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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金乌弩 ...

  •   来人是个容长脸的年轻儒生,一身靛蓝细麻袍子,头戴同色幞头,腰间挂一枚玉竹,胳膊肘上戴着一只白色粗麻袖套。

      李明琅牙根发痒,手腕至指尖的骨头都在颤抖。她僵硬地转过身,面色幽暗,不像在看故人,倒像在看一个死人。

      “表哥。”李明琅轻声道。

      朱学义就是她那位好舅母的宝贝儿子,是他们老朱家祖坟冒青烟生养出的读书人。李明琅一看到他,就想起前世被他卷走嫁妆,压根不顾自己死活的事。

      她心里就俩字,恶心。

      朱学义却不知道李明琅的心思,照常抿起那抹清高温文的微笑:“前些日子学里事情多,没空出时间来看你。我娘回去说你瘦了许多,我就想着来见一见你。表妹,有什么要帮忙的记得都跟我说,我能帮的一定会帮。”

      “家里事情不多,我能操持,就不麻烦表哥了。”李明琅垂下眼帘,竭力克制住想白他一眼的冲动。

      前世之事尚未发生,她能对朱学义避之不见,但是没理由当面跟人发火耍横。

      可是,她的忍耐看在朱学义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少女低眸含情,羞涩软绵,朱学义看得心中一酥。表妹过去有些娇生惯养的小性子,但那都是姑父他们在世时宠出来的。现如今她孤身一人,难免孤单寂寞,最是需要他这个表哥嘘寒问暖、倾诉衷情的时候。

      “琅妹妹的事怎能称得上麻烦?”朱学义摇头,无奈一笑,“我娘说过,你一个人要打理府上庶务,还要料理镖局。这两天听说云生镖局在发什么英雄帖,招徕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流氓乞丐。表妹啊,我虚长你七岁,姑父不在了,我作为表哥有些话不得不说一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是不要接触这些人为好。”

      李明琅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忍住:“表哥,你虚长我七岁,今年已经二十三,明年就奔二十四了,怎的出门在外张口闭口就是你娘如何?你是读书人,我最尊敬读书人了。你别看我书读得少,高低也得来一句之乎者也,才好教育别人吧?”

      如果说,前世的李明琅对市侩精明的舅母是厌恶、烦躁,那么她对朱学义此人就是彻彻底底的憎恨。

      她已经忍了两句,这人还没走,跟村口的老鹅一样呱呱个没完,不啐他两句,她李明琅就要成天底下第一良善人了。

      天知道,她跟善良这俩字,除了名字占四分之一外就没什么关系。

      朱学义像是没料到李明琅突如其来的质问,又像是抹不开面子,脸上的笑容僵硬:“那些经书子集,平时我在学里读得够多了。现在却认为,父母的教诲才是真真正正的发人深省呢。”

      见朱学义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在自己眼前吹嘘,李明琅轻哼一声,嗓音愈发甜腻尖锐,如黄鹂一般。只不过,她这只黄鹂牙尖嘴利,最爱的就是戳破虚伪的面皮。

      “表哥说完了么?说完那我该回府了。我娘昨夜给我托梦说了,这段日子得给他们夫妻俩守孝念经,不能见外男,您请回吧。等三年孝期过后,我就收拾收拾包袱去城外的明月庵当姑子,青灯古佛的,也好磨一磨我的性子。”

      朱学义哑然,过了一会儿后,讪讪道:“琅妹,我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怎么能叫外男,那多生分?镖局那些乌七八糟的才是外男吧。而且,你说去当姑子,这……那镖局可如何是好?岂不是要落入张鸿鸣那粗人手中?”

      “落在张镖头手中不好么?”李明琅粲然一笑,“不瞒你说,今日张镖头才给我开了个价,这个数——刚好够给明月庵的观音像筑一座金身,表哥你说巧不巧?”

      李明琅伸出五根手指头。

      玉指纤纤,看在朱学义眼中却是白骨精的爪子,抓走了他煮熟的鸭子。

      “这怎么可以!”朱学义喊道。

      热闹纷杂的十里枣巷为之一静,朱学义面露赧然,尴尬不已,幞头的布条咸菜似的搭在他汗津津的后脖颈上。

      他竭力说服李明琅,想让她放弃脑中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呃,我也是为表妹你的下半辈子着急么。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更要珍惜眼前人,好好生活才是。”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李明琅颔首,精巧的下巴点一点,桃花一样柔美的眼睛弯成一双新月。

      不愧是她的书生表哥,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可是朱学义这种人,往往爱用乍一听端正奋进、忠孝两全的道理压人,等轮到他自己,就会说什么“无可奈何”“情非得已”“人生无常”。好处占尽,坏处半点不沾。

      李明琅真想晃一晃上辈子自己脑袋里的水。

      朱学义得意了:“表妹你知道就好,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一个为了我好。”李明琅咧嘴一笑,一口细白如雪的贝齿在殷红的霞光下,叫人平白生出森森寒意。

      “要不是我提到卖掉镖局时,你脸上的表情太狰狞恐怖,我都要相信了呢。”李明琅道,“朱学义,你这鸡蛋大小的脑瓜子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奉劝你和你娘一句,别想了,没用的。”

      朱学义的容长脸拉得更长了,他上前两步,抓住李明琅的小臂:“表妹,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明琅汗毛倒竖,鸡皮疙瘩从小臂漫延至全身。她猛地甩开朱学义,素白的斗篷在空中飞旋,猎猎有声。

      她从斗篷内侧摸出一柄一尺长的弩,鲜红弩身隐隐发着金色,故名为金乌。此时,金乌弩的箭尖正笔直地指向朱学义的眉心,只须指尖轻轻一勾悬刀,就能立刻脱钩。

      李明琅半眯起眼睛,从金乌弩的望山处看向她表哥冷汗涔涔、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由坏心眼地笑出声。

      “明琅,你这是在做什么?有话好好说。”朱学义双手举起,颤颤巍巍地挡在身前。

      “我好好说了,谁让表哥你学登徒子动手动脚?”李明琅道,“表妹我不是故意的。表哥你也说了,我一个小姑娘家最该防备的就是地痞流氓。”

      朱学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牙关直打颤:“你先放下,放下再说。”

      “没什么好啰嗦的。”李明琅摇头,“既然我们都心知肚明,不如摊开了讲清楚。周围邻里都看着呢,让大家评评理,也算做一个见证。”

      巷头巷尾的门扉轻,墙头缩下去一个个人影。

      “过去我爹娘在时,你们逢年过节不是来探亲,而是来打秋风的。我爹娘走了,你们来我家倒来得更勤了,跟自己家似的。打的什么心思,当谁不知道呢?”

      金乌弩慢慢往下移,停在朱学义的脐下三寸。见他腿栗股栗,抖如筛糠,李明琅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她故意恶心人似的,娇滴滴道:“我李家算不上高门大户,我李明琅不过是个开镖局的武夫之女,但是再怎么说也是家产丰盈、声名在外的清秀人儿。再怎么的,也得嫁个身家清白、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又或是一方英雄豪杰。”

      朱学义咽一口唾沫,恐惧又不甘:“表妹,我明年就能去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李明琅摇头:“科举人人都能考,功名却不是什么猪头蠢脑的人都考得上的。你呢,表哥,怕是一辈子都考不取秀才了。”

      朱学义被戳中最在意也最心虚之处,连被箭簇指着都不怕,当即跳脚道:“你个小姑娘,懂什么科举?你说谁考不上秀才?有你这么说话的……啊——!”

      嗖的一声,一枚短箭自金乌弩射出,眨眼间便刺到朱学义的右脚靴尖,竟是从两只脚趾头中间穿过,把他的布靴死死钉在石板路上。

      朱学义两腿打颤,股间一抹凉意飞流直下。

      一股腥臊味弥漫开来,李明琅小脸一皱,半点面子都不给地“噫”出声。

      这时候,朱学义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和读书人的庄重自持,飞也似地脱去靴子,光着脚撒丫子跑远了。

      李明琅大笑出声,爽朗的笑声中那股子抑制不住的痛快和放肆久久地萦绕在长长的十里枣巷里。

      据说那天晚上,不少巷子里的小孩儿都做了噩梦。

      *

      不远处,方府正房屋檐之上,谢钰长身玉立,足尖点在做工粗糙的脊兽头顶。

      夕阳低垂,黯淡而晕红的日光落在他英俊柔和的眉眼间,一身白衣也染成血色,有种古怪的邪气。

      他望着那抹推开厚重大门的倩影,心中思绪万千。

      “李明琅,当真是个妙人。”

      白天见面时,他只觉得这位李当家是个爽利的姑娘,为人处世虽直接且不同寻常,但是个雷厉风行、心有谋划的当家人。至于城里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其他人嚼舌根。

      谢钰没想到,居然有人跟离谱的传闻里一般无二,云湘百姓没冤枉她,说的半分不错……泼辣,骄纵,脾气差。

      不过,有一点跟他所想的不同,李明琅这个看着娇弱无依,风一吹就倒的纤瘦身子,竟还存着一手射术,也不晓得镖局其他人知不知情。

      晚风将谢钰的衣袖吹拂纷飞,像是要凌空而起。

      他踏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夜幕降临,黑暗渐渐吞噬他的身形,融入他的影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弩发射时先张开弦,将其持于弩机的"牙"上,将箭矢装于"臂"上的箭槽内,通过"望山"进行瞄准后,扳动"悬刀"使"牙"下缩,弦脱钩,利用张开的弓弦急速回弹形成的动能,高速将箭射出。资料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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