死法。

      开车到一个偏远的园区,就在今年的年节,不开工的工厂十天半个月不会有人来,但没人收尸不行,所以要先报个警。
      他怕自己的尸体太吓人,所以早就买好了一个不透明的大塑料袋,到时候把自己裹起来从五十多层跳下去,自己看不见外面不害怕,别人来收尸时,看不见他的死状也不害怕,多贴心。

      就这样神游天外,直到陈女士把那些书拍在他头上,他才幽幽转醒,然后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陈女士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毛,马上斥责:“看什么看?不服气吗?是不是受了很大委屈?”

      没有,没有,都没有。
      陈弦内心低声重复。

      只是烂掉了而已,烂掉的东西就该丢了,陈女士。

      生在这个时代不用那么勤俭,像他这种在抗日剧里活不过十分钟的废物,赶紧丢了,免得受气。

      最后,在他的麻木和陈女士的暴怒里他被拽到了家门外,碰的关上了大门,关门之前放了狠话:“你在外面跪醒了再按门铃,不然一辈子就待在外面吧!!”

      零下两度的温度里,他哆嗦了一下,然后搓了搓手,换上一双外出的拖鞋,按了电梯。

      陈女士现在已经不想看见他了。
      陈弦想。

      但这太轻了,甚至给他留了后路,只要按门铃就能进去,真的很心疼他儿子啊。

      楼道的声控灯灯泡是新换的,亮的不得了,在陈弦按了电梯并且盯着那个上行键发呆的时候,突然周围一下子黑了。

      整个空荡荡的楼道里,只有电梯的下行键亮着,发着荧光,安静和黑暗包裹了陈弦,他心头的恐惧掌控了身体,在地上蹬了一下,把灯叫醒,然后畏畏缩缩的警惕着再次的黑暗。

      他很怕黑,怕的不行的那种。

      陈女士经常骂他熬夜和不关灯睡觉,后面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半夜跑来给他关灯。他劝说无效,因为陈女士常年腰痛,经常半夜睡不着,然后在无聊的时候喜欢多管闲事。
      陈女士不喜欢做身体检查,每次去医院都臭着脸,但只要他这个儿子愿意分一点耐心陪她去她就能保持喜笑颜开,但陈弦一直很吝啬,不出门。

      他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侥幸心理,直到这种恶心自己的情绪累计到一定的数值,他就会想要连同这具身躯一起毁灭,从来没考虑过陈女士的想法。

      不对,已经考虑过了,他正在努力让陈女士厌恶他,现在应该已经达到一定目的了,陈女士把他赶出家门了。

      现在的他穿的单薄,一分钱也没有,连手机也没带,估计陈女士没觉得他能走到哪里去,等实在冷了就会乖乖回来。

      毕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陈弦在电梯开门的时候神经质的叹息一声。

      他反悔了,这种垃圾就不留着过年了,他帮一帮陈女士,帮她丢掉吧。
      只是,陈弦感觉有点对不起他的儿子,现在的陈女士肯定还是会很伤心,而他的目的也没完全达成,因为还没社会性死亡,肯定会有人注意到他。

      下降的声音在寂静中有些明显,电梯的金属壁映照这一个高挑瘦削的少年,黑发黑瞳,皮肤苍白,上身穿着薄毛衣,下生穿着毛绒的家居裤,蹬着拖鞋,有些不伦不类。

      陈弦手脚越来越冰冷,直到到了一楼后,他向前走几步看了看这栋楼外面的五楼——家里阳台还亮着灯,看来陈女士还在等他认错。

      唉。
      怎么还不去睡呢。

      陈弦把手放到手臂与身体的夹缝里取暖,保证自己在到达目的地前不被冻僵。

      他把目光从陈女士家移开,然后大步走着,擦过了结了霜的花坛和昨天下了雨的地面,这里的天气奇烦,不下雪只下雨,一到冬天哪里都是那种钻入骨髓的潮湿和阴冷。

      空荡荡的小区里,只有路灯有那么点存在感。以前这种时候他会借着灯光的反射来避开水洼,现在选择直接踩过去。
      四周都是黑漆漆,又冷。

      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看的那些鬼故事和恐怖电影,慢慢的,臆想了有个怪物,或者歪着头,挂着诡异笑容的女鬼在追他,步伐被吓得更加飞快,到了后面,连自己的影子都能吓到自己。

      就这么走了一会,陈弦又慢下了脚步。自己都是赶着去送死的人,以后都是同事了,没什么好怕的。

      也许是安抚足够有力吧,他的心情突然和冻僵的手脚一样冰冷,随后走上了隔壁小区刚竣工的三十多层大楼。

      大半夜只有他会跑来这种地方。
      带着水的拖鞋踩在地板上格外大声,留下一个个湿湿的鞋印,他走进电梯按了最高层,然后在门关闭的时候一直看着脚下的湿印发呆。

      电梯开始上升,可能要一分钟的时间才能到顶,他在失重中扶住了旁边,然后又触电般神经质的松开手,郑重的踩在自己的湿印上不挪脚了。

      他觉得很可怕。

      这个电梯在今天的这个时间被一个死人乘坐了,死人带着湿哒哒的拖鞋上了电梯,按下了顶楼,扶住了把手,哪里都是他留下的恶心痕迹,到了最后这栋楼的一楼前方还会多一句血肉模糊的恶心尸.体。

      这个小区的开发商会亏到死吧。

      现在这个楼盘还没开售,但只要他死了,就没人敢买了,他真是个万人嫌的垃圾,丢到哪里都不要,在哪里都添麻烦。
      开发商会不会去找陈女士麻烦,让她赔钱?

      唉……又连累陈女士了。

      他有点烦躁,不想继续上去了。
      他觉得陈女士很委屈,因为从三十多楼跳下去给她留的身体肯定都稀巴烂了,他完完整整的出生,应该给她完完整整的还回去才对。

      嗯,不应该从这里跳。

      也有可能是求生欲在作祟,毕竟在这样的路上,退缩的想法会拼命冒出来,就像他年前看的视频——那些跳楼自杀的会先在边上坐很久很久很久,直到有人围观,或者被报警救下来。

      他去死的话,要寂静无人又黑漆漆才是完美的。

      一个人也没有,安安静静,黑漆漆的,看不见下面,也就没那么怕了,而且也没人围观,要是有人围观他才不想跳呢。

      其实现在也不是很好,和他的计划差了千八百,比如没带手机不能报警收尸,但这里不是深山老林,估计第二天就被发现了。
      没带自己的裹尸袋,可能会吓坏很多人。

      计划也有纰漏,那就是不能跳楼,得找个低调一点的死法。

      但是他已经上来了,这该怎么办呢,都已经上了顶楼,不跳就说不过去了,毕竟他不想在这最后关头都因为求生欲变成一个懦夫。

      有人说自杀是一个失败的人在试图愚蠢的证明什么。比如耀武扬威的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敢死,虽然自己活的失败,但在送死,成为一堆垃圾上,比谁都勇敢。

      陈弦深感赞同,因为他也存了这么点心理,想要证明什么,要证明什么呢……
      大概证明自己的确是人肉垃圾吧。

      少年在电梯里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轻轻扬起了嘴角。

      电梯叮了一声,停在了顶楼,门缓缓打开,电梯里的光照射在堆满塑料泡沫纸和灰尘的楼道上,陈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陈弦怔怔的转头看着电梯,一动不动的死死盯着,好像电梯里还有一个什么人一样,直到最后一丝光芒都合上了,他还是没有移开眼睛,浑身上下被漆黑包围。

      他机械的按了下行键,电梯门又开了。

      这栋楼因为没人住所以是断电状态,除了电梯和应急灯几乎没有光亮,所以他看见电梯门再次打开的一瞬间,过于明显的光引得心脏开始剧烈震动。

      他按开电梯门后肢体并没有什么动作,垂下手继续抱着手臂,然后再在电梯的自动关闭的时候心脏狠狠颤动,痛的很钝,好像自己关闭了自己后悔的门,排山倒海的恐惧让他的全身都开始瑟瑟打颤。

      电梯门又缓缓合拢了。

      陈弦再次把他打开了。

      电梯门又合拢了。

      陈弦颤着手又打开了。

      电梯门第五次合拢,陈弦把自己和那道光芒拉开距离,毫不回头的朝拐角走去。眼不见心为净,实际上像有魔鬼扼住喉咙,有手臂把他拖住一样——他一点都不想远离电梯,远离他随时可以后悔的地方。

      陈弦一边分析自己的行为,一边恐惧,一边嘲讽陈弦是个胆小鬼,到了顶楼别说坐在栏杆边上了,连电梯门边上都不愿意离开,看,胆小又怕死的垃圾啊。

      他跌跌撞撞的努力拉开通往天台的门,却怎么拉也拉不开。

      锁了吗?

      陈弦感觉门有千斤重,其实没有锁,而且很轻。
      但他的双腿如同灌铅,心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难以呼吸,每一次跳动都像锤子狠狠锤子,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我不要死!

      陈弦的大脑说,你们和陈弦都是垃圾,垃圾就应该到垃圾应该去的地方。

      陈弦的身体更加抗拒了:垃圾就垃圾吧,反正陈女士一定能忍受的,再怎么样都比死了强。
      你知道骨折有多痛吗?你知道脾脏破碎有多痛吗?你知道皮肤崩裂有多痛吗?你知道头破血流有多痛吗?你知道窒息有多痛吗?你知道身体机制停止运作,要是一不小心没死成,陈女士有多心痛,瘫痪的你有多痛,你就算要死,不应该找个不那么痛苦而且保证会死的死法吗?!

      陈弦理智的分析:没有那种死法。

      明明只是一坨垃圾而已,怎么会懦弱到这个地步。痛又怎么样,只要没死,他千方百计都会让自己死掉的。

      身体嘲讽他:你真有这么坚强就好了,那你也不会因为遇到点挫折就寻死觅活甚至把自己变成垃圾了!

      陈弦立刻被自己激怒了。

      轻飘飘的门立即被拉开,眼前是一片漆黑,但冰冷的寒风因为高处猛然涌来,把本来就不剩几分温度的身体吹的像冰雕一样僵硬。

      在这种寒冷里,身体突然不再叫嚣,他分裂又混乱的思绪稳定下来,达到了一个可笑的平静。

      他被外面的冷风吹醒了。

      或许说是风夹着小雨,在他挣扎犹豫的时候,外面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毛毛雨。

      陈弦不由得想象,当从高空落下狠狠砸在地面,自己的身体会变得四分五裂,自己的血会被雨冲刷到四面八方,流入下水道擦过老鼠的皮肤,涌入花坛成为肥料,给粗糙的地面染个红色,或者也会有可爱的野猫闻到这刺鼻的血腥味。

      啊,这雨下的时机可真不对。
      他不想死的那么高调。

      陈弦迈步走入雨里,细细的雨丝也许是白天下累了,晚上显得很温柔,冰冷,又令人能保持绝对的清醒,不会被身体的本能控制。

      水珠顺着头顶下滑,打湿墨黑的发丝,然后冷冰冰的滴进脖子里,滑入毛衣,划过胸膛。

      他冷静的观察了一下四周,都是一片漆黑。
      因为下雨的缘故,厚厚的云层把月光挡了个严实,他感觉自己置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寒冷黑暗里,只好向前摸索,反正尽头一定会有围栏。

      如果没有那就更好了。他不用再被本能的求生欲折磨,可以像被绊倒一样糊里糊涂就死去了,虽然不够庄重,对不起他的准备工作,但不用操心自己的尸.体,不用操心陈女士,不用操心痛不痛的问题。

      陈弦有些轻松的想着。

      果然,随着他的移动,脚尖碰到了坚硬的墙壁。他惯性的前扑,双手死死撑在围栏上,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思绪忍不住浮动。

      每到这种时候,陈弦就会想起乱七八糟的事。

      比如在十几年前,陈女士死抠死抠的时期还给他买了电子琴,后来不玩了,被留到现在还被骂败家。
      还有小天才点读机,幼儿平板,超贵的一套电脑主机,陈女士总是要求他学习,但他从来没回应过她的期待。

      还半个月后就要开始过年。

      以前的这个时候,陈女士会早一些回家,或者带各种各样的特产。或者亲戚朋友来串门,他和亲戚家的熊孩子肯定憋在家里不愿意出门,因为太冷了,他完全无法想象稍微少穿一件衣服会怎么样。

      现在感受一下,好像也就那样。

      的确冷的要命,冷透了,冷的没知觉了,整个人像冰块成精了。
      如果有机会还能碰手机,他想给那小屁孩和陈女士发个微信,在越来越冷的日子里多穿点,因为只穿一件衣服真的是太他妈冷了。

      你看,人的本能就是贱。
      在舒舒服服的时候,你的脑子就会拼命给你难受,就算想起陈女士也是各种凶狠严厉吵闹。
      但在脑子完全控制身体,准备去死的时候,他又开始犯贱了,陈女士的好开始涌上心头,然后还有各种各样想要做的事,各种后悔和还想说的话。

      这就是他要斩断一切的原因啊。

      不先把自己变成垃圾的话,他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就会犹豫纠结的要命,然后像那些跳楼的一样被求生欲给救下,最后承担失败的人生和自杀未遂的后果,到时候想起来,又是一阵后悔没死成,何必呢。

      他想去死的事情可完全没告诉过陈女士,她到现在还以为陈弦只是不敢出门。要是被救了下来,他无法想象陈女士的眼神和周围人的看法和讨论。

      少年单薄的身体在雨淋的透心凉,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活像一条落水狗。这是小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陈女士一边恶狠狠的比喻,一边给他洗热水澡听到的。

      他往下望了望。
      果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陈弦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
      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会有动作时,开始冷静的攀爬起来。

      一只腿搭上水泥和褐色石头纹理的围栏,另一条腿想坐跷跷板一样拼尽全力又小心翼翼的施力,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直接翻滚下去。

      还好陈弦的腿够长,拖鞋已经碰到了外面的那条排水沟,是一个大概两分米宽,勉强能站住的小平台。

      他的踩稳后双手扒住围栏,另一条腿也努力翻了过来,在两只脚踩住之后突然脚下一滑,被排水沟和拖鞋上混入的雨水没踩稳,左脚的鞋掉了下去,半只脚出了界。

      “啪嗒。”
      过了一会下面传来细微的响声。

      陈弦突然丧失了冷静,两只手拼命抱着围栏,鼻子急促的呼进冰冷的空气刺痛肺部,然后顺着鼻管和脆弱的喉咙呼了出来,在空气中变成白雾。

      脑子里不断回荡那声鞋子落下的啪嗒声,甚至开始不由自主的由想象变成自己掉下去□□碰撞地面的“啪嗒”。

      被冻僵的手指越是慌乱越是无法控制,他失去了触觉,眼睛在一片漆黑里也看不见,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向后倾斜。

      完了。

      陈弦明显感觉到身后空荡荡,连风都更加剧烈。
      本来被冻僵的脚趾因为过于用力的踩踏把脚底的泥沙和石子踩进肉里,激发出微弱的痛楚。

      他慌乱恐惧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丝想法。
      ——手和脚不能同时施力。

      本来绷直的双腿在脑子的控制下缓缓放松,身体终于停止下滑,他喉咙都吐出了破碎的声音,终于把自己的身体扯了回去。

      陈弦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要扒住这个围栏,濒死的恐惧还刻在身体与脑内,无法动作,连呼吸都衰弱了。
      这时候,什么陈女士,什么小孩,什么后悔,全都想不起来。

      什么狗屁自杀,他要活下去。

      过了好久好久,等他甚至有了幻觉,眼前发黑又发白,因为被冻僵再失去触觉,感觉自己身体又在往后坠,这次更快了。

      他开始没有章法的胡乱大喊起来,开始尖叫求饶,他看见对面有一户人家被他的声音震起了灯,于是欣喜若狂,更加用力的震动自己的声带。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叫的有多大声,只知道几乎嗓子都快刮破了,雨落入他大张的嘴里,最后完全嘶哑疼痛,牙齿不停的打颤,嘴巴不利索,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如他所愿,又几户人家齐齐亮灯,然后透过窗户看向这里,暖黄的灯光有几个黑色的人影,他们被吵醒烦躁的看着声音源头,还有人开始打110。

      陈弦本能的狂喜,他想要继续嘶吼,却发现身体真的在下坠。

      ?

      不是上半身下坠,而是全身都在下坠。

      ??

      不是幻觉,刀子一样的寒风疯狂钻进衣服里,夺走最后的温度。

      ???????????

      巨大的风压从下面鼓起,失重感席卷全身,他的四肢因为重力不由得向上,身体变成V字型。两侧头发胡乱拍上两边脸颊,脑袋后面凉凉,那些散发暖黄灯光的窗户映入他的眼球。

      咦……?

      这一刻,陈弦脑袋几乎什么都没想,当反应自己即将真正死亡的那一刻,无论是脑子还是身体,都放弃了挣扎,连记忆都懒得记录了。

      他看着因为他的喊声亮起的暖黄灯光。
      突然想起陈女士把他关在门外后,五楼阳台亮起的灯。

      陈女士还在等他儿子回来。
      ……

      “啪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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