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醉沉欢

1、第 1 章

　　大晋长坤十年秋，益州境内一座无名荒山中。

　　葱郁的山林遮掩住一个隐秘的洞口，风云蔚靠着洞口外的树，缓缓松了口气。这些天她带着仅存的族人们四处躲避追杀，一路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人心惶惶，她无时无刻不得绞尽脑汁思索着对方的意图，搜索可以躲避的安全之地。

　　许是这几天到了山林里，那群人对地形不太习惯，因此得以有半刻闲暇能叫她停下来神思不属。

　　她深邃的眼窝中好似镶嵌着两颗成色极佳的琥珀，此刻因着发呆而失了光泽，左边眼角一点黑色泪痣，不仔细看倒是很容易忽略，高挺的鼻梁，宽阔的额头，一阵风吹过，掀起几绺栗色的如海藻般的头发。

　　可惜闲暇的时光太短暂了些。

　　林子中的鸟突然叫得迫切起来，洞口内，穿着一身利落裙装的异族姑娘耳朵动了动，警惕地站起身来，身边仅存的“硕果”也强打起精神。

　　阿织快速走出洞口，几步走到风云蔚身侧，声不可闻：“姐姐，有情况。”

　　风云蔚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空，沉声道：“你们先离开这里，往南。”

　　阿织没同她废话，干脆利落得转身进了洞口，叫会御虫的族人以虫开道，带着人悄悄从洞内走了。

　　这洞口确是个天然藏身处，大约是以前有人挖的密道，从外面看隐秘又狭小，却不想里面四通八达，平白便宜了在林子里呆惯了的风云蔚他们。

　　风云蔚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知道他们走远了，才优哉游哉地在洞口坐了下来，阿织他们休息时燃的火给她留了下来，做出一副里面有人的架势。

　　林子里的蒙面人首领看见这一幕，隐秘地给了其他人一个手势，另外十几人便悄无声息地跑到各个方位，呈包抄之势将风云蔚围了起来。

　　风云蔚低着头，手里戳着一根木棍，毫无所觉。

　　那首领于是一挥手，四周藏着的杀手顿时暴起，暗器开道，刀剑随之劈头而来。

　　风云蔚在他们动的那刻起身，飞速避开暗器，众人只见一抹红色在眼前一闪，人便没了踪影。

　　忽然，头顶一阵冷风轻起，蒙面人抬头一看，只见一道剑光裹挟着血气直直而下，内力将呈包围之势的杀手震开了一条口子。

　　此一招躲闪不及，便折了三四人。

　　风云蔚顺势以那被撕开的口子为突破点，身形灵活地在众人间打转，借力打力，消耗了不少蒙面人。

　　她出剑如电，那软剑被她内力所激，挥砍之间倒更有几分使刀的霸道，说是剑意，倒不如说更像是刀意。

　　那首领见她一人在此抵挡，已是心中存疑，躲避间偏头正巧看见洞中熄灭的最后一丝星火，心知上当。

　　他于是吹了声口哨，剩下的人便分做两拨，一拨悄无声息地后退，去追走远的族人，另一拨手下功夫更猛，显然是下了死手，打算速战速决。

　　风云蔚心中冷笑，她迅速从腰间摸出几片叶子，当做暗器往那群追击的人的方向掷了出去。

　　这一下很是耗费内力，她只觉丹田中内力所剩无几，然而此刻那群人存了杀心，若不在一招内将他们震慑住，只怕很难脱身。

　　她于是把剩下的内力全部灌注到软剑之上，使出全力一劈一砍，割韭菜一般将众人挥开。

　　“风卷残云！”隐约间有人惊呼出声。

　　风云蔚闻言微不可见地顿了顿，终于开了口：“不说说你们的来历么？”

　　“追了我们这么久，杀了我们这么多人，这笔债，总得讨回来。”

　　那首领被她震得趴在地上站不起身，只是冷笑：“你们一族气数将尽，该死罢了！”

　　风云蔚眼神一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们一族气数如何我不知道，不过，你的气数倒是真的尽了。”

　　血光伴随着翩飞的剑光，林子里忽地掀起了一阵风，树叶簌簌而下。

　　痛觉回归，她身上一阵阵发冷，意识渐渐有些昏沉。

　　天快黑了。

　　风云蔚再次醒来的时候，看见了昏暗的房梁。

　　两年刀口舔血的经历让她在最快的时间内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十分警惕地坐了起来。

　　“嘶……”腰间的伤口被牵动，扯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醒了？”一道冷淡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那人一袭黑色衣袍，长相温和，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好相貌，只是一双凤眼微阖，看上去便有些冷淡。

　　他十分淡定地坐在桌边喝着茶，边城小客栈的劣质陈茶也叫他喝出一种稀世好茶的效果。

　　风云蔚并不怎么想搭理这个人，低头检查了下自己的伤，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新换的药大约不是当地小药店买的劣等金疮药，倒不是很疼。

　　还有衣服……

　　风云蔚一惊，自己原来身上的裤装早已被换了件裙装，周围又没有别人，换衣服总不能是她自己梦游换的。

　　“你怎么随便换我衣服！”她抬起头，有些生气，因失血而过于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粉色。

　　虽说她们族里不像中原人一般，将女子清白和男女大防看得跟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但是随便换人衣服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人似是有些好笑：“九死一生才醒，你不先想想你的小命，还怪我换你的衣服？”

　　“你救了我，我知道。”风云蔚冷下脸，“你多管闲事也不是这一遭。”

　　“多管闲事？”那人皱了皱眉，唇边的笑意淡了，“你是我未婚妻，我救你，不是天经地义？”

　　风云蔚顿时冷笑：“韩公子怕不是已经忘了，两年前我们的婚约就解除了，现在我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你们中原人礼仪繁琐得紧，随便换姑娘衣服，怕是不符合你的君子风度。”

　　韩晔放下茶杯，沉着脸走到床边，盯了她半晌，唇角突然扬了扬：“你说的很对，我们中原人对这些一向很看重，要是有姑娘不小心被看了身子，是需要以身相许的，所以，你还是我的未婚妻。”

　　“你！”风云蔚就没见过韩晔这副死缠烂打的模样，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又扯到了伤口，疼得她一缩。

　　“别乱动。”韩晔脸一沉，“你真是一点不消停。”

　　这话不知戳到了风云蔚那个点，她顿时冷笑出声。

　　“我确实不怎么消停，比不得那些闺门名媛，你既然厌烦我这个样子，又何必死缠烂打？我放过你，韩晔，你也放过我。”

　　韩晔顿时冷下脸，他凤眼像含着隐约的刀光，直直盯着风云蔚，他有些咬牙切齿：“我放过你？风云蔚，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你是我的未婚妻，这辈子都是！”

　　风云蔚皱了皱眉，有些心累：“你何必……”

　　韩晔打断了她：“你好好休息吧，别再说话了。”

　　风云蔚只觉后颈一疼，意识便开始下沉，她因偷袭而突然升起的愤怒瞬间被淹没在意识的海洋。

　　“你……”

　　韩晔伸出手稳稳地扶住姑娘滑下的身子，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颈窝里。他凝视着姑娘恬静的睡颜，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抚了抚姑娘的眉眼，一双凤眼里盛载着淡淡的无奈。

　　“还是这么倔……”

　　风云蔚两年来第一次睡得这么沉。

　　她做了个梦。梦里她和韩晔还是小的时候，彼时双方父母尚在，大家皆是挚友。大人们坐着聊天，她和韩晔就在南沼外围的树林里玩。

　　韩晔比她大了5岁，从来都当她是妹妹一样的照顾，很有君子风度，彼时他俩的关系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剑拔弩张。

　　那时韩家还住在潮州城里，她对那里很熟悉，甚至此后的很多年里她也在那座宅子里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一个姑娘。

　　然后画面一转，数不尽的刀光剑影扑面而来，她仓皇中躲避着，恍惚间看见了熊熊的火光，照彻了整个黑白的画面。

　　梦里光影交错，少年时的烦恼纠葛夹杂着近两年来经历的种种明追暗堵，一时间很是热闹，以至于她悠悠转醒，乍见天光，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一边艰难地爬起来，伤口照旧已经处理妥当，甚至好了大半，日光照在纸糊的窗上，很有些刺眼。

　　她眯缝着眼打量着四周，熟悉的房梁，熟悉的桌子，熟悉的茶碗和茶壶，熟悉的客栈。

　　就是韩晔不见了。

　　风云蔚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思，醒来后不见他早就是常态了，还指望他同我这么个在逃犯一块儿么？到底和他没什么瓜葛，做什么一副不死心的样子……

　　也是吃饱了撑的。

　　这么想着，她便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被子一掀就下了床。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了，透着一股子陈茶的腥味。不过风云蔚不怎么介意，反正她也不喜欢喝茶，于是很爽快地一口干完了。

　　她翻开了房间里惟一的包袱，大抵是给她留的，里面是一套利落的青色短打。她也不客气，直接换上了，又拿起留下的银钱开门就下了楼。

　　“小二，拿些吃的。”她走到楼下去，中性的打扮叫她看不出是男是女，有些独特的样貌也并未引起注意。

　　到底是边境，异族人来往多，不怎么惹人怀疑。

　　一顿饭的功夫叫她打听出了些消息。

　　韩晔带她来的地方是益州的一个边远小县，春城县。益州毗邻潮州，韩伯父和温姨还在潮州，韩晔能得到消息也不奇怪。

　　她同族人在逃亡途中就已规划过路线，若是没有半途截杀这档子事儿，他们在从那座山林中出来后就得继续朝南走，而最近的落脚点，正是春城县再南边的达鲁城。

　　从客栈出来，她便拿着托小二买的地图翻了翻，将路线记了下来，又放回了包袱里。

　　韩晔虽然同她不是一个立场，但遇到正事儿时确实很靠谱。

　　她在思索之余顺带在脑子里将那人过了一遍，正打算去找马，却见一灰衣小贩走上前来，同她作揖。

　　“阁下可是姓风？”

　　风云蔚上下打量他一番，心生警惕。

　　“是又如何？”

　　那小贩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我家主人嘱咐，西城门马棚有一匹上好的马，送给阁下。”

　　风云蔚有些疑心，“你家主人是谁？”

　　小贩笑眯眯的，看起来一副老实相：“我家主人说与阁下是多年的老熟人。”

　　风云蔚迟疑了半晌，只道了声谢，也不说答不答应。

　　那小贩弯腰又作了一揖，转身走了，端的是礼仪周全。

　　“难道是韩晔？”风云蔚整了整背上的包袱，心中已信了三分。

　　她于是在城中转了一圈，买了些干粮和小玩意儿，才将信将疑地去了西城门。

　　马棚是真的，里面也确有一匹马，风云蔚自小在山林里长到7岁，此后又同韩氏一家一直居住于潮州，对如何识马只从韩晔的书上看到过。

　　然而即使她对马的了解如此肤浅，也能看出这是匹好马。

　　“不错！”她心下暗暗赞叹，“倒是匹好马，就是走山路委屈了些。”

　　她果断骑上马，奔着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