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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无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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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若追究下去,其实阿恒也是要担一些责任的。毒药是曲正延借着兄妹探亲的机会送进的宫里的,可宫女与家人相见按规矩全程都要有人在旁看守,呈递物品更加要严格检查。是阿恒那个叫陈琦的副将自以为是,以为给曲氏兄妹行个方便就是讨好了上级,才酿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只不过事发的时候阿恒本人不在平都,陈琦又很快畏罪自尽,一时牵扯不到阿恒身上,可正杰作为他临时的主官,又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确实难辞其咎,就算他不主动请罪,我也得向他追责。”
方谨初叹气,目光黯然,魏钧所说他自然完全明白,要么说“任人唯亲”就是这点不好,平时没事尚可,但凡出点什么意外的波折,他身边这群人个顶个首当其冲。
如果是先帝,或者换了任何一任皇帝,在这种情况下可能都会有无数种方法为自己看重之人开脱,一句“念在以往功劳暂不追究”便可让所有朝臣闭嘴,奈何他老爹养出来的这帮人一个比一个认死理,别说别人怎么想,自己首先就过不去,非要一码归一码地算清楚,才肯坦坦荡荡地论交情。
他点头道:“好,那就这么办吧。爵位他不想要就不要了,大不了等他攒攒功劳再封一次。兵部的职事还得让他领着,大哥你马上要正式摄政,原先兵部的职司就是正杰在帮你分担,这下他任务可更重了。倒是御林军总管之职,原本让阿恒哥哥来做就是权宜之计,现在他去了南方还拐走了我皇姐,正杰也不太合适,九哥也要走了,让谁来做好呢?”
那一日忍冬堂后院的对话虽然隐秘,可作为核心当事人,他们在仔细考虑过后还是告诉了华歆公主实情。当她听说自己的父亲便是害了未婚夫全家的罪魁祸首,一瞬间宛如晴天霹雳,尽管魏钧和方谨初都说以魏恒的性情不会把先帝的过失迁怒到她一个女孩儿身上,她却坚持认为无颜面对未婚夫婿,但她却也不肯放弃与魏恒的姻缘。
她逼着方谨初把她划出了北靖皇族的族谱,从此世上只有方柔音,再无华歆公主。
旁人唏嘘不已,方谨初却莫名觉得摆脱身份之后,他姐姐比过去轻松开朗多了,毕竟就像她自己说的,“我做过的事情,就算无人追究,可也不能不付出一点代价。我既让方氏蒙羞,方氏于我也是拖累,何如像这样两不相欠?”
她大笑着拍皇帝陛下的后背,给魏钧吓了一大跳,她却满不在乎。
“惠宁,好好养你的身子,看你这弱不禁风的,像什么话!得空了去南方找姐姐玩。”
她撕碎了写着“长公主”三字的赐婚圣旨,认真地说“小璋拜托你们照顾”,然后乘着快马孤身南下,于七月中旬和魏恒在军中相见,等到方谨初再收到她消息的时候,她便已经是丰亭侯夫人了。
“哎,乔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单名一个‘愿’字”。
“乔愿。”皇帝念了一遍这位女将的名字,然后道:“御林军……你觉得乔愿怎么样?”
魏钧扬眉,有些出乎意料,却也好像并不算离奇。
“虽然她上次说放不下她手下的那几千人,可是我觉得既然她这次主动要求去南林做内应,还提了和正杰的婚事,那应该就是有心带着自己手下脱离她本来的驻地。我知道你原想把霍城交给她来守,可既然她要与蛐蛐儿成婚,总不能叫夫妻两个分隔两地。现在平都既已安稳,不如索性把御林军和禁军并作一处,由一家来负责皇城守卫,几千人也便够了。然后都城守军本来就不宜太多,原来的京畿营还百废待兴着呢,正好派新人进去整顿。至于平都日常的治安,我看老包搞得就不错。”
魏钧听了半天没听见乔愿的名字,奇道:“你这说来说去,到底是打算——”
“皇城给朱琇,或者你再派你的亲信,调陈光华回来也行。乔愿让她去京畿营,那帮公子兵们清出去她的人正好补缺。你的宣宁卫朕替你做主,名额再扩充五千,凑足两万,原先的宣武铁骑朕想恢复成八千足数,可以不必随你守在平都,四境之内哪里适合练兵就去哪,哪里不安稳就派他们去解决,朕想让他们并不仅仅是天下最优秀的骑兵,而是在任何天时地利都可以战无不胜。”
他语调激昂,眼睛里闪着光,魏钧听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另外的一万二步军,八千充任禁军,四千供你日常调配,你看怎样?”
魏钧终于明白了他的全盘打算,略一沉吟笑道:“既然这样,倒也不必再另调人回来管禁军,反正你也没准备跟我分开住,仍旧由阿琇负责就行。只不过你既让我摄政,还让我掌军,是真准备彻底当甩手掌柜?”
方谨初托着下巴无辜眨眼:“不是你们都让我养身体的?”
他拖长语调摇头晃脑,背书一样念道:“陛下龙体损耗过重,切不可再多耗心力,凡事应以安养为上,莫要再为朝务劳心——摄政王殿下,有劳了!”
他一脸“朕就要耍无赖你能奈我何”,魏钧佯怒待要答话,却见皇帝忽然神色一正,他以为有什么要紧事,话又咽了回去。
“其实我就是觉得,若要论当皇帝,你也好,小璋也好,都比我适合得多。哎你别说话,让我说。你曾对我说,居上位者不可只知权谋而没有本心,我觉得有道理,我自信我不会在权欲中迷失,却也实在做不来谋算人心那一套,并非不能,实所不愿。权欲对我是枷锁,在你却是定国安邦的利器,你天生就适合站在群山顶峰统领四海,不应该有任何人事阻拦你的脚步,而我既居帝位,本来也不应该有太多自己的想法,让良将能臣都有用武之地,没有后顾之忧地施展你们的才能,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吗?”
他语声清朗一如既往,于是魏钧也随着他一起笑了,慨然道:“好!臣谨遵圣意!”
秋风还在簌簌地吹,光阴好像突然变得很慢,两人这十余年里都极少有此刻这种类似于无所事事的感受,就好像他们用十来年把别人几辈子的事都赶着做完了,现在放眼一看,再没什么需要他们舍生忘死,虽然依旧是天地无穷人生长勤,可习惯了之后就觉得如眼前这般前尘因果大多了结、未来去路大体明晰,真的已经是非常令人安心的境遇。
恰在此时,荣德甫从外面匆匆忙忙跑进来,一摆拂尘弯腰道:“陛下,郑亲王求见。”
方谨初笑意倏忽不见,与魏钧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宣。”
悠远的钟声敲响,秋蝉尚不知时节将晚,兀自声嘶力竭地鸣叫,方岩踏着一地斑驳的叶影,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挪进了永华宫,生生在月余间白了一头华发。
他迎着刺目的秋光抬头,看见铠甲未卸的大司马正踏出陛下的书房,佩剑柄上雕刻的睚眦矫首怒目刚烈狰狞,百战铁衣被无数次地重新擦亮,累累划痕像在效仿先代名将勒石记功,兜鍪被他捧在手里,顶端红缨在秋风中飘扬似战旗,阔朗的眉宇间聚敛可倾天下的权威。
他几步走下台阶,率先俯身:“见过郑王。”
慌得方岩同手同脚地跑上去,忽然又停住,手抬了几次想遮住脸却没有成功,蓦然一声悲泣,就在院子里跪了下来,一扬手拔下了簪子,任凭满头白发散落两肩,又盖住他磕在青砖上的额头。
“罪臣叩问陛下圣安!”
泣血悲鸣穿越重重宫禁,一直传到天牢最深处,那里空空荡荡,只剩了一抔与他同根同源却染着剧毒的血喷洒在漆黑的地砖上,已经渗入泥土缝隙干涸成丑陋的形状。
至死也没有再见他父亲一面。
绍安二年八月初八,皇帝于朝凤门前犒军,同一日郑经纶以谋逆罪问斩,诛灭三族,其从属附逆者皆交刑部议罪,而此役中配合朝廷行动、建立军功者皆有封赏。
八月十六,中秋过后第二天,立太子的大典正式举行。年幼的太子在礼部侍郎丁杭和殿前军校尉白福敬的陪伴下,打开了封闭一年有余的东宫,在里面祭拜了自己的父母,然后重新回到宫城,仍旧在景行殿居住,只是每天早上都会去永华宫给他小叔叔请安,不厌其烦地跟张院判问过皇帝的身体,再跟着他魏叔叔旁听处理朝政。
方谨初一开始依旧按时上朝,只不过很少开口说话,有时甚至会在群臣说话的时候昏睡过去,这么发生了好几次才知道他因为精力损耗太过,常常夜半难以安歇,却一直忍着没说,连与他同床共枕的摄政王都没发觉。
那一次魏钧罕见地对他动了真怒,指着他的鼻子训了半个时辰没带重样的,最后居然派了一队亲卫公然把皇帝陛下押回了自家王府,连同半个太医院一起领了回去,再不许他随便过问政事,更不叫他早起去上朝。
当然一直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后来魏钧想了好几天,又拉着徐近儒等人商议半天,终于定下了摄政王总理朝务,每日由文官们轮流写一封简短的节略,都是已经处理完的,每旬汇总一次呈到御前;每月初一的朝会推迟到巳正二刻,放皇帝陛下出来见一见群臣,剩下的时间通通都得严格按太医的安排调养身子。
方谨初因此而成了北靖开国以来最憋屈也是最安逸的一任帝王。
九月初五,中书令刘抟举于家中溘然长逝。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的时候,我对着小方的工作时间羡慕得内牛满面。感谢在2021-12-09 12:24:04~2021-12-10 12:24: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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