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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向死而生 ...

  •   几个时辰以前,平都。

      “你以为他是我的傀儡?或者他拿我当挡箭牌?都不是,他是真心把我当爱人,他什么都听我的,如果不是老子怕麻烦,我跟他要皇位他都不会拒绝我。”

      清晰的声音顺着一根铜管传出来,一端连向魏钧书房的密室,另一端从东厢房屋后一个极隐蔽的角落穿出,在此之前,连魏钧和方谨初本人都并不知道此处还有这样一种设计。本来密室就是为了处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这根铜管就像专门为了泄密一般,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东西?

      褚云忧心如焚,他左右看了看,想趁那帮文官们听得入神自己偷偷溜出去给魏钧报个信,可他刚往后退了半步,身边一人立刻伸手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阴阳怪气地道:“褚先生,您要去哪?”

      褚云无奈,偏过头去不搭理他。今夜无星,浓云把夜空遮住大半,一钩锐利的下弦月突兀地挂在东天,像在人心里勾出个洞来,泄露隐秘的心事,无端塞进一枚芥蒂。

      有一人披着和肃州卢静城一模一样的斗篷,讥诮的目光与灰白的头发一起藏进兜帽,只看见他嘴角下撇,手按在刀柄上,八字步稳稳当当地站在忍冬堂东厢后面往外院去的甬路上。褚云轻轻挣开按着他的吴霄云,百思不得其解,秦侯到底是怎么穿过重重叠叠的明哨暗桩,没惊动任何一个护卫,从天而降直接出现在了王府里的?

      他不是应该还被郡王软禁在自家府里的吗?而且怎么就这么巧,正好让他撞上徐相和刘相他们从书房出来,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郑王世子会选在今天与郡王谈判?偏偏是今夜,郡王身边许多人都被派出去调兵,只有他们几个心腹在场。朱将军在知道郑王世子来访时就按计划带人出府准备下一步行动,曲将军因为听说陛下醒了匆忙赶去了后院,而自己只不过震惊迟疑了一瞬就被秦侯身边的吴霄云制住,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

      便见秦原仰头冷哼了一声,嘲讽的意思过于明显,褚云忍不住争辩道:“郡王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在诱导郑王世子,这世上没有人比郡王更尊重陛下,刘相,徐相,贺尚书,你们不要误会,不要……”他不想把方谨初的情况说与秦原知道,只好旁敲侧击,“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秦原轻瞟他一眼不屑道:“只怕辜负陛下信任的不是我们。”

      “褚长史,”刘抟举神情凝重,认真到几乎用上了浑浑噩噩几十年养出来的精神,他一面侧着耳朵倾听,一面平静地开口,“您不必担心,郡王的计策我等在场之人皆有耳闻,老朽虽然糊涂,也不至于分不清是非,何妨暂时一起听下去?”

      褚云无奈,默默偏过头去不再作声。

      同一时间,忍冬堂的后罩房。

      “陛下,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朝政一切都好,钉子都拔得差不多了,只是顾忌郑经纶那条线所以将军才暂时跟那人虚与委蛇;新陵那边已经同意结盟,虽然有一点小波折不过大局进展都没问题;西宁梁王的问题可以等您大好了再处置,将军把卢公子还有苏哥都派去了肃州,算时间这几天应该就能有消息回来,其余使团都已经平安离开;南边恒哥刚传回消息,一切顺利,几家诸侯的兵都已成功收拢,如果郑氏真有异动,一出南林恒哥就可以绝了他的后路,也能确保南淮边境安稳;还有长公主殿下,她前天帮了将军一个大忙,还说如果需要她也可以帮忙解决秦家的问题,这事她出面名正言顺。总之一切都顺利,将军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请您放心休养。”

      这一番话是曲正杰说得极轻快愉悦,他半跪在方谨初床头眉飞色舞,满脸盖不住的喜色。刚刚张院判整整号了一柱香的脉,然后说陛下的毒已经尽数祛除,没留下什么病根,只是龙体虚弱,需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这已经是极好的结果,虽然不宜操劳、不能动武、不宜大悲大怒、怕暑怕寒、饮食衣物需要极度注意,不过陛下本来就是九五至尊,饮食起居有无数人照看,只要平安度过此劫以后精细调理着总有恢复的一天。

      怀璋站在方谨初床脚默默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曲侯是好心,可他对权力比曲正杰敏感得多,先前陛下和郡王两人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而微妙的界限,互相融合又泾渭分明,以极深的默契维持着权力平衡,可是现在这平衡却因为陛下昏迷郡王监国而打破。之前形势危急陛下不得不把天子之权全部交托给魏叔叔,可事后当陛下亲眼看见局势在他昏迷期间已经进展到了如此程度,特别自己还是平生最虚弱无力的时刻,曲侯怎么能在话中流露出继续架空陛下的意思?

      他很想给曲正杰使个眼色,可他站的位置正对着陛下,曲正杰却背对着他完全看不到。张太医还在外间忙着配药,小白将军也在他身后,乙九叔叔则是只要陛下安全没问题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充耳不闻,他纵然心里着急也没有什么办法。

      就听曲侯还在兴致勃勃地道:“陛下,您要唤将军过来吗?要不然臣去看看他和郑王世子谈得怎样了,想办法给他打个暗号?他还不知道您已经醒过来了呢。”

      方谨初靠在引枕上,手边放着一只描青花小鱼的白瓷茶盅,里面盛着刚饮尽的参汤,他久病初愈急需进食补气,可他现在脏腑虚弱经不起寻常饮食,所以张院判早就准备了温补的药膳汤水,给皇帝饮完之后果然气色好了许多,至少有正常说话的力气。

      “不用,”他温和地笑笑,神色一如往常,“别去打搅大哥,也不用急着和外人说朕醒了,大哥心中有全盘计划,我不清楚情况不能给他添乱。正杰,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坐吧。”

      怀璋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愧疚了须臾,曲正杰答应着起身,白福敬给他搬了个小坐墩,让他在方谨初床前坐了,就听外面响起轻轻的叩门声和老太监恭敬的声音,乙九反身拉开门,荣德甫捧着托盘喜孜孜的进来,跪在方谨初床前:“陛下,张太医让奴才给您呈第二道药膳。”

      方谨初微笑点头,荣德甫爬起来服侍着他喝了,一时屋里安静无声,只听见杯碟轻微碰撞与小口啜饮的细碎声音,屋角铜雀烛台圆圆的影子投在地上,间或爆出一朵灯花,窗外一片寂静,偶尔一两声虫鸣,新嫩的竹丛溢出恬淡悠长的清香,看不见刀光剑影,听不见人心诡谲。

      撤下汤盅,方谨初眼皮微阖,荣德甫就朝曲正杰和白福敬分别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就朝皇帝俯身道:“陛下,您若没什么吩咐臣等先告退了,请您抓紧休息一会儿,稍后徐相和刘相他们应该会来觐见。”

      方谨初安然点头,嘴唇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躬身退出,荣德甫忙乱着撤出缎面引枕换上细棉布软枕,扶着方谨初躺下,怀璋也上前轻手轻脚地帮忙,想为方谨初拉上被子,刚抬手突然被方谨初握住。

      怀璋望向皇帝,看他侧躺着一只手托着下巴,垂眼望着自己,目光温和中还有些莫名的怜惜,看得他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握拳,反应过来立马放松,然而方谨初已经察觉,他松开了怀璋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然后转身平躺闭上了眼。

      怀璋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他感觉那一瞬小叔叔应该是想和他说点什么,不知为何却又没说。

      屋中重新归于寂静,方谨初沉睡得太久,虽然感觉极度疲乏虚弱一时却也难以入睡。他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世间的一切再次离他远去,又好似被无尽的人情世事包裹,一瞬空茫,一瞬紧绷,他觉得自己耽搁了许久许久,有许多重要的担子迫切需要他挑起,可一件一件细想过去,又想不出此时此刻他还能够做点什么。

      皇帝的重任已经托付给了他最信任的人,并且对方远比自己有魄力,谈笑间杀伐决断定国安邦;下一代的继承人也很出色,少年老成中不乏良善本性;多年生长的边疆等回了原本的主人,还有好友一起苦心筹划,各地亦有信臣良将精卒利兵,朝中文臣武官各司其职,再没什么非要自己不可。

      就像当初他从踏莎营出来,以战俘的身份藏身于丰野军中一样。

      甚至还不如当初,当初他至少还牵挂着自小阔别的家园与亲人,惦记着眼前的战场和远方的政局,并且身怀绝技,有着多年压抑之后重新长出的意气与骄傲。可现在呢?从小背负的来自上一代的责任至今已有充足的理由放下,原本引以为傲的一身武功也已经失去,他从未像今日感觉到自己是如此赤条条孑然一身再无牵挂,仿佛就算他现在闭上眼从此一睡不醒,这世间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亦没什么未了的心愿。

      之前昏迷的时候眼前似有重重迷雾,现在醒来雾气消散却剩下广袤而干净的夜空,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深远,如同生命诞生之前的虚无,和终点之后的永恒。

      然后,他看见一颗一颗的星星次第亮起,逐渐布满整个天空,生发出丝丝缕缕的光线将他缠绕其中,他开始想起他是谁,方谨初本不算什么,可他是北靖在位的皇帝,是满朝文武信任和依赖的对象,他有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要关照,有无数平凡的百姓要守护,还有因他而死的兄长的遗孤要教养。

      他还要爱一个叫魏钧的人。

      他无所凭依,所以他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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