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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番外一:黄泉鬼引(3) ...

  •   要说交游广泛,那还得属在军队里混了一辈子的安亲王方豫。这家伙活着的时候上至公侯朝臣,下至普通士兵,知交好友遍布天下;等到死后做鬼,也是他最先适应了地府里平淡无奇的生活,杂七杂八的朋友交了一堆,都是不分出身不问恩怨,只凭性情相投各自论交。

      其中比较谈得来的,有一位是个奇怪的贵公子,天天诗酒风流不离口,却偏偏穿着件比方豫身上还破烂的军装,口音也跟方豫其他朋友不很类似,听起来是从曾经征讨过的敌国那边下来的。

      此人是方豫在酒楼喝酒的时候遇到的,不过是因为他装束谈吐有些奇怪多看了他几眼,那人就干脆主动拎着酒坛子坐到了自己对面,毫不见外地跟他一起大醉了一场。

      后来清醒的时候,方豫没忍住稍微打听了几句他的出身,只因那人一看就知道跟他一样也是战死沙场的,还这么年轻,难免就动了点恻隐之心。

      结果那人刚听他旁敲侧击说了个开头,立马就一挥手,大大咧咧地说,我是你儿子的朋友,就是他欠了我因果。

      方豫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是……怎么……”

      “哦,”那人满不在乎,“你另一个儿子杀的我。”

      方豫:“……”

      “我叫高泽。”

      另外比较特殊的朋友,是一对中年夫妻。

      说起这对夫妻,和先前偶遇那个叫高泽的后生不大一样,是方豫费了偌大心力特意去寻的。本来没想真能见着,不过是有所亏欠图个心安,结果还真叫他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只因这对夫妻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生在边陲小镇底下的村子,活着的时候命如草芥,死也死得糊里糊涂,到了地府也是无名无姓的冤魂两名,方豫都没想到这两人也能有化鬼的造化。

      见了他们,才知道原来民间寻常父母对孩子的牵挂,也能爆发出和江山社稷一样沉重的执念。

      方豫好一阵唏嘘,没跟这夫妻俩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有他们儿子的消息,然后把他们领到了去“人间镜”的路上。

      在此之前,这对夫妻连还有“人间镜”这般奇物都不知道。

      他们看出方豫在人间的身份不同寻常,像生前遇见县令老爷一样,小心恭敬地打了个躬,垂着手试探着说:“敢问尊驾是……”

      方豫忙把他俩拉起来不叫他们弯腰,顺手摸了摸鼻子,犹豫不决地答:“怎么说呢,您应该称呼我一声……亲家公?”

      二鬼目瞪口呆。

      他们其实大致知道自己儿子并未在当初那场劫难中丧生,而且应该有点出息,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地底下的祭祀之物从未断过,生活一直都富裕从容。只是魏钧一直没有松口让方谨初追封他爹娘,哪怕皇帝本人亲自祭拜,一应用品也都按平民百姓来的,这让夫妻俩至今都对儿子的身份毫无察觉。

      魏山夫妻修为比方家那几人差得多,刚接近“人间镜”一丈之外就开始魂魄不稳,两鬼没敢再靠近,隔着老远的距离睁大了眼探头探脑地去看镜中的风景,第一眼就给他们唬了一跳,里面堆了不计其数的骑兵和战马,遮天蔽日的旗帜上面都绣着一个认不得的古篆字,他们不知道那正是他们的姓氏。

      画面很快开始变幻,这次没有那么多杂乱的人马,他们看见巍峨入云的高台和重重叠叠的宫阙,一个金甲红袍的将军脚踏白玉铺成的台阶,走上百尺丹墀,尽头一身黑衣绣十二章纹的帝王静立相迎,比戏文里唱的更威严堂皇百倍。

      两鬼正不明所以,想问问“亲家公”又没敢开口,迟疑间那将军走近,头一抬一张俊面出现在夫妻俩眼前,居然是他们的儿子魏小花!

      所有的话全被这一眼震了回去。

      这可真是有点太出息了。

      没等两鬼找回自己的言语,就见他们儿子走到皇帝面前,既没屈膝也没弯腰,直接把对方搂进了自己怀里脸颊贴在了一起,嘴唇在皇帝耳垂上触了触,然后才分开,自自然然地携了手一起往宫殿后面走过去。

      两鬼从“人间镜”上艰难地挪开视线,一起直勾勾地朝方豫瞅过去,方豫无奈叹气,抬手又摸上了鼻子,含含糊糊地说,“嗯,另一个是我儿子。”

      时间走到了人间德化十五年,方谨初过世的那年。

      绍安帝二十一岁继位,在位十九年,太子二十六岁的时候他就提前退位,隐居了十五年,终于年轻时中的一次毒伤爆发不治而亡,享年五十五岁。

      凡间怎么祭奠有多少哀荣和地府无关,当方谨初搞清楚如今的状况,第一件怎么也想不通的事,就是他为什么没有在咽气的同时魂魄也一起消散。毕竟他自问心中已经不再有什么放不下的大执着,也没再欠什么未尽的因果,死前一直逍遥自在了好多年,眼看都快要羽化升仙,怎么死后反而着了实相?

      就连他曾亏欠过的高泽,后来也因为他施恩于肃州,使高泽原本注定会丧生于兵祸的族人得以安享太平,连带高泽自己的香火祭祀也一直绵延不绝,这便算还上了当初那一场利用所欠的因果债。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福报攒得多了,来不及在凡间的寿数里报偿,也会使魂魄化鬼好能来世再续。

      方谨初顿时心满意足。他原以为生离死别就是与爱人缘分的终点,他虽然对自己五十五年的寿数并没什么遗憾,却对抛下爱人独留人世极为抱愧。现在既然知道人死竟然真的还有机会做鬼,他不用算就知道凭他大哥的功德,定然也能够来地府与他重逢,只要耐心等候一些日子便好。

      他乐得一连好几天连走路都是蹦着的,险些让人家以为地府又来了一个疯鬼。

      ……他更没想过,“去地底下见他的父亲”,居然不是一句自我安慰的假话。

      就可惜娘亲是真的不在了。

      方豫见到儿子之后什么也没多说,父子俩各自顶着白发跟老友久别重逢一样聊得极开心,就只对一件事表达了强烈的不满,那就是儿子晚年无病无灾居然没活过他这个死于非命的。不过一想他寿命折损的缘由,倒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说起这个缘由,父子俩都有点无奈。自从方谨初第一天来地府,方谨朝就屁颠屁颠地天天跟在他身后,满口“惠宁小弟”喊个不住,要多殷勤有多殷勤。就且不论他三十多岁的脸孔管方谨初一老头喊弟弟有多怪异,反正地府这种情形也有的是,关键有句老话叫深恩几于仇,虽然清平帝本人目前完全是一片感激与愧疚交加的心态,可他强调的次数越多方谨初就越心虚,情不自禁地开始反思,自己真对他儿子有那么大的恩?

      于是某天,当他再一次面对二堂兄冲着他泣不成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解释道:“太子哥哥,你真的不用这么谢我,我对小璋好点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啊。你看要不是有他,我哪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跟我大哥过一辈子呢?那孩子本就善良,不管当没当皇帝一直都对我和阿钧尊敬又信任,比我们自己养个儿子还贴心,本来就都是一家人,太子哥哥又何必见外。”

      清平帝拼命点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愚兄比不上弟弟,白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竟连己欲立而立人的道理都未能领会,弟弟秉性柔善,实在让愚兄自惭形秽。”

      怎么就说不明白了呢?方谨初不知道还能怎么跟他这个傻哥哥解释,忍不住求助地望向了他爹。方豫见状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跟大侄子说道:“惠宁是想说,他需要你儿子帮他平衡他跟他大哥的私情,确保不会有不可调和的权力冲突,以及不再掌权之后,还能保证平稳富贵的生活。”

      方谨朝:“……”

      行吧,他是真的没有一丁点谋划权术的天赋,难怪他父皇一直都看不上他。

      方谨初老脸一红,“私情”两个字就那么自自然然地从他父亲嘴里说了出来,他心虚地抬头看他爹的神色,没发现有什么不悦的意思,正想松口气,就听方豫转身冲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孩子挺出息的,还真跟你媳妇来了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像我。”

      方谨初张了张嘴抓着脑袋,不知道怎么答这话,他爹已经拎着酒壶哼着歌头也不回地飘走了。
      旁边魏山夫妻红着脸唯唯诺诺地不敢接话,刘氏嘟嘟囔囔地抱怨,“你养的好儿子。”

      就见绍安帝转过身来,凝视了这对看起来比他还年轻二十岁的平民夫妻片刻,然后向他们端正地拜了下去,口称:“父亲、母亲。”

      慌得夫妻俩脚底一软平地跌了个跟头,慌慌张张地朝着方谨初一起磕头,上下嘴唇互相碰撞了半天也没把“陛下”两个字吐出来,又被方谨初一手拉着一个一同起身,用软和又亲近的话哄了半天,连几十年都没再用过的“小花哥哥”这个称呼都拿了出来,总算让两个鬼不再冲着他哆嗦,刘氏终于放下了皇帝郡王世子将军那一堆砸得她晕头转向的头衔,把“惠宁”两个字叫出了口。

      此后一切都自然多了,方谨初隔三差五就往魏氏夫妻的村子跑一趟陪他们说一会话。还有高泽,那小子并未等方谨初去寻他,主动跑过来一把拽住对方就去喝酒寻欢,几十年的人事变迁都在他肆意如旧的笑闹里消融不见,连“十七弟”这个旧称呼都被他顺理成章地重新拾了起来。

      就这样方谨初在地府天天忙得不行,连“人间镜”都没去过几次。

      只有方晟,本就深居简出,在方谨初到来之后,更是一次面都没露,方谨初亦恍若不知,没问伯父一句,一并连他爹隔三差五往隔壁翻墙也视而不见。

      懵懵懂懂又过了几年,又一个故人化了新鬼,从此方谨初与高泽又找回了一个酒友。

      卢静城生前在肃州做了二十年的刺史,德化帝登基之后,把他召回了平都,历户、礼、工三部,最后入御史台,累迁至御史大夫,开启了西宁人在北靖为官的先例。平生人品端方,最擅推己及人,皇帝公开尊他为师,私下以“叔”相称。

      只是当他做鬼之后,高泽这位昔日好友不由分说给他好一通埋汰,说他架子端得比十七弟还大,仙风道骨的一点都不好玩了。

      如此阴阳两地各自纷纷扰扰,时间溜走得飞快,方谨初感觉也没过三五年,某天去“人间镜”看戏的时候,蓦然发现他一手养大的小孩方怀璋的双鬓也长出了白发,才惊觉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离世十二年。

      唏嘘之际,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扰,杂沓的脚步中有人沿着黄泉路朝他的方向疾奔而来,有乱糟糟的人声时哭时笑,各种称谓混作一团,方谨初怔忡间哪一个都没听清,他懵然转头——

      看见魏山夫妻喜笑颜开,看见他父负手而立,看见卢静城与其它几个后来零星相会的故友上前行礼,看见亲黄泉路的尽头,站着和他一样满头白发,已然相守一生的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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