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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可能正因为如此,在看到电影,尤其在电影上认出她的那一刻,老邢才会如此激动,内心五味杂陈,有惊,有喜,更多的,是佩服。

      芸芸众生,各有天命,而她的天命,既不是龙,也不是凤,甚至连飞禽走兽也算不上,若真要类比,她不过是一只阴沟里的毛毛虫。可这只毛毛虫,偏偏不认命,躲藏在阴暗处,于无声处听惊雷,通过不停地努力,终于在冷雨夜完成嬗变,冲破藩篱,一飞冲天,从此,世上再无顾加衣。

      随着顾加衣一起消失的,还有眼角那抹红色胎记。

      老邢是真高兴,打心眼里为她高兴,邢甜甜一走,他也没闲着,打开电视,又看了一遍《寻找荷西》,一边看,一边喝剩下的半瓶干白,当天晚上,洗漱睡觉,本应做个好梦,没想到,竟然噩梦连连。

      在梦里,顾玉山一直骂他。他嘴硬,平时话也多,却偏偏还不了嘴,只能硬挨。隔天早晨起来,嗓子发了炎,被单上全是汗。

      他被一个死人,整整骂了一夜。

      没办法,他心虚,知道自己活该,答应别人的事,最后竟然食了言。

      一顿肯德基,一场父亲对女儿的承诺,时间一长,案件一多,他竟然给忘了,等想起来,圣诞节早就过了,时间到了一月中旬,临近春节,马上就要放寒假了。

      至于想起的契机,则是为了应付上级检查,他整理了全年的结案报告,一部分是他写的,陶然作了补充。

      看到补充的部分,他出了一身冷汗,马上喊来陶然。

      陶然当时头发浓密,还没秃成地中海,给他打下手,尽管经验不足,但好在记性不错,又是本地人,路熟,一些简单案件,他就让陶然跟进,负责后续调查。

      看到陶然小跑过来,他低声问,“顾玉山的案子,还记得吧?”

      陶然点头。

      “顾玉山的女儿和陈建明的儿子在一个班?”

      陶然眨眨眼,“对啊,双方家长就是接孩子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是刚离婚,家里没人,一个是丈夫长期出差,家里也没人……”

      老邢知道坏了,拿了钥匙就往外走。

      记忆里,那又是一个雪天,天色灰蒙蒙,他性急,车开得很快,路过伯顿商城门口,正好红灯,他把车停下,侧过头看,一楼新开了一家店,窗明几净,门口挂一排红灯笼,隔得远,他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肯德基,感觉装修有一点域外风情。

      红灯跳绿,他猛踩一脚油门,飞驰到二完小门口,问清五年级一班位置,车停在楼下,直奔教室门口。

      当时还在上课,小学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顾加衣坐第二排,离门很远,但听得很认真。老邢趴在窗前,跟老师挥了挥手,稍停,老师出来,拧了拧眉,“你找谁啊?”

      老邢笑笑,“找顾加衣。”

      女老师回头,冷漠地往里一瞥,闭着眼喊,“顾加衣,有人找。”

      隔着玻璃,一个瘦弱的人影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向门口,跟顾玉山一样,低着头,不像学生,像个罪人。

      老邢心里咯噔一下,往后站了站,女老师低头往里走,这时,教室里一声怪叫,“潘金莲,有人找。”

      声音细声细气,拿腔拿调,很显然,模仿的是刚才的老师。

      这老师很年轻,架一副黑框眼镜,个子又小,估计刚毕业没多久,表情又羞又急,想装高冷,终究差点火候,学生根本不怕她。

      老邢冷笑一下,冲了进去,教室里乱糟糟,几乎所有人都在笑,罪魁祸首很快找到了,门口第二排,靠墙位置,一个小胖墩。

      小胖靠在墙上,正往后看,老鼠眼,蒜头鼻,五官挤在一起,猥琐又暴戾。

      老邢揪住他的衣领,“刚才你喊的?”

      小胖吓了一跳,人一僵,“你……你谁啊?”

      老邢黑着脸,换只手,揪住他半长的头发,加重了语气,“我就问你,刚才是不是你喊的?”

      小胖咽口唾沫,牛子缩了两分,人怂嘴不怂,“是我喊的,咋地?”

      老邢撇撇嘴,五指山收紧,隔着桌子把人往外拽。小胖捂紧头皮,小脸皱紧,随着几声惨叫,桌子歪倒,书本散落一地。

      到了外边,老邢找个护栏,掏出手铐,直接把他锁在护栏上。

      小胖不怕人,怕手铐,看见手铐就脚软,老邢还没出声,人直接蹲在地上,姿势标准,偷偷拿眼瞥他。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小胖连忙点头。

      老邢掏出烟盒,点了支烟,夹在指间,低头又看了看他。他斜着头,正看老师,眼神哀求。

      这小子是精的,这时候想起老师了,可老师不想他,头一转,握紧课本,直接进屋了。

      老邢一乐,蹲在他眼前,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问,“叫啥名?”

      小胖眼睛一转,“张……张新武。”

      “真姓张?”

      小胖有点懵,歪着头看他,想承认,又不敢承认,似乎担心一旦姓了张,就会丢了命。

      老邢也没逼他,这么大的孩子,还没学会说谎。因为说谎不光用嘴,更重要的,是得用心。用心控制表情,甚至心跳。

      得知他姓张,老邢松口气,知道这不是陈建明的儿子。

      “我侄女惹你了吗?”老邢又问。

      小胖一愣,没吭声。

      “问你话呢?”

      “嗯……”

      老邢伸手,直接一记耳光,“操-你你-妈-的,我问你话呢,她惹你了吗?”

      小胖人一抖,瘪瘪嘴,抽了两下青白的鼻涕,“没……没有。”

      “没有你给她起这么个外号,太他妈欺负人了吧。”

      小胖皱皱眉,细小的眼睛眨了两下,落下两滴老鼠泪。

      “我问你,我是干什么的?”

      “你是警察。”

      “那警察是干什么的?”

      “抓……抓坏人的。”

      “那谁是坏人?你算不算?”

      小胖拧了拧眉,“算……应该算。”

      “你给老子听清楚,我不管这外号是谁起的,从今以后,只要我再过来,再听见你喊一次,我直接把你弄进去,让你在公安局里喊,一次喊个够,听懂了吗?”

      小胖擦擦泪,“听懂了。”

      “还牛逼不?”

      “不牛逼了。”

      “真不牛逼了?”

      “真的。”

      “那你也记住:谁再牛逼,都没警察牛逼,警察不光抓坏人,还治牛逼,听懂了吗?”

      “听懂了。”

      “真听懂了?”

      “真听懂了。”

      说完,小胖熬不住,用手捂着脸,哭声凄厉,跟公猫发-情一样,老邢觉得烦,解开手铐,“滚!”

      小胖站起来,抖着腿,腿有些麻,走路也不利索,一瘸一拐,像走在初冬的冰面上。

      处置完小胖,他回过头,看向顾加衣。顾加衣在两米外站着,表情怯生生的,脖颈处青筋裸-露,跟上次相比,人似乎瘦了一圈。

      他招招手,让她靠近些,温声问,“闺女,最近好好吃饭了吗?”

      顾加衣眼睛眨眨,咬了咬嘴唇,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又问,“每天吃什么?”

      顾加衣想了想,“想吃什么做什么……叔,我已经学会做饭了。”

      老邢笑了一下,嘴角发苦,“闺女,恨我不?”

      顾加衣摇摇头,语气镇定,神情淡漠,“杀人偿命,我谁也不恨。”

      老邢点点头,觉出了这孩子的了不起,深吸一口烟,手指一弹,太阳岛划进雪里,一道微弱的光。他转过脸,郑重地说:

      “闺女,你喊我一声叔,咱俩就算认识了,你叔没啥能耐,工作也忙,不能送你上学,也没法给你做饭,往后的日子,你还得自己过,但是,只要有叔在,就绝不让别人欺负你,老师不管你,叔管你,没钱了,给叔要,别不好意思……叔能吃上馒头,绝不让你吃窝头。”

      这话说得太快,太绝,冷风一吹,顾加衣身子一抖,鼻头发红,眼睛也发红。

      其实老邢自己也一样,脸色发烫,有点臊得慌。南风一劲,雪花漫卷,星星点点洒在身上,老邢看她低下头,揉了揉眼。

      “谢谢叔。”

      老邢笑笑,“不用谢。上次见你爸的时候,他交代给我一件事,时间一长,我把这事给忘了……”

      顾加衣点点头,抬眼看他。

      他接着说,“就是圣诞节的时候,他让我带你吃顿肯德基——”

      他还没说完,顾加衣忽然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闺女,你别哭啊。”他一下慌了神,“咱们放学就去,行吗?”

      顾加衣摇摇头,用手扶着栏杆,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叹口气,站在原地,皱着眉想,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

      停了半分钟,她哽咽了几下,用手捂着脸,终于收了泪。

      “闺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不想吃肯德基了?”

      她又摇摇头,哑着嗓子,“我以为他忘了。”

      老邢心底一痛,“你爸那么疼你,怎么会忘呢,是我忘了,是叔对不起你,咱们一放学就去,行吗?”

      “不用了,叔……”她再次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他一愣,“真的?”

      “嗯,真吃过了。”

      “没事。”他说,“吃过了也没事,还想吃吗,咱们一会再去。”

      “不用,谢谢叔。”

      老邢挠挠眉梢,“对了,还有件事,你跟陈建明的儿子一个班?”

      “嗯。”

      “他没欺负你吧?”

      顾加衣表情茫然,摇了摇头,“没有。”

      “真没有?”

      “嗯。”

      老邢皱皱眉,还想说什么,这时,下课铃响了,楼道里,已经有了一些学生的影子,他觉得漏了件事,一件顶重要,顶重要的事,铃声一响,他给忘了。

      想到自己的身份,他还是挥挥手,选择跟顾加衣告别,刚转过身,走到楼道口,人潮一涌,刚才忘记的事,又忽然想了起来,他是想告诉她:闺女,咱又不欠谁的,没必要天天低着头!

      这话是回去说,还是下次见面再说,他站在楼道里,感觉左右为难。

      就在这个犹豫的刹那,从刚才的教室里,传出一阵咒骂:

      “顾加衣,别以为你叔当警察就了不起!我告诉你,我爸认识他们的头儿,你叔今天铐了我,明天我就让我爸收拾他!他一个小警察,牛逼啥,还不让我喊,我偏喊:潘金莲……潘金莲……潘金莲……”

      这声音,他刚刚听过,熟悉得很,可传到耳朵里,又觉得分外陌生。

      熟悉的是声音,陌生的是人性。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咬咬牙,扭头回去,雪还在下,窸窸窣窣,教室里一片混乱,骂声,嘶吼声,桌椅翻倒声,最后还传来几声女孩的尖叫,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再次踏进刚才的教室,他先看了看顾加衣的座位,人没事,正在座位上站着,眼睛望的,是门口方向,老邢顺着一瞧,刚才的小胖墩,已经躺在了地上,一个瘦高个,抡起一把椅子,正要劈他的头。

      老邢赶紧冲过去,一把抢下,这小子身边还围了几个人,见椅子被抢,同时朝他扑过去,瘦高个不慌不忙,一边闪,一边打,提膝,出拳,动作凌厉,力道凶狠,显然学过武,那几个小孩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抽个空档,老邢冲过去,控住他的双手,掏出手铐,直接扣死。

      小胖墩横,那是假横,一掏手铐人就怂,这高个子不一样,他是人来疯,双手被锁,也不老实,左冲右突,极力挣脱,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一件薄毛衣,全身上下都是骨头,理论上应该是极弱的,却偏偏有一身怪力,这力气跟他的体型完全不符,所以给了老邢一种错觉,这力气不是来自肌肉,而是来自骨头,都是他咬着牙,从骨头里硬挤出来的。

      很快,老邢又发现了恐怖之处,尽管这小子双手被锁,已经没了战斗力,却还有脚可以用,小胖躺在地上,后脑一片殷红,他还是不放弃,抬脚就踢,老邢没辙,只能抱紧他的腰,把人往后拉,这时,一个刚才挨打的人抡起一把椅子,横空劈下,高个子躲闪不及,直接被砸中小腿,隔着毛衣,老邢感觉他全身肌肉痉挛,后背也出了汗,显然受伤不轻,他把人一放,直接揪住打人者的领子,怒目圆睁:

      “都他妈反了是吗,谁想跟我走?”

      这伙人也跟小胖墩一样,打群架可以,单挑,谁也没这个胆,见老邢动气,扭头就跑,差点把门框挤烂。

      老邢松口气,回头按住高个子,把人提起来,接着往楼下走,高个子一瘸一拐,额头上全是汗,五官已经疼得变了形,到了楼道拐角处,上课铃响了,秩序逐渐恢复,老邢掏出手机,指了指一处墙角,黑着脸命令道,“蹲下!”

      高个子靠着墙,翻了翻白眼。

      老邢也不客气,伸腿又给了他一下,“蹲下!”

      高个子单腿站着,站得很稳,压根没有动的意思。

      老邢被气笑了,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五官,小平头、漫长脸、死鱼眼……

      嗬,是个硬种。

      对付这种人,他有经验,反倒是不急了,爱站就站着,他先打个120,让医院把小胖墩拉走,随后歪着头,盯着高个子的脸,“老子让你蹲下,你不蹲,那就耗着,啥时候蹲下了,啥时候咱们再走。”

      高个子撇撇嘴,听见有人要跟自己耗,显得很不耐烦,看见老邢又掏烟盒,想把烟续上,知道这是玩真的,顺势一滑,也没蹲,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邢还是不急,又抽了一支烟,动作极慢,等情绪缓下来,提起他的胳膊,一点一点地往楼下走,没折腾他,更没虐待,中间一停,他比了比,五年级的小孩,身高已经到了自己鼻梁骨,大概一米六五,到了楼下,没敢让他坐副驾,直接塞进后排。

      雪下得很急,不是雪花,全是雪粒子,砸在玻璃上,像热锅里的豆子,噼噼啪啪,过了一个红绿灯,他扭头问:

      “你叫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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