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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伴君如伴虎 ...

  •   “你也清楚,伴君如伴虎,”魏钧连一根眉毛都没动,有条不紊地接上了陈光华的话,“我问你,咱们这些带兵的,是靠什么能让君主一直信任我们?仗着自己的兵力和朝廷对峙那是下策中的下策,那除了空耗实力最后两败俱伤,没有任何好处。一个人手握利器闯进了别人家里,你怎么让人家主人相信,你是来保护他,而不是要杀他?”

      帐里跪着的陈光华和帐外长身直立的谢詹之同时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地踱过来,朱琇一见此人就躬身退了下去,谢詹之正在凝神聆听,没有察觉。

      “夫妻和兄弟之间的信任,尚且不是无根之木,光靠着人给予或者索求都不可能长久,你得给人家相信你的理由,没有情分人家不会允许你进屋,可进了屋之后,情分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倚仗,你要知道珍惜。如果这话你听不懂,那我告诉你一句实在的,你必须给我当成铁律记住——无论如何,不许你们碰民政!饭碗必须端在陛下手里,才能让陛下和咱们都放心。不是没有你自己做饭的时候,但不是现在,更不能由我们开始,明白了吗?”

      他示意陈光华起身,等他站起来后,方徐徐说出了最后的结论,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醇和:“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胆大妄为自作主张不能不罚,回头我会奏请陛下把你的二等伯降为三等,罚俸半年,没意见吧?”

      陈光华忙摇头,他先是松了口气,魏钧的长篇大论他只听懂了六七成,但有一样他是很明白的,那就是他此番确实错得离谱,他本以为以将军治军之严,必要重罚他,结果最后却基本可以算是轻轻放下。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羞惭不已,埋着头梗着脖子不说话。

      魏钧见手下爱将一脸沮丧,又叹了口气,走过去揽着他的肩膀,头搭在他肩上凑在他耳边,就像吩咐妙计一样,“光华,咱们兄弟都是刀山火海里打出来的交情,我比谁都希望你们都能有个好前途,老子是农民出身,从来都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是现在今非昔比,咱们不能光盯着自家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眼睛得往远看。这事说来怪我,从去年到现在事情太多,车轮子骨碌碌往前跑,所有人都搁后面跟得连滚带爬,我一直都没顾上跟你交个底。现在我跟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肺腑之言,你可给我记好了:有我在朝里一日,你们就可以除了照管军务之外什么都不用操心,该给你们的也一分都少不了,不要心急。但是我在朝中的地位,归根结底也是靠你们撑着,我把你留在边关调老狄回来,就是看重你性格沉稳,能顶住事儿,你要知道进退,做事不要过犹不及。”

      他指节在佩刀上随意扣了扣,把声音压到最低,“除非国内有叛乱,否则北靖未来几十年都不会有大规模的用兵,你不能还抱着过去那一套不放。我不让你用军队直接干涉民政,不是让你束手束脚啥都不做,而是你得按规矩来。以你的爵位保你家族几十年的富贵绝非难事,这段时间你要让你族中子弟好好读书,走正途进入官场,才能延续你们未来的荣光。只要你有这个心,陛下和我都一定会给你们机会,这才是你要考虑的千秋大计,而不是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不松口。”

      陈光华连连点头,浑然忘却了刚刚的羞恼,眼前一片柳暗花明,一块崭新的土地等着他去征服,虽不像军功封爵那么甘美诱人,却散发着绵延十里的幽香。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需得谨记,”魏钧放开他的肩膀站直了,郑重其事地道:“切不可和齐老将军争权,我已经不是丰野镇抚使了,你们的主将是肃州镇抚使飞云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陛下把身家性命和都城安危都交给了我,我就不该再去染指边军。我留你在肃州是为了让你把军权过渡到齐帅手里,不是让你跟他打擂台,听懂了吗?”

      陈光华只感觉脊背凉飕飕的,又一次懊恼自己目光短浅,忙行了个军礼,肃然称是。

      魏钧终于松懈下来,心想总算摆平了内部,接下来就可以专心应付远方的来客了。他这大半年来殚精竭虑,逼着自己由一个只知道征战杀伐的将军变成合格的大臣,当真是人前光耀显赫,人后心血耗尽。

      但他并不后悔,更无一丝抱怨,有些事在自己真正面对之前,总存着一些自高自大不切实际的念头,想他魏钧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也以为天大地大只有老子举世无双,也曾过度迷信“一力破百巧”,军功记在功劳簿都不行,非得是握在手里的刀、骑在胯|下的马、系在鞍上的人头才能给他踏实的感觉,所谓名臣贤相都不过是在安乐窝里靠动嘴皮子混吃等死的“大老爷”,光装模作样斗嘴扯皮就能耗进去半辈子,实际一个赛一个虚伪,一个比一个无能,他长刀所向望风披靡,没有什么仇怨是他踏不平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懂得战争并不是快意恩仇,不是逞一时威风,开始明白他们的荣光背后燃烧了多少平民百姓的膏脂血肉?他的义父曾经教导他,评判一个将军不要只看他打赢了多少场战争,更重要的是,他为国家避免了多少次争端。当时他听得懵懵懂懂,等他真正站在和他义父当年同样的高度,才明白了其中深意。

      手拿刀笔,一样是在保家卫国。

      他心中感慨万千,顺手揽着陈光华的肩膀往出走,准备送老部下回营地,刚掀开帐篷就愣住了,方谨初静静地立在他的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叩见陛下!”陈光华慌忙拜倒在地。

      帐篷的另一边,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少年被蓦然唤醒,猛一抬头,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僵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走了出来,跟着跪下:“臣谢詹之见过陛下,见过郡王!”

      魏钧早知道谢三在他帐篷外面,反正那些话同样也是他需要知道的,就一直装作不知,却没想到还站着一个皇帝。

      他只惊讶了一瞬,就微微笑开,并不行礼,反而戏谑道:“我家小老虎这么快就找来了?”

      陈光华从地上抬头,用见鬼的表情猛瞅魏钧。
      方谨初其实并没听到两人关于“伴君如伴虎”的言论,但不妨碍他听出魏钧的调侃。此时他对魏钧的情感正因为徐近儒那一番话而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却又无比纠结,迫不及待就想要见到爱人,却在门外先听了一通关于“君臣之义”的高谈妙论,一腔浓稠粘腻的热血慢慢澄清,闻言瞪他一眼并不搭理,先伸手拉了陈光华起来,又叫起了谢詹之,然后道:“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我刚过来,只听到了你们在说……”

      他目光转向魏钧,微微一笑,“魏卿高风亮节,克己复礼,当为百官楷模。”

      魏钧本来也不介意自己这番话被方谨初听去,有些事早就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他知道惠宁不是说给他听,只为避免陈光华惶恐,所以也没有依着礼仪答话,方谨初也只是一句带过,魏钧就问:“陛下那边谈完了?”

      方谨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没提详情,陈光华还别扭地杵在那绞尽脑汁地想和皇帝说点什么不冷场。他在西宁的时候和方谨初交往不多,面对方谨初身份的转变既没有曲正杰他们的尴尬别扭,也想不出什么能用来寒暄的话题,心里还在困惑怎么将军对陛下的态度这么随意,和刚刚说的那意思全然不同,谢詹之已十分有眼色地一把给他拽住,笑嘻嘻地弯腰道:“臣等告退了。”

      魏钧就朝陈光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赶紧滚,眉毛拐得快要从脸上飞出去,陈光华磕磕巴巴地说了“臣告退,”方谨初客气了一句“陈将军慢走”,片刻后就只剩了他和魏钧两个人。

      “大哥,徐相说……”

      “嘘——”魏钧打断他,笑得很神秘,“莫谈国事。”

      夜已深,旷野星河流转,草虫声音此起彼伏,守卫早被朱琇引着退到了半里之外,魏钧的帐篷和皇帝主帐挨得很近,烛火从布料缝隙透出,引来无数飞虫趋之若鹜,一团一团地绕着草地转了半天不得门而入,闷头闷脑地就往毡布上撞。

      方谨初不知道魏钧在看什么,闭上嘴安静地陪他站着,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揽在他腰上的手开始不安分,他轻甲还未卸,那只手却已伸进了甲衣的缝隙。

      方谨初奇怪地想,这家伙是怎么好意思给陈光华讲“臣节”的?

      但是他却一点都没躲,还往魏钧那边偏了一些,好方便他“非礼”自己。

      于是魏钧折腾了个尽兴,满足地舒了口气,这才不慌不忙地咬着方谨初的耳垂问:“陛下何事找臣?”

      方谨初痒得不行,终于没忍住退后一步躲开了魏钧的虎口,红着脸道:“给我再看看你的伤。”

      魏钧从来不在这种事情上逞强,他知道这几天惠宁无论如何不可能跟他滚到一张床上去,前日的尴尬事有一次就够了,现在群臣云集,如果再传出几句难听的简直就是叫陛下威严扫地。但是并不妨碍皇帝探望郡王的伤势以示恩宠,到时候衣服一脱不做正事也能挨挨擦擦地蹭点安慰。

      他拉着方谨初的手,步履轻快地进了自己的帐篷。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其实非常重要,是小魏由将军走向权臣的转折点,也是我个人对权谋真义的理解。
    权谋不是一群人争权夺利,拿土地和百姓当游戏(类似孟长策兴渠伯他们,以及之前谢詹之的心态),而是在另一个战场保家卫国,能吵吵就少动手,断绝乱害于未然。哪怕看起来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快意恩仇,也可以是很高尚的存在。
    以及,这就是贾政为什么非要逼着贾宝玉考科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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