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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寄人篱下 ...

  •   这是平都最文雅风流的一道街,富贵与豪奢都收敛在了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与低吟浅唱中,只见匠心底蕴而全无暴发式的庸俗,来往都是名士,高谈阔论间透着股文人式的清高,连同经营的掌柜和小厮都低眉顺目,在这灯火喧哗的上元节除了按风俗挂出花灯之外,再没用任何媚俗手段招徕生意,却偏偏最让权贵们趋之若鹜,只为此处能叫人不必远离世俗便可洗尽一身尘嚣,可于高楼之上执一杯香茗隔水远眺,将凡间的浮华欢腾尽收眼底。

      怀璋是被从宫里带出来的,身上的装束虽去了所有的身份标识,却也很容易就能看出出身不凡,方谨初和魏钧则只穿了平民样式的棉布衣衫,魏钧甚至还习惯性地套着一件短褐,乍一看去和方谨初两人简直就像进城的农民和穷酸书生结伴,又像是怀璋这个富家小少爷的跟班。

      于是他们理所应当地被拦在了桥头那片园林和酒楼的入口。

      面对阻拦那人状若谦和实则骄矜的脸孔,方谨初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知道怪不得人家。其实他也并不是一定要来凑这个热闹,只是他们逛了这许久一共只吃了点汤团小吃,又走了远路过来腹中更觉饥饿。如果只是方魏两人那他们随便找个小馆子吃点就行,但现带着怀璋,怀璋是在宫里养大的,肠胃娇惯,方谨初不敢给他多吃外面的饮食,而桥东这一带本就为官宦贵族而设,饮□□致不下权贵府邸,倒正合适领怀璋临时吃顿宵夜。

      他站在桥头踌躇片刻,魏钧就抬手想唤人群里暗中跟随的护卫过来,未及开口,怀璋忽然踏上一步,昂首道:“郭二大胆!不认识我了吗?连我叔叔也敢拦?”

      郭二让他唬得一展眼,提着灯笼弯腰细细把怀璋打量一回,怀璋半个下巴藏在领口绒毛里,微偏着头神色傲岸,郭二其实不认识他,但既听他一口叫出了他姓名,通身气派又伪装不来,心中已笃定是自己看走了眼,忙点头哈腰地退后几步,向方谨初和魏钧连连道歉,迎了他们进去。

      进去之后,怀璋立马收敛了刚刚作出的姿态,不安地抬头望了一眼方谨初,方谨初却乐得前仰后合,打趣道:“真是没想到,咱们还有让怀璋给撑腰的时候,有趣有趣。”

      魏钧脸上也有笑意,拍了拍怀璋的肩膀,怀璋脸有些红,小声解释道:“原先我爹爹经常带我来这边见先生,我隔着帘子见过那个人服侍……就想小叔叔可能不愿意惊动旁人……”

      方谨初点点头,“我想你也应该会来过,只是没想这么巧,咱们这么进来挺好的,你反应很快。”

      怀璋见他好像已经忘了刚刚那句“不敢”的失言,又松了口气,就听方谨初又问他:“既然你来过,那我干脆问你吧,你想吃什么?”

      怀璋一愣,才反应过来方谨初是想在这吃饭,他其实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只是怕打扰方魏二人的兴致一直不敢说。若是之前方谨初这么问他,他必然要答“听小叔叔的”,但现在他已明白方谨初是极干脆不喜欢闹虚文的脾气,便认真想了想,报出了一家酒楼的名号,果然方谨初一句也不多问,直接让他带路就往过走。

      他说的那家名唤临凤居,主打的是南林菜,口味浓郁用料充足,南林虽和西宁边境隔着重重叠叠的大山,但气候差异不算大,饮食也略有相似,平都不可能有西宁人来开饭店,这已经是他仓促间想到的最可能接近他小叔叔口味的一家了。

      临凤居不远,三人忽略了周遭景致,抄近道直插过去很快就到了。结果到门口又发现了新问题,他们来得太晚了,临凤居所有包厢都早订出去了,连大厅都坐满了人。这边酒楼布局本就已包厢为主,所谓大厅也不过是以屏风隔开的七八张桌子,用起膳来都是慢条斯理,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吃不成了的。

      怀璋站在门口傻眼,方谨初和魏钧再次相对苦笑。

      他拍了拍怀璋的脑袋,语气调侃,“算了,你运气不好,这家估计够呛了,咱换个地方?”

      怀璋沮丧地点点头。

      魏钧抬头皱着眉张望几眼后开口:“此处已经挺偏了,尚且客满如此,恐怕附近很难找到人更少的了。”

      方谨初摊手道:“那怎么办,要不,”他忽然诡异地笑了,“劳烦大哥带着我们仗势欺人一回?好让咱们小璋填饱肚子?”

      他这意思就是让魏钧干脆亮明身份,临凤居自然就会想办法给他们腾地方,反正宣宁郡王上元夜来这里吃顿饭也不算突兀,传出去也没什么。

      魏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扮,无奈地笑笑,只能如此了。他举步当先而行,刚一进门还没开口,忽然从里面迎着他们径直走来一人,竟是卢静城。

      “惠宁兄!魏兄!你们怎么来这儿了?”他语气惊喜之极,魏钧和方谨初也很意外,继而一起笑了。

      “出来逛逛,不知不觉走来此处的,想吃点东西却没位置,静城,你跟谁来的?”方谨初笑着答道。

      临凤居的小厮本已迎出来,看见他们认识没说话又退了回去。卢静城就引着他们往楼上走,一边道:“只有我和家母,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动身,您和魏兄用我的包厢就好。”

      他是在楼上看见这几人的,一见那仗势就猜到了他们的窘境,忙奔下来解围,又怕明着让出包厢方谨初会拒绝,特意说吃完了。

      方谨初如何不知,遂爽朗笑道:“那怎么好,你母亲身子刚好,这冷天里恐怕挪动不便,你别告诉她老人家我们是谁,只说是你朋友找你蹭饭的就完了,反正她也见过我。”

      卢静城亦笑着应下了,“那也好,只是若家母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您多担待了。”

      他只是习惯性地把礼数尽在前面,自己也知道那两人不会计较。走上楼梯口的时候,他当先转身抬手为二人引路,目光在怀璋身上转了一圈,却什么也没说。

      方谨初就笑着主动介绍,声音放得极轻:“静城,这是雍王怀璋。小璋,这位是从西宁过来的卢静城公子,如今在国子监任司丞。”

      两人闻言都十分惊讶,又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在这种场合该用什么礼节相见。

      见场面微僵,魏钧出声了:“走吧,不是饿了吗?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怀璋先回过神来,主动叫了声“卢叔叔”,卢静城也跟着微笑唤他“小公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谨初一眼。

      几人进了卢静城的包厢,卢静城下来的时候已唤了人重新收拾席面,等他们坐定的时候樟木圆桌上只上了几样瓜果看盘,席位刚添好,碗筷杯匙摆得整齐,茶盅里透出袅袅热气,见他们进来,伙计和侍从们忙加快手脚,收拾好了就躬身退了出去。

      方谨初见看不到卢夫人在室内,倒是听见屏风后略有悉索声,便偏头问卢静城:“你怎么跟令堂说的?”

      卢静城答:“我下来的匆忙,只跟母亲说看见了朋友——”他感激地朝魏钧笑笑,“我说是在平都救了我,又帮忙在西宁搭救她老人家的恩人,家母一听就叫我来请您。”

      方谨初就吩咐怀璋:“你先坐,若上了菜不必等我们,自己先吃就行,我跟大哥去见一下卢夫人。”

      怀璋还没答应,卢静城就忙拦道:“不敢当,您若要见,静城这便请家母过来。”

      说着,他便请两人在主位坐了,怀璋则站在地上被方谨初随手揽在臂弯,他又绕去屏风后请了母亲过来,仓促间不及多说也怕吓到母亲,他便只在母亲耳边说了句:“他们都是北靖的贵人,对儿子极好的,请您过去见见。”

      卢夫人本就是绵软慈和的性子,做了大半辈子的公爵夫人,突然经历夫死子散的变故和数月颠沛逃亡,早成了惊弓之鸟,好容易辗转来了平都见了儿子,到今天都有如在梦中的感觉。丈夫战死沙场还罢了,儿子却是做了降兵被俘去了敌国,她日思夜想的都是儿子此刻如何孤立无援生不如死,生生为儿子哭出了眼疾,病到生死不知的时候,仅余一线的心神依旧是系在千里之外音讯全无的卢静城身上。

      然而等她在最绝望的境地,被一帮陌生人搭救,一直送来了平都,见到儿子之后才发现儿子居然过得很不错,衣食生存无忧不说,而且听儿子那意思,竟然是攻破他们肃州、一直打到上凉扶立新君令西宁举国投降的那位大将军亲自派人把她救回来的。再看儿子如今的身形气质,虽较先前略有清减,却比原先在家的时候更开朗自信了许多,听说还在北靖的朝中做了官,干的还是他最喜欢擅长的事,还多了些颇照顾他的新朋友。

      这一下简直就是从地狱到了天宫,卢夫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有念佛的份。

      养了半月,卢夫人身子刚有些见好,只是情绪还没缓过来,天天连府门都不敢出。卢静城心疼母亲在家养病憋闷,就和苏芩芳细心打听了这家与西宁口味最接近的酒楼,趁上元夜带母亲出来避开人群散心,不想却碰上了方谨初一行。

      刚才卢夫人听儿子说要邀朋友上来,第一反应便是拽着卢静城的袖子不让他多事,却听说是他们母子的恩人,又慌得直搡儿子让他快去,还说自己吃好了要走,她想能被儿子称作恩人的,那必是北靖的权贵,又忙不迭避到了屏风后面,还没收拾妥当,就见儿子进来要扶她出去。

      等见了儿子的朋友,卢夫人就发现那两个年轻人虽穿得极普通,且和儿子语气熟络,待她也很温和,但却感觉得到儿子态度慎重,亲近中又透着恭敬,连那个小孩都衣饰讲究沉静大方,不免在心里惴惴。打眼看见含笑望着她的那个青年,忽然竟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光听见那人叮嘱儿子,说别不好意思开口,若缺什么药物就跟他要,又听儿子认真地向她介绍另一个略年长的青年,说此番能救她回来多亏对方安排云云。

      后来等饭菜上桌,方谨初才发现其中玄机,望着怀璋的忐忑的小脸笑而不语,只拣了几样口味不那么特殊的给他,至于魏钧他在丰野和西宁前后也待过一年多,早适应了味道。

      卢静城母子俩陪着吃了一会,就主动说要告辞回去,方谨初并没挽留,只和魏钧一起端坐原处点头为礼和他告别。一出了临凤居卢夫人就忍不住问儿子那两人到底是谁,还说那个年轻的怎么看起来那么像他父亲当年的一个手下,后来跟了他的。

      卢静城不禁苦笑,想了想用婉转的话把魏方两人的身份告诉了母亲,卢夫人听说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就是魏大将军,已经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待听说了另一个温和清隽的年轻人居然是北靖的皇帝陛下,且还真的就是当初他跟在他身边那位丙十七,直接震惊得差点犯了心疾。

      恰好马车行到了府门前,停车时一阵摇晃,卢夫人抓着儿子缓了半天,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末了长长出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可要安分低调从事,陛下虽念旧情,可未必愿意记起他在咱家的光景,你没事少往人家跟前凑,还有那魏将军……”

      她压低了嗓子,语气颇为复杂,“虽说他于我有恩,但他到底是你的杀父仇人,咱们如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过活,报仇什么的是不敢想了,可总不至于反过来巴结他——你只管好好读书,安生度日也就罢了!”

      母亲说的这些话,早在卢静城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过无数次了,他脑中闪过放归西宁的那数万降兵,和如今正在进行的通商一事,心情有些复杂,却无意让母亲担心,只顺着她应了是,一路扶着母亲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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