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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燃烧 ...

  •   沙珂在水槽里洗了把脸,瞪着镜子里那个像鬼魂一样的人。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急需做点什么让自己冷静一下,随便做点什么,因为他的手在发抖,有某种失去了控制的东西在他的血管里狂飙,越来越烫,仿佛要烧毁他的脑子。

      他觉得自己应该出去跑一圈,最好让他跑得精疲力竭,一停下来就可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

      直到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就会惊喜地发现一切都已经恢复到了原样。

      全都变回原样。

      他要提着两只撞死在石头上的兔子出门,到罗斯夫人的小店里用它们换一整袋新鲜的苹果,她会朝他微笑。

      然后是切里、卡桑德拉、安妮塔、亚岱、克莱德、戈顿……

      所有路过的人都会朝他微笑,问他昨天过得怎么样啦,今天打算到哪里去玩玩啦,总归不过这些,临走时又会祝他玩的愉快。

      那时候阳光一定很好,他还是那样招人喜欢。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试着朝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那人冷着脸,衣襟上下巴上全是血。

      他抬起手,摁着自己的嘴角往上挑,手离开的时候在脸上留下两道血印子。

      于是他怔住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全是血,到处都是血,他开始拼命地洗手,可那血越洗越多,越洗越多,浸透了他的衣袖,顺着手肘往下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洗不干净那些血,那些……那些残忍的东西——想到这,他哽了一下,胃里皱成一团——像冰水一样裹住了他,渗透进他的灵魂,要从里面挖出某种还在跳动的东西。

      “你逃不掉的。”

      镜子里的人变成了裘纨,然后是萨满,希里安,最后变成了那个被他杀死在草丛里的山地侏儒。

      他在说话,脖子上还带着他给他造成的巨大伤口,血不断地从那里流出来,不断的流,流到了杀死他的那个人手中。

      他整张脸都被一张嘴占满,那张嘴在说:“我们逃不掉的!”

      “嘭!”

      沙珂一拳砸在镜子上,镜子碎了,一串血线从拳头和那些碎片接触的地方往下流。

      他再也忍受不住,埋在水槽里开始疯狂呕吐起来。

      希里安是对的,沙珂想,他就该当个十足的蠢货,给自己带上漂亮的项圈和锁链,然后乖乖钻进笼子里,对每个经过的人腆着脸傻笑。

      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因为这个和他置气,他以前不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乖乖的,乖乖的,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只要待在笼子里,他就不用思考除了怎么填饱肚子之外的任何事。

      也就不用去想那些……那些……

      他突然又有种想吐的感觉,但是胃里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于是他按着胸口使劲干呕,直到把今天吃的所有东西,连同肚子里的酸水全都交待出来之后,终于好受了点。

      然后他站起来,抹掉脸上的水,瞪着胸口的血渍发了会儿呆,到希里安的卧室里随便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

      半人马的衬衣对他来说有些大,他把袖子挽了挽,下摆塞进裤子里,带着他的剑开门走出去。

      他没有回家,几个小时前他给那些头挖好了一座坟墓,在盖上土的一瞬间他却后悔了,又把他们挖出来。

      那场面真有些难看,他跪在坑里,把他们一个一个抱起来,血和泥土蹭得他满身都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实上在做很多事之前他都只是凭借着一种本能——冲动——然后就那样做了,没有那么多理由。

      他把他们挨个挨个送回家,神情镇定,面色如常,关上门的时候还能笑着对他们说明天见。

      希里安是最后一个,他把他留在了最后,也许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最终却连个再见也没憋出来。

      啊,他想起来了。

      他打坏了他一块玻璃,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要先对他说声对不起。

      希望他不会介意吧。

      离开阿芙拉之后他路过了几个村庄,所有的村庄都空了,只剩下无数的脑袋,脖子以下的身体不知所踪。

      看起来就像什么残忍的恶作剧,目的就是要让人感到害怕。

      他承认他确实害怕了,无以复加,但有什么东西比恐惧更先来到,让他的手又开始发抖。很模糊,他说不清楚。

      也就是在那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是那样的熟悉,说:“只有你了,沙珂。”

      只有你了。

      他在一片开阔的空地停下,周围什么遮挡都没有。

      好极了,他想,把剑插在身前。

      天上的月亮正在相互吸引,再过不久就要变成一个完美的满月,月下漆黑的莽野里爬出一条蜿蜒的长蛇。

      他很清楚那是什么,于是双手握住剑柄,开始祷告。

      他以前从没试过这玩意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这肯定让他显得非常滑稽,但他还是坚持做完了它。

      然后他拔出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现在,他要去做一件他想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真正完成过的事。

      第一支箭朝他飞来,他挡了一下。

      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

      他看到骑兵发起的冲锋。

      满月,尸体,盛满鲜血的死亡。

      当一切结束之后,他才能找到路回家。

      *

      衰败之瞳悬浮在他头顶,那个巨大的肉瘤此时已经干瘪成了一团可怜的小东西,被几把剑钉死在桥上。

      亚尔维斯知道一切不会就这样简单的结束,因为这实在是太简单了。

      他走上前,身边纯白之剑一抖,又幻化出一柄光剑扎进那团软肉里。

      “他在哪儿。”亚尔维斯说。

      肉瘤随着他的动作产生痛苦的抖动,圣光烧灼着它的躯体,让它再次变小一圈,露出一条可能是属于某种蛇类的尾巴。

      “他在哪儿。”亚尔维斯又问,踩中那条新生的脆弱的尾巴,狠狠碾了几下。

      怪物痛叫着,依然在说:“虫子……吃……”

      亚尔维斯闭了下眼:“很好。”挥剑斩断蛇尾,抓住一团大概可以被称之为脑袋的东西,强迫它昂起头,凑在它耳朵边低语。

      “看看你现在这副丑陋的模样吧,法蒙,饥饿、贪婪、暴戾、愚昧、癫狂,无休止的吞噬,被欲望支配的怪物,不人不鬼,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吗?你还记得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吗?”

      “我是……”

      “你这连最厄难的不幸也将你抛弃的可怜虫,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以为吃掉一切就能让你感到满足,让你感觉到被爱吗?蠢货,不会有人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一个怪物!”

      “我……我是——够了!”怪物开始皱缩,亚尔维斯抓住它。

      “同时你也不会有祷告,不会有信徒。怪物没有信徒!弗列德教过你些什么全都忘了吗?怜悯、忠诚、正直、谦卑、牺牲……”

      “人性的弱点有时会把它们遮盖,但你却可笑地以为那就是自己本质的全部?堕落,堕落,又堕落,一再放任你的堕落。”

      “所以听着,滚回你的地狱去吧!你没救了。”

      肉球一般的怪物开始疯狂挣扎,狂叫着“够了!够了!”,直到一把剑从它的喉咙里插了进去,它静下来。

      亚尔维斯冷着脸,淡淡道:“你连人都活不明白,也配妄想成神。”

      然后“嘭!”的一声,那怪物炸成了灰烬。

      桥底下死人爬动,填补桥面上的缺口,让桥恢复原状。亚尔维斯呼一口气,热气在吐出来的一瞬间变成白雾,他看了眼月亮,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往回走。

      桥两边的死人头睁开眼,伸出枯瘦的手指想要抓住他,却又在他经过的时候摆出了驯服的姿态。

      他下了桥,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来说道:“你们也想和我一起去吗?”

      那像是蒙蒙之中念动了一个神秘的魔咒,所有的死尸就这样诡异地静止两秒,接着开始往下爬。

      那条月光之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因复仇而饥饿了永久的鬼魂。

      这时亚尔维斯看向山谷之外,许多幽魅的影子出现在了树林中,摇摇晃晃地朝这里走来。

      他认出了他们,手指抽痛一下,面无表情对身后道:“这里交给你们了。”

      月色下的旷野是前所未有的苍凉,亚尔维斯找到他时他还睁着眼,仰躺在血泊里,一直望着夜空,胸膛的起伏如即将熄灭的烛火一样微弱。

      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许是星星,也许是月亮,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因为他一走近那双眼就直直朝他看了过来。

      “对不起。”亚尔维斯说,在他身旁坐下,抚摸他的额头。

      沙珂艰难地扯动一下嘴唇,似乎在笑:“你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他的身体就像个被怪兽撕咬过的布娃娃,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大洞,亚尔维斯抱起他的脑袋,听见他问:“我选……对了吗……”

      “是的。”他说,“你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

      沙珂于是又虚弱地笑了两下,微不可闻地说着痛,亚尔维斯听到了,轻声哄:“没事了,沙珂,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可以睡个好觉,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痛了。”

      “睡吧……”

      直到某个时刻怀里的人彻底失去了生息,亚尔维斯脸上出现几秒短暂的空白,但他很快回神,盖住沙珂的眼睛。

      有什么压抑到极点的东西顺着风在荒野上弥漫开去,游魂的絮语翻透地下,从艾萨克谷地到弗朗索科河畔,遍寻每一朵曾经盛开过的,凋谢过的苦蓿花。

      睡吧,然后——

      一只骨手掘开坟墓。

      醒来。

      灵魂深处猝然亮起幽寒的花火,巨龙的骸骨咆哮着腾飞升空,在那之下大地开裂,无以计数的白骨和尸骸从长眠中苏醒,不需要更多呼唤,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那是一条燃烧的洪流,又汇集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世界末日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它们头挨着头,呼朋唤友,穿越荒原,在天火坠落中推倒城墙 。

      大军压境。

      *

      周围的景象正在消失,他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就已经回到了石门前。

      在召唤白骨狂潮之后,他在所有的梦境里驱逐了法蒙的侵蚀,不管陆斯恩的意志被困在哪一层梦,应该都已经得到了解脱。

      他推开石门,花了点力气,接着碎石掩埋中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洞口。

      如果小百合没有骗他的话,他将在这里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停了一会儿,也许是在等什么人,当然什么人也不可能来。

      然后他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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