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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 ...

  •   亚尔维斯推开酒馆脏污的大门,霎时人世的喧哗与暧昧的光影扑面而来,带起的热风吹开他兜帽上凝结的冰雪,劣质酒精味与嘟噜肉高汤的浓香纠缠着掠过鼻端,游蛇似的爬过他苍白的皮肤,最后没进如修女般扣得严丝合缝的领口。

      有一刹那,风雪的呼啸几乎掩盖了一切,成为一道僵死的白线。

      杜拉豆从陶盘里乍然跳起,咚的一声砸在黑褐的木桌,滚进一摊腥黄的酒水。

      所有人悄然放下了手里泡沫横飞的黄油啤酒,探求的目光在那突然出现的人影身上来回逡巡。

      更多的目光则滴着口涎一样停留在在他那扣着金纽扣的,丝绸包裹下的脆弱脖颈。

      肥羊。

      四下里有人窃窃私语。

      只见那人轻巧合上门,衣袍翻飞间带着克制的优雅,他全身笼罩在镶金线的黑色长袍里,仅露出一小截毫无血色的下巴,以及抿成直线的冷漠的嘴唇。

      光影交错间衣摆上有流光一闪而过。

      风声戛然而止,酒馆里突兀的沉寂下来——却又像有密密麻麻的气泡在搅动的黑水般的空气里寸寸鼓胀,只等炸裂。

      男人在门口驻足片刻,仿佛对整个酒馆粘在他身上的视线毫无察觉,他应该是在等待着什么,或是在倾听着什么。

      他轻微侧着头,半晌用他那没有起伏的僵硬声线道:

      “我知道了。”

      人们便见他及地的厚重长袍间突然形成一个诡异的拱起。那小小的拱起努力蠕动几下,终于从宽大袖口窜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来。

      那是一只猫。

      那猫如同他主人一般呈现单调而不安的纯黑色。

      带黑猫的黑袍,这组合可不怎么常见。

      人声又如气泡般层层翻涌上来。空杯磕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泡沫在舌底撕裂灼烧,手指摸索着桌面,从一摊摊酒水里捏起泡发的杜拉豆,连着指皮一齐嘬进喉咙。

      亚尔维斯环视一周,不同于门外夜色里盘踞的的寒冷,酒馆内温暖如南勒加斯托海岸的春天。四面墙壁凿有火焰的纹路,以深红的颜料粗犷涂抹——当然也可能是兽血。摆满棕色酒瓶的柜台前挂着一幅亚麻挂画,染成烫金的细线勾勒出燃烧的太阳。

      光与火的信徒。亚尔维斯暗自思忖。

      讨人厌的味道。

      黑猫从他怀里挣脱,轻轻一跳攀上他的左肩,一黑一红两只奇异的眼珠映出酒馆四角跃动的烛火。它踩了踩脚底湿冷的布料,突然直愣愣瞪着某片虚无的空气耸动鼻翼。

      “喵!”

      男人有一瞬间的停顿,似乎不解地朝黑猫歪了歪头,他嘴唇微张,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发出妥协。

      “好吧。”他说。

      于是闯入者在一片难言的气氛里从容行至前台,满身的寒气逐渐在火的眷顾中消弭。他从袍中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在台上轻轻一点,留下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

      那石头在无数双眼睛里闪闪发亮。

      “羊奶。两索托。”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低声轻呼,甚至有人手一抖摔了酒杯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

      这声音该怎样形容呢?像是蛇信吞吐时将舌尖粘在了滚烫的铁板;又像是渴水的乌鸦整日号叫,垂死时终于将喉咙给烧着了。

      这真的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吗?

      他的喉咙里绝对盘着一条嘶嘶叫的毒蛇!

      这穿黑袍又带黑猫的家伙活该是个要被烧死的吃人脑髓的魔鬼!

      噢!光明神在上!

      酒馆里嘈杂喧闹,酒杯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少有人再盯着这头肥羊,人们谨慎压抑自己的贪婪,对未知表现出了足够的敬畏。

      亚尔维斯倒是对身后的动静无动于衷,在黑猫急切的喵喵声催促里,他又敲了敲柜台:“加两勺果蜜和六勺糖。”

      随后将手笼进袖子里,姿态随意。

      酒馆老板原本斜斜趴倚在柜台,面上摆着一盘杜拉豆,即使亚尔维斯推门进来也没有掀起眼皮。

      这时他从油光发亮的豆子间抬起头来,树根一样纠结缠绕的红色胡须上粘有细碎的残渣。那双深陷在红发与红胡子之间的深褐眼睛将男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

      他咂咂嘴,用油腻的两指捏起宝石,在指腹滚了一圈。

      “巫师?你的猫不错,卖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耸耸肩,猛地转头朝帘子遮掩着的后厨扯开喉咙:“羊奶!两索托!”等了会依然无人应答,老板回头瞄了眼罩着黑袍的客人,转身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屋内便骤然响起男人的粗吼:

      “莉娅!你这该死的好吃懒做的臭虫!我早该把你!……”

      紧接着女人的尖叫撕破耳膜,夹杂着桌椅翻倒与重物着地的闷响。

      亚尔维斯皱起眉,目光从那挂画与酒柜上一扫而过,黑猫倒还紧紧盯着那金色的太阳。

      于是他搂起自己的猫,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下闭眼假寐,黑猫顺势跳上桌,盘起尾巴舔舐前爪冻僵的绒毛。

      光与火的信徒……

      看来得弄得干净一点啊。

      “真特娘的晦气!卡特琳娜的疯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伊安搓了把脸晃悠悠醒来,就听见身旁那人暗自咒骂,他抬起脑袋,右脸因枕在小臂上而留下大片的红印子,嘴角还留着些湿润的液体。

      用袖子擦了擦口水,他打了个酒嗝,眼珠转到那说话的男人身上不动了,半梦半醒间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卡特……琳娜?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又太过迷茫,落在任何人身上都无法被忽略,那人转过头面无表情盯着伊安上下一扫,突然朝他咧嘴:“嘿!小家伙!别看我了,看那儿,喏,就那儿,看到了吗?那有只大蝎子!”

      伊安的眼神顺着他示意的地方飘去,果然见角落里孤零零坐着个不合群的男人。

      那人背对着他,烛光闪烁间映出他黑袍上盘绕了整个背部的极不打眼的蝎子暗纹,蝎尾勾起纠缠着一段妖娆蛇躯,如果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现。

      他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忘掉了,但刚醒来浆糊一样的脑子实在转不过弯,只觉耳边突然吹来一阵热气。

      “哈?”男人带着浓重酒味的呼吸扑在他半边脸颊。

      “哈哈,知道他是谁吗小东西?你就敢这样盯着他。小心点哦,卡特琳娜那个疯女人的小宠物最喜欢你这样嫩的了!”

      他掐了掐伊安的脸颊肉,轻佻地笑着环上伊安的肩膀半拉半搂想要将他带起,却被酒气熏得头晕的伊安皱着眉头一手拍开——

      “别碰我!”

      “哦嘿!好吧好吧,”立时放开伊安无辜地举起双手,又不经意地瞟一眼黑袍男人所在的地方,带笑的眼里满是凝重的冷意。

      很好,没注意到这里。

      沉下脸色。

      “乖乖呆在这儿啊,小家伙,最好再睡一觉,一觉睡到风暴结束去找你的同伴。”

      伊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甩着头躲开那想要揉自己脑袋的大手,惹来一阵让人耳朵酥麻的低笑。

      “老天,你可真可爱。”

      “记住,今晚别看任何人。”

      说罢拎起伊安的半杯啤酒一咕噜喝完,在少年无法理喻的目光里将杯子晃了晃静等最后一滴酒液顺着杯口落下,然后满意地打了个酒嗝把空杯扣在桌上。

      “谢谢款待,希望明天的太阳还能见着你。呃,我是说……完整的,嗯……”

      他手指在伊安身上比划两下,脸上满是吃了虱子一样一言难尽的表情。

      “算了,祝你好运。”

      接着长腿一跨从一众歪七倒八的醉鬼间轻盈抽身离开。

      毫无留恋,干净利落。

      甚至有点像落荒而逃,仿佛身后追着一只要吃人的恶鬼。

      在酒馆大门“哐当”合上的瞬间,伊安呆愣地捧着空酒杯,鬼使神差将脸凑了上去,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霎时回神。

      等等,卡特琳娜?尸城瓦萨托的魔女,虹蛇卡特琳娜?

      那这人是——

      他猛地回头睁大眼,死死盯着黑袍上妖异的蛇蝎。

      那是!

      伊安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某些不知名的恐惧狠狠攥住——在那些久远的传说里,在孩童时期面容模糊的母亲的睡前故事里,在游吟诗人口中歌唱的数百年前辉煌的过去里——那恐惧只来源于旧时代的阴影。

      巫师……一个黑巫师!

      那是黑巫师毒蝎!

      少年眼里显示出巨大的惊惧,他瞳孔时而瑟缩,紧接着却被某种奇异的巨大的欣喜替代,难以抑制地笑出声。

      嘿!太好了,一个黑巫师!

      赞美光明!

      阿琉在走出酒馆老远时才敢将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他靠在树干上从肺里呼出一口闷气,鼻间立马凝上一层冰碴子。

      他不耐烦地撕下脸上的假胡子回头望,暴风雪让酒馆的灯火在远处若隐若现,而里面安睡的人群还不知道一个怎样的怪物在无声无息间闯了进去。

      “没办法啊。”他挠挠头懊恼道,不知想到了什么肩脊一阵抽疼,“我打不过他啊……”

      巫师什么的真的好难搞哦……

      尤其是瓦萨托的这群黑巫师。

      虽然巫师和法师或者术士一样同属于施法者,拥有施法的天赋和才能,但却更钟爱占卜、药物以及利用动物施术。而巫师之中立场混乱的一小部分——黑巫师则尤其擅长诅咒和毒药。

      虹蛇卡特琳娜一手建立的瓦萨托城更是几乎收留了大清洗之后所有剩下的黑巫师,那群巫师只会没日没夜地呆在阴暗的药剂房里搅弄坩埚炼制瘟疫,大街上从来见不到一个人影。

      他们养的那些令人倒胃口的宠物则没有理智地繁殖繁殖,不到百年便淹没了整个瓦萨托。

      所以曾经被诗人歌颂的牧歌飘荡之地才会变成人人嫌恶的尸城。

      当然,如今圣殿的铁蹄踏遍整个北大陆,黑巫师之类的黑暗生物已经很少出现在人前了。

      百年前的大清洗让这些家伙损失惨重,神眷者剑指之处白昼永不熄灭,太阳的光辉自圣城升起照彻整片陆地,驱散了一切罪恶。

      三百多个日不落的白夜之后,熬不下去的便大都像老鼠一样逃窜到遥远的南大陆去了——

      那片永远被雾霭笼罩的大陆才是真正的无序之地,犯罪者的天堂,就连圣殿的荣光也无法在那肮脏的土地上照耀。

      而留在这片陆地的渣滓们则对那尊敬的教皇弯下了他们高贵的膝盖,才得以在被他们摧毁的城市上苟延残喘。

      瓦萨托就是这么来的。

      可现在,虹蛇的毒蝎居然离开了自己温暖的地下室,出现在这阿不勒斯脆弱的极北之地,出现在白森林与边境之城梅尔戴交界区域的一个只有佣兵愿意光顾的小村庄。

      他来干什么?

      探险?雇佣?还是仇杀?

      只消扔下一个瘟疫,这里所有人都得跟着陪葬!

      神官呢?监视他的神官呢!

      如果他在这里,那虹蛇是不是也……

      最近的北地可不怎么太平,尤其是森林里的精灵王廷……而且这白风暴也来的有些太过蹊跷……

      真该死!圣殿的那群老爷们当初就不该把他们留下来!

      仁慈!呵,仁慈!

      阿琉扶着树干远望小酒馆飘摇的灯光,极寒又凛冽的空气让他胸腔里像烧起一团火,他恶狠狠朝门内那看不见的人影啐了口,最终转身消失在了大雪里。

      “逃掉了。猎魔人。”

      亚尔维斯缩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黑猫的下巴,听见它喉间发出极舒服的呼噜声,他像在和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他看起来很讨厌我。”

      “不,应该说……这个身份?”

      黑猫眯眼在桌上打了个滚,打着哈欠翻出柔软的腹部,亚尔维斯便将手移到它肚皮上。

      “真麻烦,再换一个吧。”

      屋内灯火温柔,直让人昏昏欲睡。

      一个无人在意的人的离开只是这个避风港里一段无人在意的小插曲。酒馆老板又重新坐回柜台,耷拉着脑袋啄起豆子来。

      不久后柜台遮挡着的帘子掀起,走出了一个拿着托盘的女人。那女人一头卷曲而蓬乱的红发,发间探出细长的双耳,极少的布料堪堪裹住胸脯和大腿,曼妙的身躯展露无遗。

      竟是个模样极漂亮的精灵。

      在她出现的一瞬间,男人们吹起口哨,下流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整个撕碎。

      女人不自在地扯扯过低的裙摆,杂乱的红发遮住了她的面庞,隐去了她额角青紫的瘀伤。她踌躇了一会,接着朝亚尔维斯走来,俯身将食物放在男人面前。

      她不敢抬头,那盘子里溢出的奶香一下一下逗弄着她的神经,让她不自觉舔舔嘴唇将脑袋压得更低,身体似有似无朝亚尔维斯蹭去。

      “客人,请享用。”声音软糯如幼崽低泣。

      亚尔维斯不为所动,在女人光洁的臂膀近乎蹭上他的胸膛时,他终于吝啬地抬了抬下巴,嘴唇开合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

      “滚。”

      女人顿时触电般的一抖,她小声嗫嚅了句什么,随即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仓皇逃开,路过男人们的桌椅时被却某条突然伸出的腿杠倒,白花花的躯体在人们眼底如海浪翻涌,惹得这邦无赖和酒客发出粗俗的谩骂。

      女人费力爬起来,她始终垂着头,不敢看向任何人,最后乳燕投怀般又钻回了帘子。

      只有亚尔维斯注意到了那声细小而软弱的“谢谢”,以及那红发下瞳孔倒竖的湿润的绿眼睛。

      要是大山在这里准会摇着指头笃定地说:“嘿!老兄,任何一个男人都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任何男人!”

      但亚尔维斯看起来兴致缺缺,甚至有些厌恶地收紧了下颚。

      黑猫异色的双瞳眨了眨,它“喵”了一声,探头凑近陶盘努力嗅嗅,心满意足舔起羊奶,亚尔维斯在黑猫背上撸了几把,低声沉吟着。

      “是的,一个混血种。”

      精灵,还有……红头发?人类?阿不勒斯世袭贵族特有的红发?不,不对,炼金术的味道,布格拉食人树,迦娜蛇人,龙?亚龙……竟然还有魔物的气息,最重要的是——

      那恶心的灵魂。

      亚尔维斯轻哼一声。

      那是个扭曲的从深渊拉上来的灵魂,一半用自欺的方式维持着鲜活的外表,另一半却已经腐烂得连骨头也一起化掉。

      这可真是……

      羊奶在黑猫卖力的舔吮中四散飞溅,甚至溅到男人搁在桌上的手背,白色的液体在纯黑的手套上晕开濡湿,亚尔维斯的思考被打断。

      “我以为你不需要进食。”

      黑猫甩甩耳朵,仍旧将整个脑袋埋进食盘,显然不打算回应。

      亚尔维斯无奈啧了一声,他食指卷起黑猫摇晃的尾巴尖,继续刚才的思考……

      真是惊人的伟大造物,就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打翻了你的药柜,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原料混合在一起形成巨怪呕吐物一样的粘腻东西,然后骄傲地举起来告诉你这是他刚完成的增幅魔药一样……

      “半精灵,莉娅是个半精灵。”

      荒唐可笑!

      啤酒杯“哐当”一声砸在亚尔维斯桌上,一只戴指套的手握着杯柄,翻滚的泡沫顺着杯壁淌下,直流到桌面。

      亚尔维斯望着那摊酒液不动声色收拢袖袍,他罩在兜帽下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看见一张年轻的脸。

      “莉娅,就是刚才摔倒那姑娘,给你递羊奶那个。”

      这个男人,不,应该说是少年。

      少年一头利落的亚麻短发,琥珀的浅淡眼珠,穿一身探险者们常见的装束,他脸上带着笑,仿佛对亚尔维斯冷漠的注视毫无察觉。

      “那是个可怜的姑娘,总是被老巴罗欺负。你看上去不太喜欢她?”

      少年拉开身前的长凳,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坐下时习惯性扶着腰间悬挂的短剑。他喝了口啤酒,开始喋喋不休。

      “巴罗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刚刚那个大胡子,你拿出宝石的时候,他的口水都快流到胡子上了!”

      “我讨厌他,除了支使女人外就只会格格鸟一样嗑豆子,胖得像头撑死的冬熊。”

      “亚度尼斯还说,他身上的肉有种克拉伦斯港口倒进海里的废水一样的臭味。”

      “噢!”

      少年做了一个嫌恶的鬼脸,又冲亚尔维斯笑起来,也许是太过年轻,他笑起来总有股天真而又热情的劲头,像只精力充沛张牙舞爪的幼兽。

      不过在亚尔维斯眼里则只是个吵闹的小屁孩。

      “哦对了,我叫伊安,伊安克兰德。我知道你!你是瓦萨托的毒蝎,单枪匹马在花地围杀了红蜘蛛的毒蝎,帅爆了!很高兴认识你!”

      伊安以一种棕熊见到蜂蜜的眼神期待地看着角落阴影里沉默的男人,男人伸手从头到尾撸着自己的猫,而那猫则专心致志和食物搏斗。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伊安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等不到任何回答,只得撇撇嘴:“好吧,看起来你也不怎么喜欢我……”

      “半精灵。”

      亚尔维斯适时开口,少年鸟雀一样叽叽喳喳不知道要吵到什么时候,他指节在桌上轻叩,示意伊安继续刚才的话题。

      伊安一愣,接着少年的天性又让他热情地笑起来。

      搭话的对象终于愿意和他交流,他必须把握机会。

      “啊,半精灵,我刚刚说莉娅是个半精灵。你对这个感兴趣吗?”

      “你看见她的尖耳朵了吧?他们说很多年前白森林里出现了一个邪恶的堕落者,也许是某个没落的阿不勒斯贵族,就像老巴罗那样,那人把灵魂卖给了深渊,凭借疯狂又邪恶的力量从精灵的国度伦萨里掳走了一个又一个精灵。”

      堕落者?亚尔维斯抚摸黑猫的手指微顿,做出侧头倾听的模样。

      伊安停下来灌了口啤酒,嘴角留下一圈淡黄的泡沫,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接着说:

      “那个堕落者带走了精灵,并在他们身上进行各种残酷的实验,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听他们说最后所有的精灵都死了,没有一个活下来。”

      “莉娅是被他从尸体里剖出来的,一个死了又复活过来的怪物,不知道多少生物和精灵混种出来的畸形儿,人啊……龙啊……蛇怪啊……海妖啊之类的,还有其他各种奇奇怪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

      “亚度尼斯还说莉娅身上有深渊魔物的腥臭。”

      “深渊?”

      伊安点点头,但紧接着又皱着脸纠结了一会儿。

      “亚度尼斯是这样说的,莉娅的靠近会让他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邪恶。”

      “但是他们都嘲笑他,因为深渊不可抗拒,深渊不知收敛。所以他们觉得那个堕落者只是在实验里心血来潮加了点红龙的肉块,红龙本来就是那种邪恶的东西……”

      “可亚度尼斯从不出错!”

      亚尔维斯挑起眉。

      没错,这个混血种身上确实有魔物的气息,而且是某种活跃于第六层深渊之下的高等魔物特有的恶臭。仅仅一点混杂的气息就能让亚尔维斯感到恶心,想起某些不太美妙的记忆。

      不过这气息被炼金术掩盖得很好,对深渊不熟悉的人很难发现,这个亚度尼斯倒有点意思。

      “然后?”

      “然后……”伊安抿了口酒思索一阵,“然后伦萨的精灵对他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追捕,最终在瑟兰地界丢失了他的踪迹,只带回了精灵的尸体和莉娅。”

      “精灵们不喜欢莉娅,又不忍心杀害同伴的后代,于是将她驱逐了出去。亚度尼斯猜测连生命树也没有承认她,森林无法给予她庇护,她一直在荒野上流浪,最后被佣兵找到用十个金币卖给了老巴罗。”

      伊安长叹一声,一口闷完啤酒,空杯“咚”地砸在桌上。

      “十个金币!”

      “噢!我可怜的姑娘,老巴罗只会让她像个女支女一样招揽客人!即使只能算半个精灵,她也不该被这样对待!”

      不该被这样对待?

      亚尔维斯突然嗤笑一声,惹来少年疑惑的视线。

      那该怎样呢?磨掉她的指甲,用牛奶把她的皮肤泡得发软,然后再将她装饰得像个公主一样小心翼翼捧上床吗?

      太天真了!甚至天真得让人觉得残忍。

      同类尚且以利字为先,更何况是对一个混血。人类的本质就是自私的,稍微软弱一点就会被他人玩弄,却总有蠢货还抱有期待,妄图为弱者乞求无望的善良。

      并且如果他没看错——他确实不会错——这个人类模样的混种该是魔物和高等精灵的杂交。

      你以为她的存在是炼金术的产物?恰恰相反,那些驳杂的气息只不过是某个炼金术士的小把戏,为了掩盖她那不详灵魂的不太高明的伪装罢了。

      要知道活在深渊里的东西可都不是些能够随意摆弄的小玩意儿,第四层深渊以下的每一寸土地更是带着连圣光沾上也洗不净的污秽。

      深渊会贪婪地吞噬它碰到的任何东西,深渊里的魔物也随时都在贪婪地掠夺和毁灭。融合可以说是深渊的全部,一切都在对融合的渴求里狂热,一切都在对融合的渴求里枯萎。

      如果没有亲眼见过,人们永远不会相信世上还存在那样诡异又混乱的邪恶,那甚至都不能被称之为生命,也不存在灵魂。

      只是某些只剩本能的肢体无序地纠缠,最后组成的让人恐惧的庞大怪物……

      想起自己销毁的垃圾,亚尔维斯暗自摇头。

      没有炼金术能抹掉这份扎根于本能的渴望,哪怕只是从深渊的泥土里抽取出一丝丝,也会在顷刻间污染整个实验。

      这尚存理智的半精灵大概是某段禁忌关系的产物,借以母体的庇佑自然孕育降生,暂时变成这副半是魔鬼,半是精灵的模样。

      就是不知道她能清醒到什么时候,应该也不远了吧。

      毕竟怪物再怎么伪装也终究还是怪物。

      亚尔维斯垂下眼,兜帽的遮挡让伊安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只觉男人沉默地太久了,久到让人心生不安,在他开口想要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时,亚尔维斯终于矜持地朝他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谢谢。”

      伊安一口酒呛在喉咙,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了耳朵,双眼迷茫。

      什么?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说了什么来着?

      谢谢?

      魔女虹蛇座下的第一大将毒蝎居然会对他说谢谢!

      光明神啊,亚度尼斯果然从不出错!

      少年脸上浮现出些许可疑的绯红,亚尔维斯不说话了,显然又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那么这个可笑的故事又是谁刻意编造出来的呢?

      在人类与精灵的交接地域,一个早晚会劣化的半魔绕过了圣殿的监管同一群无知的人类共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

      看来精灵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啊。

      和深渊挂上钩的任何东西都会遭到大陆的疯狂追杀,高贵的精灵族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和魔物诞下的混种玷污了自己高贵的名声呢?

      他捏起黑猫的后颈,将它的脑袋从盘子里提起来,乳白的奶液沾湿了半张黑脸,它咂咂嘴,不满地“喵”了一声,又把脑袋栽进去。

      亚尔维斯愉快地蹭着猫毛。

      不过精灵居然留她一命,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庇护地让她在森林边缘好好活到现在……

      啧……也许还是漏掉了什么东西。

      伊安打了个酒嗝,终于意识到今晚已经喝了不少,酒劲上头惹得他头脑昏涨,脸上也现出了些许热意。他托起酒杯眼珠滴溜溜乱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可以救她。”

      “啊?”

      伊安无辜地眨眨眼,有些混浊的大脑努力跟上面前人的发问。

      救谁?

      哦对,他得救亚度尼斯……他出来就是为了……

      见鬼!莉娅……他说的是莉娅!

      伊安甩甩脑袋清醒了几分,摆出严肃的脸色,失去嬉笑的少年颇显得一本正经。

      “不,不行,我不能救她!”

      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亚尔维斯难得抬眼仔细打量他,只听少年接着道:

      “我可以救她一次,但我不能救她一辈子。因为如果莉娅不能意识到反抗,我替她做出的选择就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她的命,而我没有权力改变她的人生。”

      空气仿佛再一次凝滞,男人兜帽下的脸色瞬间阴沉,嘴角抿成僵硬的直线,似有无形的压力朝少年兜头罩来。

      伊安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而且……而且我也无法承担后果。如果莉娅不喜欢我给她选择的新生活……我也……我也……”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消失在唇间,他干咳一声,硬着头皮补充。

      “好吧……是亚度尼斯这样说的,我也很想救她……”

      亚尔维斯依然一言不发,他周身的沉默几乎扼住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

      伊安紧张地注意着黑袍的巫师,搭在剑柄的手心沁出一圈冷汗,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招惹一个怎样的麻烦。

      那可是一个黑巫师!全大陆最阴晴不定的黑巫师!会把流脓的巨兽脚趾和昆虫尸体搅成糊糊喂给小孩的黑巫师!他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他被丢进坩埚里煮熟了……

      哦!赞美光明!希望亚度尼斯醒来之后还能找到我的骨头……

      在伊安瑟瑟发抖地等待中,黑猫舔干净盘里最后一滴奶水,眯眼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转身在男人臂上使劲蹭了蹭,喉咙里响起阵阵小呼噜。

      “嗤。”

      突然响起一声轻笑,是角落里那人沙哑的嗓音构成的诡异调子,如同一条毒蛇绕着腰腹攀上脖颈,在他耳边带起惊悚的摩擦感。

      下颌顿时冒起一片鸡皮疙瘩。

      “虚伪。”

      那毒蛇发出嘶嘶的叫声。

      “什么?”伊安警惕地支起耳朵,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清。

      亚尔维斯喉咙滚动,稍微坐直了身体,而伊安则条件反射般往后缩了缩,朝男人露出尴尬的笑容。

      “你问过她的选择吗。”

      不像是在询问,反而咄咄逼人。

      “选择?唔当然,亚度尼斯说可以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伊安皱眉,接着摆摆手,“不过莉娅逃走了,就像刚才那样。”

      男人再次沉默,像是无法理解,他那干涩的嗓音听起来比梅尔戴冬日的原野更加荒凉。

      “为什么?她不愿意吗?”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害怕吧,比起未来将要得到的,失去现在可能更令人感到恐惧。”

      “亚度尼斯?”

      伊安抓抓头发,无法猜测男人的态度。

      “是的,也是亚度尼斯教我的。亚度尼斯总是什么都知道!”

      “是吗?”

      那下意识的回应如同一抹渺茫的雾气,男人像在回忆又像在沉思。

      也许是某个烤焦了玫瑰花香的热烈的午后,又或者是某个火焰堕落的无边的夜晚,总有年少的声音模糊了内容似远似近地在耳边呼喊。

      然而在他那无处搁置的积了灰的记忆深处,时间的死水早已铸成了让人绝望的墙壁,将思维的藤蔓也搅进淤泥。

      黑猫乖巧地蹲坐着,瞳孔里映出酒柜上那颗燃烧的太阳,亚尔维斯揉捏着它躲闪的耳朵,唇色冷淡,神情漠然。

      “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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