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9、来客 ...

  •   陈隅瞥他一眼不答话,那人差点没把幸灾乐祸和唯恐天下不乱写自己脸上,他还不至于自取其辱。

      问什么,不就是想讽刺自己兄长官职低微,整日劳碌却去不了真正重要的场合,不如爵位清贵吗?要是真的看不起,真的自命清高,又何必跟他这儿冒酸水?陈隅越想越好笑,捂着嘴差点乐出声。

      他和陈僮不是一母同胞,往日里总有不和那不假,可那都是关起门来的事,没有给外人看笑话的道理。

      那人见状讪讪地坐了回去,陈隅更不理他,倒是让他这一问想起了另一个疑惑。

      他端着酒杯和碗碟夹着筷子起身,猫腰蹿到了跟他隔了两个桌子的坐席旁边,毫不见外地往席位的主人身边一坐,冲那人一乐:“孟二哥!”

      孟梁微一皱眉,脸上不耐烦,却也没赶他走,陈隅就问:“二哥,你不是作为新陵军的首领来的,怎么没去参加军方聚会?”

      孟梁哼了一声,自从除夕宴过后,他把陛下和大司马暗示他的话给他爹传了回去,果然,他爹在半个月后给了他答复,让他找个机会上覆皇帝,说新陵愿意配合,联通西北商路。

      此事至今还没有流传出来,可据他所知,大司马年初北巡的时候,就曾秘密进入新陵,与他父亲商议过整整三日,之所以尚未公开,是考虑到南方局势尚未稳定,一旦商路开启势必为北方乃至全天下带来剧烈的变化,万一有人提前动手脚无端增加变数,不如等到万事俱备,形势水到渠成时再自然而然地公布。

      并且因为新陵的位置太过紧要,陛下事实上是准备和孟长策达成一种默契,即朝廷默许孟长策继续在新陵当他的土皇帝,只要他能够配合朝廷搭建起这一路的关防要塞,以及至少在名义上不反对土地新政。

      这显然是看在他爹以及他爹背后睿王多年经营的势力上的特殊优待,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而如今朝廷同时亦在耗费偌大精力收拢南方的兵权,便不能在这个时候显现出他爹这个另类来。

      所谓,闷声发大财,朝廷只要了名,实利大部分都让他们得了,已经是善莫大焉。他父亲原本是打算亲自带人来参加春蒐礼,为陛下捧个场的,人手都选好了,然而就在三月中旬的时候,他的兄长在出去行猎的时候意外坠马,最近一次传来的消息还是生死不知。

      如此,他爹自然来不了了,连他也一起归心似箭,哪里还能一个人在平都坐得住。可是随着兄长重伤的消息送来的还有他父亲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命令他不得向陛下申请回新陵,看那意思是父亲身边出了内奸叛徒,兄长受伤一事极为可疑。

      此时平都已尽在皇帝和大司马的掌控之中,他们想与他父亲合作就不会让他在平都出事,所以反而留在平都更加安全。

      他对兄长的伤势忧心如焚,面上却还得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去那边的权力场上敷衍才来了这边,种种理由无法对外人言说,面对陈隅关切又好奇的眼神,他简单粗暴地顶了回去:“老子就是不想去,你管我?”

      陈隅了然地笑笑,自以为懂了,抬眼正看见自家兄长微皱着眉向他投过来不赞同的目光,他不以为意,笑吟吟地跟孟梁挤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二哥心情不爽快,做弟弟的得想办法帮二哥散心。既然今天他们不稀罕二哥,咱们索性不去凑热闹,不如明天围猎咱们就避开人群另走一路——陛下跟前的野兽都是人训好了赶过去的,又有什么意思!云山猎场我熟,到时候我带二哥去掏黑瞎子的窝,带上二哥的兵,保管刺激又周全!”

      孟梁颇为意动,陈隅就跃跃欲试地凑上去跟他商量“几时离队”“在何处见面”“带多少人”的细节。

      他不厌其烦地絮叨,孟梁烦躁的脸色就一点一点松了下来。

      “还是少年人好啊,就算经历什么挫折,也都不往心里去,不伤筋不动骨,喜怒哀乐还是都摆在脸上。”

      朝南的首位,方槿凌因有孝在身并未饮酒,连茶叶都未搁,精描细画的釉下彩杯子里盛了一盏白水,看架势却以为他品的是一年只得一斤的虎峰香茗。

      出来行猎连华歆公主都穿着骑装,他却还是长衫广袖,乍看上去不过是寻常三江绫,微微晃动时似有光华流转,细看竟然是以绚丽多彩闻名的南阳锦,却把浮华一概摒弃,只用了玉白浅雪两种极相近的色调,风雅内敛到了极致。

      听他如此闲闲讲来,华歆公主微一皱眉,扬起一半侧脸瞥他,“你才过而立,怎么说话就这么老气横秋,与你平素风格可不相符。”

      方槿凌眼角细纹弯起,笑意深深,眼波似藏进了一钩新月,狭长锐利的光芒一闪即逝,转瞬即换回高岭残雪般的清贵。

      “平素风格?”他呵呵笑了两声,“逢场作戏罢了,妹妹总不会当真?也是,除了这个我又会什么了,十来年如一日地做下来,假的也成了真的。”

      华歆公主沉默不语,担忧地望着他。

      席下有人开始摇头晃脑,宴饮不能无乐更不能无诗,“瑶台”“紫府”样的字眼飘飘忽忽地飞来,方槿凌好像让白水灌醉了一般,仰头闭眼,指尖轻扣,身遭不是莽苍旷野,辕门毡帐,而是舞殿冷袖,风雨凄寒。

      “假的弄成了真,真的可不就做了假?”

      “什么?”华歆公主没听清,方槿凌摆摆头,好像说了一句再荒唐不过的醉话,出口的那一刻自己就碎在了风里。

      *

      百里之外,热闹了千年的古都并未因皇帝和大批政要暂时离开而有片刻沉寂,依旧是走马章台灯红酒绿。礼部尚书年纪大了禁不住喧闹,丁杭随军去了云山,另一位侍郎有应酬告了假,卢静城白天刚出面为几位外放出京的新科进士践行,此刻正穿着官服闲散地走在官衙后面的街道上,放空思绪慢慢体味着大考前后的经历,和他如今的人生。

      如果不问出身,他和一个北靖人,已经没什么不同了。“陛下故友兼恩人”的分量比“西宁战俘”重得多,再无人敢于鄙视他的出身,人人都羡慕他的好运,他终于再也不需要面对“定国公之子”这个标签。

      过往是那么的压抑痛苦,却系着他的血脉根源。他生命的根系在二十三岁这年被拦腰砍断,使他飘飘浮浮飞向天阙,琼楼玉宇的光辉近在咫尺,前途是梦寐以求的光明,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只要他从此不再向下看,不再回头。

      可是上凉的风、肃州的雪依旧时常入梦,有一个人他怎么都忘不了,那人在他梦中冷漠地斥责他不忠不孝,那人洒在城头的热血永远都干不了,一刻不休地讥刺他的怯懦和逃避。

      卢静城有种被窥视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别回头,想活着就不要回头,这是一场逃亡,所有的人都在和他讲不要回头,连他的母亲都在告诉他,忘了过去,好好地活着。

      可如果没有过去,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朋友和君主,又凭什么对他报以涌泉一样的恩德?

      一股燥热浮起,卢静城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城边缘,街道阔朗而威严,阙楼好似一尊巨兽蹲伏在城头,匾额上的字晦暗不清。

      “卢公子,别来无恙。”

      惊雷在他身后响起,卢静城猛然回头,一个幽灵一样的身影忽然从城角滑到他的面前,他瞬间好像魂魄被抽离,呆滞在了当场。

      *

      “兵贵精而不贵多,”魏钧诚恳地说,“与其一味地招兵买马,不如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人员训练和强化武器装备上,真正被我带去战场上与人生死相拼的几乎不会超过三万人,而最后建功常常只有几千骑。就这几千骑,踏破过羌戎的王庭,灭过西宁定国公的精兵,斩落过阿史那布哥的人头。”

      他把最豪迈热血沸腾的话语平静地道来,语重心长,所有诸侯都听得极认真。

      秦原坐在角落里自己灌着闷酒,一晚上除了对倒酒的人说了句“谢谢”之外,一个字没说。

      魏钧忽略了他,跟河源侯等人碰了酒杯,继续说:“但是这几千人背后,却有着三万步兵、五万工兵的支撑,有完整的消息网络,多少人在敌人内部舍生忘死地刺探敌情,多少工匠日复一日地钻研武备精益求精,他们的背后更有几十上百万的百姓耕种不辍,维持庞大的开销。而我们要做的,不是好勇斗狠,逞一时意气,而是给后方一个安稳耕种生产的世道,才能延续家族的荣光和国家太平,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河源侯等人纷纷附和。

      “魏某知道,自从我出任大司马以来,有无数流言说我拥兵自重挟持陛下,说我想独揽天下兵权,今日魏某和诸位交个底,以北靖如今的局面,就算你们把兵都交给我带,我也养不起,国家养不起,我不能带着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去送死!谁忍心这么干!没错,战场上的功绩不比十年寒窗,不用熬资历,可那是拿血肉换来的,各位都是戎马一生的前辈,难道就没见过断肢残躯、流血遍野,没听过死在异乡的孤魂在你们梦里夜夜惨呼,让你带他们回家?谁愿意一辈子刀头舔血跟人家以死相拼,谁不害怕少年离家一去数十年,归来连一片家园一个亲人都寻不见?我们齐老将军的夫人说,每次我们出征,她都只当丈夫是死了,不然禁不住没有尽头的提心吊胆……”

      他说到动情处声音开始沙哑眼眶泛红,诸侯一起陪着唏嘘。谁没年轻过,就算近十余年来武备日渐荒废,可如果没有实打实的军功,他们也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再说近些年来他们一味忙着争权夺利,路子越走越窄,何尝不是因为恐惧和逃避战场的残酷?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魏钧一口干了碗中酒,把手重重地往下一挥,看得他们心里一突,“无非就是怕没有兵权就没有力量,就会任人摆布,你们想错了!陛下是圣主,有识人之明,也有容人之量,他连我魏钧都容得下,怎么可能容不下你们?你们不必害怕,属于诸位的功勋谁也夺不走,经营了那么多年,谁能轻易取代你们的地位?陛下要的是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不是和你们一损俱损!”

  •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的屏蔽词是从后院拔|出来的萝卜,先不在原文里改了。
    以及前两天跟朋友讨论小魏他们打西宁的道德问题,西宁是不是无辜受害者。
    不操心这个问题的,可以不用往下看了,废话挺长的。
    好的我们继续。
    首先不直接站主角立场,从公允角度判断对错是个非常好的习惯,这样的读者是作者非常稀罕的。
    这个问题本身,我觉得国家之间的道德一般是先动手的不占理,小魏最先打的是“丰野保卫战”。没有定国公多年秣马厉兵,也就没有小魏的陈兵丰野。但如果再往前追溯,如果没有北靖多年扩张给周边留下的霸权印象,定国公也不至于总想着先下手为强。而北靖称霸天下的初衷,又是一开始周边强敌环饲的背景……因果环环相套,很难追究最初的对错。
    至于防守之后的反击,那是另一个问题。跳出来看,小魏他们其实没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去西宁远征,搞得跟侵略似的,但实际上,这场战争的发生是因为它符合两国的利益。
    是的,不但符合北靖的利益(其实未必符合),也符合西宁的利益。
    西宁内部的本质矛盾,是主战和主和的矛盾,前期很明显是主战派的优势,而主战派内部又分老国主+定国公vs庆王两个派系,主和的是那位公主。
    本来因为有北靖的军事压力,国主支持定国公搞军备,是优势方,然而战败后就给了同为主战派弱势那一方,也就是庆王机会。这个时候如果直接和谈,对北靖皇帝(先帝)来讲固然不怎么甘心,而对西宁内部来讲,主战派已经遭受重创,如果还想保持他们的政治优势,那就得可劲煽动仇恨接着打下去。
    而对于小魏来讲,于公,除了尊奉圣旨的那部分,基于他个人的灾难性遭遇(魏家村惨案不就是西宁超出经济实力养兵的结果),他非常渴望能让西宁消停点好好发展商业(注意,主要是商业,而不是农业,别忘了那个粮食输出的政策),他需要把西宁的主战派按趴下别瞎闹,于私,他也是一方诸侯,打仗=军功+军费,国内没仗打的养寇自重还要打,何况打西宁这么正当呢。
    所以远征西宁简直是符合两国平民之外所有政客的利益,怎么可能不打,这是时局的必然,不是个人选择。
    至于最重要的,平民的问题……很简单,以小魏当时,就算把安亲王也算上,也还没有摸到能影响平民命运的高度。甚至他现在都还差那么一点,现在他可以作为重要因素影响全局,但是还达不到靠个人意愿左右全局的程度。
    所以作为他个人,作为一个将军,少让两国都少死点人,已经是他最高的道德了。
    试想一下,以他的能力,其实大可以死守丰野打消耗,磨到定国公撑不住再用骑兵反攻一波,给敌人全歼了不好吗,多么保险。何必像他那样兜个圈子搞出来那么多活着的俘虏,多不好控制,俘虏放回去还麻烦呢。
    包括他远征西宁的过程中,应该看得出他的克制,能不杀就不杀,跟对羌戎人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说到底西宁是属国,教育一下安分点就行了,羌戎才是真的生死之仇。
    到此应该充分理解远征西宁的合理性了,至于未了的因果,下文结局部分会揭出来。
    以及不要太高估小方在丰野保卫战中的作用,他非常关键,可以说没有他小魏可能还得多花几年时间,打起来两国也得多死不少人,但不是决定因素,就算没有他,定国公也打不过小魏的,俩人能力、背后倚仗的财力实在不是一个级别。
    以上,我觉得文中实际都有写明,如果当时看文有觉得不清楚的,欢迎提出来我再琢磨改改。
    感谢听我啰嗦至此的小可爱!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