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都市特殊事件调查所》韩檀

3、阴阳眼 其二

　　六月的第一天，程旭倒了三班地铁，在电子地图的机械女声中绕了20分钟，终于在热心阿姨的指点下找到了弄堂深处的余庆路78号。

　　老洋房门窗紧闭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间正经办公楼。程旭多寻觅几眼，终于在“市保护建筑”的铭牌下看见一块做工十分粗糙的木牌，上头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北都市神秘事件调查事务所。

　　总算是没找错地方，程旭松了口气。

　　今年天热得尤其早，才刚进六月，气温已经接连几天突破三十，眨个眼都能熬出一脑门油汗。

　　好在洋楼门前的花园里种着一棵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高大梧桐树，树荫将进门的小道遮得严严实实，还附送凉风阵阵。

　　程旭正思考要不要直接敲门，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吓得身上的汗都收了一半回去。

　　率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颗花里胡哨的爆炸头，程旭把视线又往下挪了挪，这才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小姑娘个子不高，中气倒是十足：“你就是程旭吧。”
　　程旭有些木讷地点头：“是我。”
　　“行，跟我进来吧。”

　　老洋房外表看上去破旧，内饰维护得倒还不错。黄铜大门，胡桃木地板，客厅里的老式皮沙发边上摆了几套办公桌椅，以玉山将倾之势堆满了文件，里头还混杂了一些罗盘、黑糖瓜子、牛大腿骨之类的杂物。

　　墙上挂着的那幅书法作品也很有风格，龙飞凤舞的“一见生财”四个大字，写得怎么样程旭看不懂，这赚钱的欲望是真的很强烈了。

　　但什么都没有墙边上那个两米多高的水族箱来的震撼人心。更奇怪的是，程旭察觉到里面虽然装满了水，但空空荡荡，别说鱼，连根海草也不见。

　　“这儿就是我们办公室。”小姑娘自顾自拖了张椅子坐下，从那小山般的文件中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A4纸：“先来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姓名？”

　　“程旭。”
　　“年龄。”
　　“24。”
　　“学什么专业的。”
　　“理论物理。”
　　“蛤？”
　　“我、我学的是理论物理。”

　　小姑娘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为什么想来我们这工作？”

　　“咳，”程旭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找不到别的了。”

　　这理由真是无懈可击。

　　花楹撇撇嘴：“行吧，最近缺人手，你就先过来试试。试用期三个月，按市平均工资计算，我们是正规单位，五险一金都有；二楼还有几个空房间，你想住进来也行。还有什么问题吗？”

　　程旭眼神恍惚：“……我、我可以住进来？”

　　“对啊。”花楹点点头：“我们包吃包住的。”

　　为了交房租已经吃了两个星期泡面的程旭立即向组织保证，就算安排他天天刷马桶，他也会把马桶擦成反光镜。

　　花楹神色复杂：“我们没几个人用马桶……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管那些。”她又从文件堆中拽出一叠便签纸，草草写下一个地址递给程旭：“这样吧，先看看你适不适合我们这个工作强度——明天十点到这个地方，和两个同事汇合，具体要做什么他们会告诉你。”

　　虽然没搞懂自己的工作内容具体是些什么，不过一想到从此可以和各类口味的方便面说再见，程旭就充满了动力。

　　花楹给他的地址指向一片位于城市边缘的荒地。程旭在去之前做了些功课，知道那块地皮半年前被某个建筑商承包，目前应当还在施工中。

　　差五分钟十点，程旭准时到达。这儿的确是一片工地，水泥和黄沙三五成堆，脚手架搭了不少，大概是看附近人烟稀少，贪方便连铁丝网都没围，就那么横七竖八地支楞着。

　　网站上写着计划三十层的高档公寓看上去只建了不到一半，工地上既无人声嘈杂，也无机械轰鸣，安静得有些诡异。

　　程旭抻长脖子一看，不远处的售楼大厅也是漆黑一片——整片工地上似乎只有他一个活物。

　　头顶艳阳高照，程旭心里却有些打鼓：别是被皮包公司给骗了，这地方荒无人烟的，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什么可以调研的……

　　“你就是程旭？”一道略显沙哑的女声打断了他的神游。

　　程旭回头一看，喊住他的女人大约三十来岁，戴着顶棒球帽，背心短裤，露出来的胳膊上还纹着一大片刺青，只可惜离得远，看不清具体是个什么图案。

　　比起和公安局有合作的神秘调查人员，这位看上去更像是混江湖的大姐大。

　　程旭有些心虚地打了个招呼：“您好，您是……？”

　　“我姓吴，口天吴，”大姐大把手里的烟灭了，奇怪的是也没扔，仍旧塞进口袋：“单名一个患，祸患的患。你喊我吴姐吧。”

　　“吴姐好，我是今天新报道的程旭，我……”

　　“你这八字可真够轻的，”吴患打断道，皱着眉头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长这么大一定不容易吧。”

　　程旭后脑勺的汗都要滴下来了：“还好，还好……”

　　“八字这么轻，干活不方便啊。”吴患看向程旭斜后方：“老韩，你说呢？”

　　还没来之前，程旭已经提前向花楹打探过，未来的顶头上司名叫韩笑，专门负责外勤，想必就是吴患口中的“老韩”。

　　他带着几分激动看向来人：
　　“老韩”非但不老，看上去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只是身高却足足高过他半头。他肤色偏深，头发和眼珠却都极黑，配上轮廓深邃，眉睫浓密的一张脸，简直不该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工地里，而是某个顶尖大牌的T台上。

　　韩笑的视线在他身上蜻蜓点水般停留了一瞬，程旭却觉得犹如刀锋过体，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给他张符。”对方开口道。

　　平心而论，这位未来上司英俊得颇有冲击力，要是在大学里，程旭毫不怀疑他一天能上十回告白墙——

　　然而适才扫过来的那一眼，却让程旭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他甚至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去动物园，与玻璃墙后的老虎对视了几秒，吓得半夜睡觉尿裤子的黑历史。

　　吴患走过来，她没有带包，看不出是从哪掏出了一张两指宽的淡黄色符纸。奇怪的是符纸上什么都没有，要是掉在地上，只会以为是一张老旧的废纸。

　　“拿着。”吴患把符纸拍到程旭肩头，看对方手忙脚乱地接过：“别这么紧张，”她意味深长地露出微笑：“老韩也就是看上去凶一点，不吃人。”

　　程旭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为这个冷笑话捧场。

　　“今天的活儿还挺简单的，”吴患一边走一边说，不知道她身上喷了什么牌子的香水，闻起来有股寺庙里香灰的味道：“开发商说这栋楼闹鬼，造不下去了，让我们过来看看。”

　　她指了指不远处仍被脚手架和安全网包裹住的高楼。

　　“闹鬼？那我们……”程旭还没来得及发问，三人已经来到了售楼处门口。

　　售楼大厅依然是漆黑一片，奇怪的是大门敞开着，也不见有保安或是迎宾小姐。程旭正心里打鼓，就见里头走出来一个中年胖子，这样闷热的天气里依然西装笔挺，半秃的脑门油光锃亮，让人不由怀疑把他拎起来挤一挤，怎么也能滴出半斤油来。

　　“哪位是吴患吴先生？”胖子迎上来，目光在程旭和韩笑身上来回扫视。

　　吴患面色不改：“我是，您是王经理吧？”

　　“是、是。”王经理业务熟练，立马赔笑着改了称呼：“吴小姐和两位同事这么大老远地赶来，本来该请你们到里头坐一坐喝杯水的，不巧今天这块儿停电了，您看……”

　　“不用麻烦，直接去现场吧。”吴患道。

　　“那是再好不过了！”王经理点头哈腰：“几位跟我来，这边走。”

　　王经理转身的瞬间，吴患微微侧头，和一旁的韩笑交换了个眼神。

　　停工的公寓楼有十多层，尘封着一股工地特有的粉尘味。

　　许是因为外头的阳光太烈，甫踏进室内就觉得眼前一暗，连温度似乎也凭空下降了好几度。
　　程旭缩缩脑袋，安静地跟在后面。

　　“我们集团呢，一直致力于高档商务公寓的建设，后茳区是市政府下一个五年计划实施的重点区域，到时候会有很多高精尖公司和互联网企业迁到附近，这一块即将成为整个北都市的‘硅谷’。”

　　王经理对着一片半废弃的楼宇，也颇有指点江山的豪情：“所以我们这个新兴智能公寓造在这里，可以说是高瞻远瞩；目前一期工程已经开始，之后还会有二期、三期……”

　　“说重点。”韩笑扫视四周。

　　王经理一身的肥肉颤了颤：“就、就是吧，差不多两个多月以前，有个姓刘的工人在工地上跳楼了，从四楼跳下去的，脑袋撞到底下放着的钢筋堆，人一下就没了。据说是家里欠了债，讨债的追上门，把他老婆孩子都逼走了，一时想不开就……”

　　他叹口气：“我们是正规企业，虽说人死在这有点晦气，但该给的抚恤金一分都没少，头七那天还给他上了几炷香。本来吧，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怪就怪在……”

　　说着，他压低嗓音，还煞有介事地左右看了看，弄得程旭也跟着紧张起来：“那之后，工地上就接二连三地出了事。”

　　吴患挑了挑眉毛：“比如？”

　　“先是晚上总有野猫叫唤——那段时间正好刚开春，想着野猫发情也正常，就没多管；过了几天，就有工人在这墙根底下发现只死猫，肚子给剖开了，眼睛还睁着——我那时候也去看了一眼，瘆人呐，几天没睡着觉。”

　　王经理拍拍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这套公寓楼虽然只造了三分之一，但能看出来规模不小，呈“凹”字型的回廊上堆满了建筑材料，两旁则是黑乎乎的门洞，顶上悬着的电灯泡沾满灰尘，也不知多久没开了——王经理一停下话头，整栋楼里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单调的脚步声。

　　程旭走得提心吊胆——他作为理论物理专业的硕士，向来认为自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刻却不知道是因为环境特殊，还是王经理那粗嘎的嗓音意外适合讲灵异故事，他老觉得会有什么东西从阴影里窜出来。

　　他越走越想，越想越怕，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渐渐落到了后面。

　　“要是光死只野猫，也不至于劳动您几位……”沿着还没装扶手的消防楼梯走上顶楼，王经理抹了把脑门上的油汗，停下歇了口气：

　　“那之后，我们好几个工人连着请假，生病掉钱包什么都有，最倒霉的那个，好好在人行道上走，也能被一辆冲出来的皮卡给撞断了腿，到现在人还在医院呢。不过最怪的还是……”

　　王经理那两颗绿豆似的小眼睛神经质地转了转，凑近道：“自从那个工人跳楼死了之后，这栋楼就封不了顶。”

　　“水泥浇了就炸模，第一天看好是好的，第二天来整块都裂了，换材料换工人都试过了，没用！这一天天耽搁下来，就有人说是鬼魂作祟……”

　　他越说声音越轻，此刻已接近耳语。

　　程旭只觉背上有一股寒气在慢慢往上窜——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如今他们站着的地方，就是公寓的四楼。

　　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姓刘的工人跳楼自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