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今宵露重

4、第 4 章

　　其实“老邢”也跟秋后一样，只是一种说法，论辈分，那时还叫小刑。

　　小刑刚娶了老婆，有了女儿，老婆喜欢打麻将，不顾家，小刑忙案子，也不顾家，这婚姻一开始就清汤寡水，时间一长，保质期一过，也就变了味。老婆打麻将上瘾，钱输光了，跟一个搞建材的老板上了床。

　　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自从跟建材老板好上，就更看不上小刑，回家跟他摊牌。一开始，不敢说实话，小刑是警察，搞调查是本行，事情真相弄清楚，第一时间跟顾玉山一样，也想杀人，可看到女儿，终归还是忍了下来，跟老婆扯了证，新人变故人。

　　女儿还小，自己又忙，自然让她跟了前妻，前妻呢，跟了老板，小刑呢，跟了老邢，结局，皆大欢喜，每个人都有了崭新的人生。

　　小刑离婚，在局里算是新闻，人也变了，脸上没了笑，眼里多了狠，坏人见了先怕三分。离婚前，他很少顾家，离婚后，成了孤家寡人，更加没心没肺，一心只抓案子，破案率飙升，迅速成长为骨干。局里是公厕，位置少，平时尿尿要谦让，再急，也要让领导先来。离婚后，他变得大胆了，找到位置，自己先尿，让领导等着，尿完还要抖三抖，不慌不忙。

　　别的不提，就凭这尿尿的气势，领导也要暗自点头，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个当队长的好苗子。

　　顾玉山的死-刑通知下来，他没吭声，当天下午，一个人开车去了看守所，见了顾玉山。

　　顾玉山一米八的个，五官英挺，仪表堂堂，还是重本毕业，桥梁工程师，换上囚服也不像犯人，跟在管教后面，比管教还高，就是精神不好，有点萎靡，走路老是低头，像两千年前修长城的苦役，烈日之下，一棵被炙烤的白杨树。

　　拿起话筒，老邢忍不住埋怨他，怪他太冲动，应该跟自己一样，凡事多想想，欢城不是铜锣湾，工程师也不是□□，干什么老拿刀说事。

　　顾玉山脸色发白，嘴唇发抖，跟大部分死-刑犯一样，流着泪，絮絮叨叨地忏悔，说自己作死，单位不错，还是国企，握着铁饭碗，偏偏不珍惜。

　　老邢就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忽然杀人了，看你这样，也不像杀人犯啊。

　　顾玉山自己交代，工作不错，就是孤独，天南海北地跑，到处铺路建桥。前段时间，做一个跨江大桥项目，工期紧，压力大，在南方的深山峡谷，一呆就是半年，临近春节，好不容易腾出几天假期，想回家看看，没想到，发现老婆外边有了人。

　　他还说，一开始没想杀人，晚上躺在床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桥上，桥面黑洞洞，还没合拢，自己缩着膀子，摇摇晃晃，一个人慢慢往前走，忽然，脚底悬了空，害怕，想回头，发现半座桥漂在空中，四周都是深渊，前后都是绝路……梦醒了，脑子一下就乱了。

　　听他说完，老邢感同身受，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后路也被断过，他的桥，也曾漂浮在空中，急速下坠，如今，已经到了谷底，他安全了，从桥上下来了，可顾玉山不一样，他没法下来，因为桥不同，桥的名字也不同，他走的桥，叫奈何桥，桥头桥尾，隔的不是距离，是一碗孟婆汤。

　　他就是那个来送孟婆汤的人。

　　“还有什么放心不下，要交代的吗？”老邢问。

　　顾玉山想了想，又红了眼眶，“我死该死，就是苦了孩子，我真是作孽……我家孩子什么都好，学习好，唱歌好，跳舞好，人也懂事……”

　　他话还没说完，握着话筒，头越垂越低，最后，梗着喉咙，忽然说不下去，一米八的汉子，哭得像十八个月大的孩子。

　　老邢叹口气，“别哭了，哭也没用，要不我把她接来，你们见一面。”

　　顾玉山抹抹泪，“见一面……见了面说啥？”

　　老邢眼底一空，“那你有啥话，我一定给孩子带到。”

　　顾玉山摇摇头，“带话就不用了，到了这份上，说了也是白说，就是孩子一直有个愿望，今年圣诞节，想去吃顿肯德基，钱我有，你看，麻烦不？”

　　老邢笑笑，“是孩子的心愿，就别提钱了，一顿饭，也没几个钱，就是肯德基，欢城有吗，那不是大城市的东西吗？”

　　顾玉山说，“我也不懂，也是听闺女说的，欢城刚开了一家，就在伯顿商城楼下，还在装修，准备圣诞开业……孩子长这么大，也没求过我什么，就求了这一件事，还让我给办砸了。”

　　老邢怕他又哭，赶紧点头，“你放心，只要欢城有，我保准给你办。”

　　·

　　时间一晃，就到了十月初，枪决现场，定在了玉龙桥。

　　行刑当天，是个周三，队里的事情不多，玉龙桥又在郊外，他以为没多少人关注，早早吃过饭，开着车往现场走，没想到，刚走到附近，就被人流团团围住，只能把车往旁边一停，改用步行。

　　穿过桥堍，一点点往前挤，深秋的阳光照在河岸上，秋草衰黄，蔓延无际，死-刑犯统一穿着，跪在草里，瑟缩着身子，被死神抚摸着后脖颈……

　　挤到近处，有人吹了声哨子，哨声尖锐，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是行刑队集-合的前音。

　　老邢有些恍神，茫然地左顾右看，这时，耳畔又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爸……”

　　他循声望去，是顾加衣，离他不远，瘦瘦小小，被掐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也没穿校服，套着一个白裙子，手臂纤瘦，微微发抖。

　　母亲没了，父亲也马上消失，女儿来送一送，人之常情，可杀人犯的女儿，又跟一般人不同，这一声“爸”，就让很多人怕，人流如潮水般后退，最后缩出一个圈，只留下顾加衣，还有老邢。

　　老邢朝她走过去，中间上千只手渐次伸出，几百张嘴嗡动，像有千百只苍蝇，远处的顾玉山回过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马上脊背一弯，有如泰山压顶，把脸埋进泥里。

　　她大概也没想到，父亲不想理她，肩膀一缩，小脸皱成一团，眼角挂满了绝望。

　　老邢说，“闺女，还是别看了。”

　　顾加衣抬头，看了一眼他胸前的警徽，擦擦眼角，没吭声。

　　有风吹来，掠过河岸，掠过柳枝，吹动她的刘海，老邢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竟然有一块胎记，位置在左侧眼角，淡粉色，比乒乓球略大，跟劳斯莱斯车标的形状很像。

　　尽管位置隐蔽，对容貌影响不大，可小孩子也爱美，特意把刘海留长，尽力遮掩。

　　停了没多久，行刑队进场，军姿标准，皮靴锃亮，一字排开，所有死囚接到命令，脸朝河岸，不准回头。

　　进行到这里，普法教育达到最高-潮，现场安静，大部分死-刑犯低着头，认了命，也有人腿抽筋，打着哆嗦，大小便失-禁，只有一个人，一直不死心，扭着头往后看，冷风里，他的嘴张了张，似乎是说了句什么话。

　　老邢不敢确定，因为距离太远，另外，秋光一闪，锃亮的皮靴踹在身上，他也就老实了，面朝河水，弓着背，弯着腰，终于像个罪人了。

　　子弹上膛，保险栓落下，枪手屏息凝神，北风一停，指挥手里的旗子一落，枪声四起，老邢连忙伸手，挡在了她的脸前……

　　她已经流了泪，用手捂着嘴，哭得精疲力竭，却又默然无声。

　　看表情，老邢猜测她听懂了，刚才顾玉山肯定是说了什么。

　　到底说了什么？

　　他想知道，却又不好意思问，时间一长，这谜团压在心里，像积了一块石头。

　　几年后，又是一个十月，他开着窗户休息，秋风起，秋风落，他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沉浮无定，他又回到那个现场，想起了那句话，没有声音，只有嘴唇的开合。

　　他利用唇语，一遍一遍地对……

　　中间忽然惊醒，他没了睡意，靠在床头上，裹一床薄被，望着窗外的月光，心底凄然。

　　时隔多年，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天，顾玉山说的是：

　　“天凉了，加衣啊……”

　　她一直是个乖孩子，跳舞好，学习好，性格也好，从来没有辜负顾玉山，到头来，是顾玉山辜负了他自己。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父爱如山，他却是玉做的，容不得半点瑕。

　　从警多年，大大小小的现场也见过不少，老邢自以为心如铁石，可这件事，对他撼动极大，他忽然从人的名字里，窥出了命运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蝙蝠的翼，藏在夜里，不容易找，可你又不能不信。因为它能一直贴着夜，往前飞很远，甚至泅渡沧海，跨越一生。

　　松开被子，他长吁一口气，拿起太阳岛，点了一支烟，又想起那天的对话，顾加衣推开他的手，往远处看了看，行刑队动作利索，两人一组，开始搬运尸体，像处理屠宰场的牲口，等车辆开走，她抬起头，讷讷地问，“叔，我爸是你抓的？”

　　老邢愣了愣，没吭声。

　　她又说，“我奶奶不要我，说都是我妈的错；我姥姥也不要我，说都是我爸的错……我爸同意我姥姥的说法，说一切都是他不对，从今以后，我得一个人活，我已经……没有家了。”

　　说完，她转过身，沿着河岸，逆着人流，往另一头走。

　　河的另一头，到底通向哪，老邢没走过，不清楚。她到底想去哪，老邢也没问，也不敢问，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往前走，似乎想走到天的尽头。

　　案子到了这里，无德者惨死，行凶者伏法，社会层面稳定，法律层面圆满，一枪定音，一切已经结束，可望着那个背影，老邢愣了很久，觉得事情不仅没有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潘雅丽死于情，顾玉山死于法，各有各的罪，可是她，明明是无罪的，却要带着她的罪，继续活下去。

　　她的罪，到底是什么罪，老邢也不清楚，因为这罪没有名头，也没有缓刑，更不会改判，她服气也好，不服气也好，这罪，都要跟她一辈子。

　　那一刻，老邢觉得，她这辈子，已经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