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传》紫墨海

2、第二章 时光

　　白家的祖宅在城里，但白家老夫人身子一向不好，一年倒有半年在江畔的庄子里静养，日常便是去庄子边的大明寺礼佛烧香，十分虔诚。
　　上个月老夫人便携着玉京到了庄子上，谁知没过几日，便接到了继子的信，不得不回转城里，倒是玉京，因要处理庄子上的事，便留下了。
　　池陵的春天清爽明媚，山多树多，落叶多，绿色也多，雄浑江水圈着平缓的城市，满城黛瓦白墙，青石长街，四季鲜花不断，虽不及江南繁荣富裕，但也不失锦绣之地鱼米之乡的恬然自得。
　　玉京袖手蹲在圃头，一身青灰色窄袖缎袍，絮了薄薄的一层丝绵，以抵御春寒，雪白的脸映着墙角一树怒放的粉色桃花，愈发玉质莹润，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宛若净透无尘的琉璃。
　　她奶兄正领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并三个佃户家的小子，将一盆盆深深浅浅的红杜鹃搬上驴车，搬满一辆，即刻驾车而去，等候在旁边的下一辆立刻填补上空缺，几个大小伙子便继续往上搬。
　　这两百盆杜鹃是今春最后一批添头，杜鹃花在池陵虽说寻常，但花色并不艳俗，热热闹闹地开满枝头，颇有几分灿烂野性的美感，单独一株栽种在花盆里，朱色有深有浅，朵朵不同，稍作修剪，便是一缕飘逸的云雾落在枝头，成片成片聚集在一处，更是灿若云霞，蔚为壮观。
　　池陵人从不以为杜鹃就该啼血，反而更喜杜鹃的勃勃生机，便是最风雅的池陵书院的山长，每当杜鹃花开满山头时，也会忍不住吟诗作赋，和一帮老友诗赋唱和，留下美谈。
　　玉京的杜鹃花，经过精心打理，比野地里自生自长的更添了意蕴美感，若说单独拎出来卖则稍显寒酸，但若是作为其他奇花异草的添头，喜欢的人却也不少，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一年年过去，倒成了莳花庄的一项春日“特产”，颇受追捧。
　　今年池陵知州家来了位尊贵的京城公子，知州家为了让这位公子舒舒坦坦地春游消遣，可把她这莳花庄百亩花圃的名贵花草都给包圆了，也免了往年零零碎碎往外出的麻烦，玉京干脆大方一回，把这些杜鹃花全部送了出去。
　　当然了，那些往年的老主顾，乡绅富户名流官宦人家，也少不得一一费点口舌摆平，送上一两盆稀罕的花卉，毕竟她做的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客户关系还是要维系的。
　　好容易送走了这批货，玉京站起来跺了跺脚，抖了抖肩膀，这早春的清晨还怪冷的，出来忘了添件披风，她现在只觉得后背心一阵阵凉。
　　红霜那丫头估计已经把早饭摆上了，正好肚子唱空城计了，赶紧回去吃早饭去。
　　刚迈进院子，小厨房里的红霜就探出头来，“姑娘，早饭好啦，您快去洗手。”
　　“知道啦。”——小管家婆！
　　忙了一早上，玉京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狠灌了一碗胡辣汤，两笼烧麦，才缓了过来，又斯斯文文地就着一碟嫩姜，喝了半碗白米粥，补了补胃间隙，终于饱了。
　　红霜一边麻利地收拾桌子，一边叨叨个不停。
　　“姑娘，老爷来信接咱们回京，二姑娘三姑娘老早就开始收拾行李了，您怎么还这么不急不慌的？”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玉京揉了揉肚子，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像一只惬意的猫在打盹。
　　“哦，玉画不咳嗽了吧？”
　　同样是早产儿，她打小就健壮得像头牛，一年到头不见咳嗽一声，而玉画简直是病歪歪的美人灯，风吹吹就熄，生了一张花容月貌，偏偏隔三差五就病倒在床，一阵小风，几滴小雨，就能把她干趴下，打小就是个药罐子，也不知道将来可怎么办。
　　“三姑娘好多了，早上才让康儿替她来给您道谢，说喝了几天燕窝，嗓子眼里果然清顺多了，昨晚上起就没再咳嗽了。”
　　“既有用，就别断了她那边的燕窝，到底是个小姑娘，抹不开面子，你替我盯着她们那边，缺什么你悄悄给她们补上，别闹到祖母那里，谁要是给她们使绊子，你只管处置了。”
　　白家祖宅这边，她白玉京不算第一位主子，也能排到前二，这些年早就把上上下下治理得服服帖帖，算是核心的三大主子之一，跟深居简出存在感稀薄的两个庶妹压根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宅子里的人事浮动，也就是她一句话的事。
　　红霜应了一声，二姑娘三姑娘再不受重视，也是主子的妹妹，真有人不开眼奴大欺主，那真是活腻味了。
　　“姑娘说话老气横秋的，三姑娘是小姑娘，姑娘您也就大两岁罢了。”红霜笑道。
　　“那不一样。”玉京摇了摇头。
　　“姑娘，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都十六啦，隔壁郑家的大娘子跟您一样大，翻年可就出阁了，您这整天东游西逛的，钱赚再多，您也不能和钱过一辈子啊！”
　　红霜跟在玉京身边十多年了，依旧摸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所有姑娘家该干的事主子是一样都不喜欢，所有姑娘家不该干的事，主子是一样不落都干了，她是真不明白，主子到底想干什么。
　　玉京瞥了这丫头一眼，“跟钱过一辈子，这日子还不美啊？姑娘我要是没钱，你头上这根宝石簪子可哪来？你这丫头将来的嫁妆哪来，嗯？”
　　红霜撅了噘嘴，“姑娘，钱再怎么好，可您也不能孤单单一个人啊，老爷要接您回京，说不定就是打算为您相看人家——”
　　“哎哎哎，可别了吧？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
　　玉京敬谢不敏地摆了摆手，小丫头还是天真了，真以为亲缘能决定一切——京城里一个心思莫测的陌生父亲，一个冷淡高傲的高门嫡母，与其去他们手里讨生活，还不如留在老家，赚着一辈子花不完的银子，实在拗不过长辈，再招一个温顺老实的小女婿，这辈子就优哉游哉了，干嘛千里迢迢上京去寄人篱下？
　　“你这丫头，是姑娘我缺你月钱了怎的？你当回京后就有好日子过？咱是在老家这边称王称霸不好，还是数钱数到手抽筋不好？”
　　本来还准备把这丫头放出去独当一面练练本事，现在看来还是欠缺火候，到底是在宅子里待久了，见识格局还是没打开。
　　——钱有什么不好，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能让文人墨客折腰，有钱怎么就过不了好日子？
　　“可是姑娘，老爷如今在翰林院，听太夫人的意思，不到致仕怕是不会回老家了，这说一千道一万，有老爷夫人在，您的姻缘老夫人也做不了主，早晚都要回去的。您趁早回去，还能多熟悉熟悉京城，在老爷夫人面前尽尽孝，万一夫人随意给您定了人家，咱们也好提前打听啊，待在老家有什么用呢？您真的要早做打算！”
　　红霜跟着玉京东奔西走，见识玉京打理着各色产业，自觉不是内院里没见识没胆量的小丫头，所思所想，全是为了自家姑娘。
　　倒不是她杞人忧天，实在是老爷夫人做事不厚道，一边把三个女儿扔给太夫人抚养，一边又攥着女儿们的婚事，半点没有放手给太夫人做主的打算，偏太夫人是继母，还是亲儿子比不上继子的继母，便是为了亲儿子的前程，也万万不敢和继子对着干。
　　太夫人是够厚道和气的，对姑娘她们也不苛刻，可再怎样人家也有顾忌，管自个儿的亲生儿子尚且不够，哪还能管隔肚皮继子家的庶女姻缘，没得让继子不高兴，进而坏了自家儿子的前程。
　　红霜深深为自家姑娘的未来担忧，姑娘再怎么能干，也不能不成亲吧？
　　正好这次老爷大发善心接姑娘们回京，她可不是喜出望外么，姑娘却一点也不急，唉。
　　玉京漫不经心地道，“心操多了容易长白头发，你且住住吧，那头还有个长兄，婚事且轮不到我们。”
　　她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多着呢，完完全全就是一本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