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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番外一:黄泉鬼引(2) ...

  •   酆都城里的布置随人间而变化,粗看上去倒和平都相差仿佛。不知是哪一坊哪一市,最近出了个奇闻,他们那来了个鬼疯子。

      之所以说是奇闻,是因为一般来讲如果人在死之前疯了,绝大多数都不可能还有化鬼的执着,就算因为欠了大因果,刚死之后的那段混沌期也足够让魂体恢复神智。而已经变鬼之后再疯那就更不可能,人死了万事皆空,纵有偿不尽的恩怨也得等到来世再续,没听说哪个鬼是让地府无聊的日子逼疯的。

      只有这个新鬼,可谓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巧合,既背负了大因果,心中也有大执着,且化鬼那刻恰好是平生最愤懑最悲凉最不甘心的时候,竟叫他把人世的疯硬生生带着去了地府。

      据说他生前还是个当过皇帝的,虽然只当了半年,可毕竟曾经龙袍加身,死的时候还在身上穿着,凡人凡鬼都莫敢仰视。

      方豫穿着身破破烂烂的军装,拎着他的酒壶游荡在鬼市的街上,一路走过来到哪都有鬼跟他打招呼,封号夹杂着名字乱七八糟地瞎喊一通。后面跟着冠旒垂面、矫首昂视,如同巡视军营一样的方晟。

      说起来熙和帝来鬼府其实比他弟弟还早了两三个月,然而拜他死之前穿的那身无比累赘的寿服所赐,他很久都没离开自己的府门,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陪葬祭祀之物,只要足不出户,也没啥不方便的。

      只是到底没忍住,还是惦记凡间的人事变迁。

      也幸亏他出来这一遭,遇见他那个常年在外征战,一切生活琐事都亲力亲为的弟弟,那小子居然连缝补修改衣衫都会,随便抓挽了几下,帮他把下摆收短好歹能正常走路,并且外形看上去还没损伤帝王威仪。

      说起帝王威仪,方晟忍不住又冷哼了一声,不怪他从来看不上他那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儿子,皇位从他手里丢了不说,还搞出个“近万年唯一一个疯了的鬼”的名声,真给老子丢人现眼!

      “嘿,到了!”方豫从拐角探出头去望了几眼,往前疾走好几步,又回身招呼他哥,“臣弟打听过了,小朝就住这儿隔壁。”

      方晟敷衍地“嗯”了声,脸色又黑了几分,丢人!好歹也是当了几十年太子,后来做过皇帝的鬼,死后住不上陵寝不说,连个偷偷祭奠的人都没有,几座单薄的宅子还是政敌心软私底下派人给他烧的,成何体统!

      真是,活着丢人,死了丢鬼!

      方晟眼不见心不烦,本来是拒绝来找他这个倒霉儿子的,怎奈他被方豫那句话说得多多少少勾起了一点对嫡子的愧疚,心里也清楚那孩子本性不错,若不是自己为了秦氏外戚多年迁怒于他,说不定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方豫一劝一拉他也就默许了。

      直到他隔着一座院墙,听见一声熟悉又陌生的惨号——

      “父皇!儿臣何罪!儿臣何罪!”

      方晟骤然停步,竟往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耳旁听见一个不知名老鬼推开屋门朝着对院大骂:“吵什么吵!天天净听你瞎吵吵,还父皇,我呸!一穷酸哪来的父皇,做你娘的梦!”

      熙和帝猛地转头,一股邪火冲上心头,他闷不做声抬腿朝着那老鬼当胸踹过去,把对方踢了个跟头。老鬼让他这一脚踹蒙了,爬起来还没站稳就想扑上来跟他撕打,却被他一句暴喝震在了当场。

      “他父皇在此!”

      闹腾腾的鬼市突然安静了,熙和帝浑忘了自己已经不会呼吸,用喉咙撕扯出生硬的气音呼哧呼哧地干喘着,龙目圆睁怒瞪着那老鬼,脑袋上的冠旒“哗啦啦”一阵乱晃,露出他苍白稀疏的头发。

      一只脚已经踏进隔壁院门的方豫只好退出来,忙不迭地跑过来拉他:“皇兄,皇兄息怒,莫与庶民一般见识。”

      他对着方晟好一通连哄带劝,又顶着长兄愤怒的目光朝那老鬼说了几句“得罪”,方晟更加恼火,一把甩脱方豫的手还要冲上去撕打,被方豫眼疾手快地按了回去,正准备把哥哥强行拽走,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变调的呼喊。

      “父皇?”

      熙和帝停止了挣扎。

      方豫连忙转头,还没看清眼前的鬼,又听见另一声,“安王叔?”

      兄弟俩齐齐静默,就着互相拉扯的姿势别扭至极地从两个方向分别扭头,盯着眼前的新鬼。

      就见那鬼从平淡无奇的木门里转出来,一上一下地舞着两只袖子,仰面冲天旁若无鬼地朝外面蹦哒,身上的袍子是晃眼的金黄色,上面沾的两块污泥无比醒目。

      方豫险些把自己眼睛瞅瞎。

      他本以为他侄子已经把他俩认了出来,可随即就见一连串的称呼报菜名似的从他侄子嘴里往出蹦,什么“父皇”“叔叔”“母亲”“大哥”“岳父”“老康”乱七八糟,一会儿哭脸一会儿笑脸,神神叨叨地像在念咒。

      方豫“嘶”了一声,仰天长叹,“造孽啊!”

      他不再犹豫,松开旁边兄长的袖子,转身径直向方谨朝奔过去,用了点擒拿的技巧从后面把侄子一手箍在自己怀里,另一手在他脸上轻轻拍打,“喂,小朝?醒醒,醒醒,我是你安王叔叔。”

      ……

      半年后。

      方谨朝的情况仍然时好时坏,只是比起他刚来地府的时候好过太多,至少基本上每三天能清醒几个时辰,对着方豫能口齿清楚地叫出“王叔”两个字,就是还不大能见他亲爹。有次隔着窗户听见外面方晟咳嗽了一声,吓得连魂魄都抖出了虚影。

      方豫十分无奈,只好亲力亲为地盯着他的倒霉侄子,毕竟他落到这个地步多少也跟自家孩子有点关系,而且他们方家先代的死鬼如今都已经离开地府去投胎了,只剩下他们三个,念着一点香火情分也不能把他一个疯鬼扔下不管。

      他一片苦心,只是对方却不怎么配合。方谨朝清醒的时候除了非开口不可不然都不说话,就那么在院子里一直傻愣愣地坐着。疯的时候一会儿拽着方豫破口大骂说他一亲一干两个儿子谋逆篡位,一会儿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泣不成声说他对不起叔叔,对不起北靖的苍生万民。

      给方豫愁的,快半年没再去“人间镜”看戏。

      后来他爹熙和帝终于忍无可忍,冲进方豫的院子,不顾儿子死命挣扎,一把拽住他胳膊就往外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摽住劲一气走了三十三里,给他一直拖到了“人间镜”前面。

      唬得方豫什么都顾不得,跟在后面颠颠一路小跑,也一起冲到了黄泉碧潭畔。

      然后他眼睛就直了。

      不是,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他儿子会跟他的养子住在一间屋里,上次看这两人不是还君君臣臣好好的吗?

      方豫震惊至极,在“人间镜”前面张口结舌,霎时把旁边那对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忘在了脑后。

      ……倒没有生气或者怎样,主要是太惊讶了,脑子都是懵的,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老人家趴在水潭边上,酒壶倒了酒洒了一地都不知道,光顾着看“人间镜”里的烟花璀璨,忙忙碌碌又是一年。

      他脑子里乱得很,他平生顶天立地俯仰无愧,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自己的妻儿。当初不是不清楚他皇兄利用他解决秦家外戚之患的意图,也不是不明白自己功高震主的危险,却总一厢情愿地把事情想得过于乐观,觉得一家人怎么也不至于闹到生死相搏的地步。直到后来悲剧接二连三地发生,他眼睁睁看着幼子在最尊敬的兄长手底下失去踪影,却不得不顺着对方的意思一步步和舅兄决裂,连心中挚爱一并痛失。好容易查到幼子零星踪迹,却没想到只是因为他坚持要为两个无辜的孩子伸张正义,搞得连最后一丝念想也断了。如今总算知道幼子的下落,却已经阴阳两隔,每当他试图去推想这些年他的小惠宁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心里面都疼得恍如又死了一次。

      作为父亲,他自问他不配对他的儿子有任何期待。

      他的小惠宁不管投生到哪,都比当他的儿子好。

      可惜所谓死后托梦纯属子虚乌有,不然他一定得告诉惠宁,赶紧忘了身世,忘了责任,随心所欲地活着吧。

      可惜他儿子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出色,扛起的担子比他当年还重还稳,生生竟磨出了那样一副处处隐忍的性子。

      至于惠宁喜欢抱着什么人睡觉,想娶妻纳妾还是找娈童,那更是无关紧要,他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那也不能是小钧啊喂!方豫头晕脑胀,孩子你招惹谁不好,干嘛非要惹你义兄,知不知道那孩子最是个吃不得亏的,知不知道……咱家人对那孩子问心有愧。

      就在方豫六神无主的时候,“人间镜”中的场景已经变幻,永华宫的碧瓦飞甍挪开,景行殿荒凉的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幼童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在父亲手底下挣扎不休的方谨朝一瞬间安静了。

      镜里镜外,方家恩恩怨怨错综复杂的三代人,就这样蓦然撞在了一起。

      只不过镜外那三个都已经化鬼,不论多么担心记挂,都也只能作壁上观。

      他们就这样一起看着七岁的方怀璋小兽一样伏在母亲的尸体上痛哭,看着方谨初冷静地摒退众人只用一句话拆穿那孩子的伪装,听他们寥寥数语惊心动魄的对话,看见方怀璋如释重负的表情,听见方谨初浅淡的那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敌营里面唯恐让人发现我是父王的儿子”。

      谁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发疯的不再疯,圣心独运了一辈子的那位默默垂头沉思,方豫再一次感受到了痛入骨髓的愧疚。

      “人间镜”前面从此又多了一个常客。这日以后方晟再没来过,开始变得闭门不出,另外叔侄两个各有各的操心,都没再顾得上他。

      就这样两个人肩并肩腿并腿地扒在寒气彻骨的水潭边上,方豫看见了郑亲王去世,他儿子不得不面对的那些实情;看见舅兄在魏钧面前露了痕迹,养子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听见了方谨初那一声“我视你如同骨骼血肉”的含泪宣告,被那两人情深不寿的做派搅得心惊肉跳。而方谨朝看见的则是另外一种光景,他眼巴巴地瞅着幼子困居在冷清的偏宫里卧病数日,又跟他儿子一起听见新帝斩钉截铁的承诺“不会迁怒”;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又骤然惊闻他爹对新帝干过的亏心事,才好没几天又开始糊涂。

      直到他看见方谨初用昏迷十天和一身武功的代价,以身相替救了他的儿子。

      那一日“人间镜”旁边的惨然狂笑响彻黄泉路,笑罢以后清平皇帝彻底找回了神智,他对着方豫深深作了一揖,坦然说道:“侄儿愧对叔父,更无颜面对小弟惠宁,只恨已经无能为力,无可偿还。”

      他看见他的幼子在他之后也成为了太子。

      他看见皇帝和摄政王一起手把手认真教导他儿子文治武功,把所有治国方略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

      他看见皇帝等他儿子过了十六岁生日,就让他去游历天下,亲自去经历民间疾苦。

      他看见他儿子因为急于复仇而闯了大祸,摄政王连夜奔驰千里,收拾完烂摊子毫不留情地给他一通责骂,转头面对天下人却把责任都扛在了自己肩上,没让他儿子的名声蒙受一点损伤。

      他看见皇帝在他儿子成年之后大大方方地让他自己组建东宫班底,让他一点一点地接手朝政要务,推心置腹全无猜忌。

      他看见摄政王把军中的心腹一个一个地介绍给他儿子,替他儿子从手握实权的官宦人家挑选女孩做东宫妃嫔,甚至瞒着皇帝告诉他如何驾驭臣属,在仁义道德和帝王心术间找到平衡。

      他看见他的后人从他亏欠最深的两个人手上,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追求一生最为渴望,却从来都求而不得的一切。

      又过了许多年。

      方谨初迷茫地睁开了眼,他印象中上一刻还躺在爱人的怀里,气息渐渐从胸腑间散去,而此刻却孤身一人来到了一座空荡荡的桥上,鬓间一缕白发垂在胸前,四周灰蒙蒙暗无天日,全是浓重的雾气,不见来路也不见归处,桥下一条河流奔腾不休,却听不见一点水声,只有虚空里极致宁静的枯寂。

      他还没反应过来,应该称自己为孤身一鬼。

      踟蹰之间,桥对面的浓雾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着他狂奔而来。

      方谨初瞠目,愣愣地看着那个容貌比他年轻几十岁,长得跟他侄子一模一样的人扑到他身前,抱着他的腿失声痛哭,一面哭一面胡乱地说着什么“多谢”和“对不起”。

      他低头望着那人,犹豫片刻,不确定地唤道:“……太子哥哥?”

      那人疯狂点头,嚎得越发投入忘情,只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方谨初无语凝噎。

      然后耳畔又响起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阔别一生,却像刻在魂魄里一样熟悉。

      “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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