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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地下迷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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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一条漫长的地道后他们进入了一条新的地道,周围变得更冷、更黑,仿佛这是什么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皮卡趴在莫德斯特背上,膝盖以下的双腿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呈现出两段扭曲的弧度。
很显然那玩意儿现在已经完全报废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觉得有些冷,抱着莫德斯特的脖子又和他贴近了一点,在他耳边嗫嚅着说:“头儿,你饿不饿啊。”
他们已经像这样走了很多天了,三天、四天……还是五天?甚至可能更久。
要知道在这样暗无天日的鬼地方,时间的流逝总是不那么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同样莫德斯特也不清楚。他们最后的记忆都还停留在那片广袤无际的白色冰原。
雷哲带领着他们往东边走,说穿过永冻河谷之后他们就安全了,他们便一直往东。
事情进展得比他们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然后某一天晚上,他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一天,也许是和那些人分开的第二天,第三天,或者第四天……
因为每一天做的事,看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他完全分不清哪一天是哪一天。
反正就是有那样一天。
那天晚上,他们围坐在一起,吃过玛丽做的晚饭,互相道了一通和“晚安”差不多意思的粗鲁的问候之后,便接二连三钻进了被窝。
守夜的人是一个叫做安东的家伙,他在牌桌上赢过他两把,所以对他有点印象,是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农民的儿子,来大城市里讨生活。
那小子有点意思,不论他说起什么,开口闭口总要先在前面加上一句“我妹妹以前说过……”或者“我妹妹以前教过我……”什么什么的。
仿佛要向全世界宣告他有个值得炫耀的妹妹似的!
尾巴都要翘上天了,真是让人嫉妒。
于是他忍不住让他多输了几把。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天似乎都睡得挺早,他睡得很舒服,头一挨上枕头就不省人事了,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长到他几乎以为他已经在梦里过完了自己的整个人生……当然最后他还是醒了。
可能是有人对他说过那么一句“你该回家了”吧,他不记得了,然后他就醒了。
稀里糊涂的。
醒来时他躺在一个巨大的深坑里,周围漆黑一片,头顶上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看起来就像什么怪物的巢穴,只看一眼就让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想站起来,没有成功,因为他的腿断了,被摔成了两段软趴趴的年糕,这让他猜测他很可能是从其中某个洞里掉进来的。
不太走运,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却也足够幸运。
他开始向四周大叫,期盼有什么人能听到他的呼救,可是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
这徒劳的挣扎耗光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又饿又渴,绝望几乎将他吞噬,就在他快要放弃,打算就这样趴在这儿等死了的时候,莫德斯特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了坑上。
他说:“我听见了!皮卡,你在这里吗?”
那场景真是让人毕生难忘,皮卡连忙应一声:“我在这儿!头儿!”
下一秒一个黑影从上面滚下来,落地的姿势不那么好看。
莫德斯特咳嗽着抬起头,摔出了两道鼻血,对着他身侧的空地说:“抱歉,皮卡,可以再说一句话吗?我看不到你。”
之后他们搀扶着离开坑洞,非常艰难,莫德斯特的眼睛似乎出了点问题,而他的腿则走不了路,真是一个妙到毫颠的组合呢……
但不管怎样,他们最终克服了这项困难。
莫德斯特背着他,他给他充当眼睛,只磨合了一小会儿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动。
他们快速交换了一下情报,具体情况是——每当一个人提出问题:关于他们其他的伙伴,关于发生了什么,或是关于他们剩下的水和食物……另一个就会陷入一阵沉默,然后满脸抱歉地说:“我不知道。”
这大概是他们俩那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我不知道。”
带着这些茫然而丧气的“不知道”,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路,一天又一天。
那些路连着路,错综复杂,相互交叉,走在里头就像走在什么巨大怪兽的血管里,一个永远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煎熬,皮卡想。
比所有直接的死亡都更加可怕。
死亡只是剥夺,即使有痛苦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煎熬不一样,煎熬要你活着,同时给予你希望,让你相信不管这玩意儿——生活——变得多坏!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如果他们信了,那希望便会像根绳子一样勒在他们脖子上,把他们变成骡子,拽着他们往前走,甜言蜜语,挥舞皮鞭,最后让他们一点一点在对生的渴望里被活活绞死。
等到那时——他很清楚,这在他身上已经初见端倪——真正摧毁他们的将不是死亡!
而正是那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他们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皮卡拆开他们最后一袋饼干,先给莫德斯特喂了一块,然后问他感觉怎么样。
“这是什么?”莫德斯特说。
“饼干。”皮卡说,自己也尝了一口,居然是鸡肉味的,他喜欢这味道。
“宠物饼干,芬恩要我拿着它,他带不上了。味道很奇怪吗?”
“嗯……要我说实话吗?糟透了!”
莫德斯特笑起来,皮卡也跟着笑。
他们很快分吃掉了这仅剩的食物,头挨着头,身体挤着身体,就像什么刚从大灾难里存活下来,互相抱在一起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皮卡看着头顶,轻声问:“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头儿。”
“不会的,皮卡。”莫德斯特搂着他,“我们要走出去。”
他们继续前进,失去了水,失去了食物,精疲力竭,盲目地前进,仿佛随时都行走在崩溃边缘。
在走到某条岔道口时,莫德斯特突然停了一下,皮卡问:“怎么了?”
莫德斯特茫然地转了个圈,什么也看不见,说:“我……我不知道,这感觉起来就像是……”
有什么刚刚苏醒了。
他没有告诉皮卡,这想法实在太过惊悚,会吓坏他的。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问接下来往哪边走,皮卡说左边,他就往左边走。
之后他们开始聊天。
皮卡其实不太想说话,因为没有必要让说话白白耗费他们的体力,但是既然莫德斯特想聊,那就聊聊吧。
他们聊起小时候,聊起安娜,聊起卡佳,聊起很多很多人,最后皮卡谈起了比安卡——他的妹妹。
他说如果他死了,让莫德斯特一定要把他和比安卡葬在一起,这样他在地下的生活就不会无聊。
莫得斯特夸张地“啊”一声,把语调拉得老长,说那你最好记得,等到他老得掉光了牙的时候再提醒他,不然他肯定会忘记的。
皮卡噗嗤笑了一下,忍住了。
最后还是和莫德斯特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泪花。
那场景简直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那时他还小,偷了一位贵妇人的戒指,被她的仆人打了个半死,扔在一条臭水沟旁边,呻|吟着,翻滚着,乞求着有没有人来救救他。
很多人从他身边走过,很多人的眼睛都在说着他们想要帮他。但是他们没有。
然后莫德斯特就出现了。
“我要死了吗?”他记得自己那时说。
“不,不会!”那陌生的小孩也没比他高多少,却能轻易地背起他,乘着风一样奔跑,“你要活下去!”
皮卡看着身后,他们走过的地方,黑暗的洞窟四壁上突然冒出一个小白点,他揉一下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头儿……”
“嗯?”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你为了安娜小姐要和帕里什家的少爷们打架,因为他们在她面前说了很多不好听的坏话。你们约在……约在……”
白点像蜘蛛网一样扩散,又像蘑菇头一样膨胀,从墙壁上滑下来,缩成一团,向上拉伸变成一个白色的人影,皮卡惊恐地睁大眼,连话也忘了怎么说。
“教堂后面的废弃仓库。”莫德斯特轻松道,“晚上十一点,一对三,不准叫人,不准带武器,谁不来谁就是小狗。”
“那……那你赢了吗?”
他把手指塞进嘴里,确保自己不会因恐惧而发出一声尖叫,看着后面出现越来越多的白影。
他回过头,看到前面也开始出现白影。
听见莫德斯特回答说:“当然!”
回答得毫不犹豫。
好像那是什么值得骄傲一辈子的事。
皮卡勉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快转动。
那些白色的鬼影浑身透明,没有五官,散发着淡淡的白光,悄无声息围在他们四周,驱散了洞窟里的黑暗。
它们好像完全看不见莫德斯特,在他走过时后退避开了他,但又马上重新聚集起来,仿佛围着一块垂涎了的好久肉。
“可是……”他咽一口唾沫,模糊地明白了什么,把头埋在莫德斯特颈窝里。
“可是我听说,那天晚上之后你有好几天都没去上学。”
“呃,是吗?”莫德斯特尬住了,“你居然还知道这个?”
“安娜小姐说的。”皮卡的声音轻微地打着抖,他深吸一口气。
“安娜?!”莫德斯特想问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幼稚的黑历史他可是从来都没告诉过别人,因为那实在是……实在是……
太丢脸了!
绝对会毁坏他在她心中完美的形象!
但皮卡却没有多说,火急火燎地叫起来:“头儿!头儿!我想尿尿!”
在他背后,一只冷冰冰的东西已经摸到了他的屁股。
“现在吗?”莫德斯特放下他,“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皮卡一口回绝,推着莫德斯特往前走,要他站远一点。
更多的冷冰冰贴上了他的后背,那感觉像是手,游移着从背后伸到了前胸,扯着他的身体往后拖。
莫德斯特走了两步,很奇怪:“你没事吧皮卡?”
“我没事!”皮卡按捺着自己的恐惧,“我没事,头儿,你再往前走一点,别回头,我马上就……”
白色的鬼影捂住了他的脸,他发不出声音。
莫德斯特这时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皮卡?你怎么了皮卡?你在哪儿?”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让他彻底慌张起来。
在他慌张的一瞬间,洞窟里的白影突然同时转头“盯”着他,它们没有眼睛,却让那场面更加阴森恐怖。
“回答我!皮卡!”
皮卡挣开钳制,又立马被抓回去,用最后的机会吼出一句:“走哇!”
白影动了,莫德斯特也动了,他朝那声音扑过去,转瞬间就被什么东西层层包裹住。
他胡乱挣扎,结果被越缠越紧,甩到墙上撞到后脑勺。
在他昏迷的前一秒,听见黑暗里传来“笃笃”的手杖声,有什么东西爬到了他脸上。
接着一个声音问:“小子,大殿怎么走。”
*
莫德斯特面前站着一个黑斗篷,身形不算高,有些驼背。
他应该庆幸自己现在还昏迷着,不然他就能见到一张足以让他终身难忘,并且让他接下来一整年都在噩梦中度过的脸。
怎么说呢,光凭那张脸估计也能成为一个传奇吧。
一只赖皮蜥蜴现在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时不时钻进他衣服里伸出舌头舔一下,像在估量测算着什么艺术品。
当它钻出来时,即使一个盲人也能从那颗无比丑陋的蜥蜴头上读出某种被叫做高兴的神情。
“伊洛德!”蜥蜴又蹦又跳,勾住黑斗篷的衣摆左右乱晃,叫着:“他死了,把他的身体给我吧!”
完全忽略莫德斯特还在起伏的胸膛。
“闭嘴,耶莱。”黑斗篷无情道,提起莫德斯特的后衣领,拖着他往前走,“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拔掉你的舌头。”
在他们走后不久,阴暗的地窟里无端刮起一阵风,艾洛伊从某条岔道口里冲出来,停在他们消失的地方转了个圈,愤懑地一跺脚。
该死,来晚了。
她沿着洞壁检查,希望能从角落里找到一丁点线索。
很久之后老祭司西金才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赶到。
“慢一点,艾洛伊,我跟不上你。”
“我让你别跟着我!”艾洛伊回头瞪着他,完全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西金神色无奈,像个为到了叛逆期的女儿而头疼的老父亲。
“你还在生气吗?”
“抱歉,我知道我没有权利打破你的美梦,但你必须明白,美梦再美,它也终究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幻想。要是一直活在梦里,现实的你就会饿死。”
“那就让我饿死!”
西金更头疼了:“不,艾洛伊,你还不懂生活,死亡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在这世上——真实的这个世界,鲜活的——有你的亲人、朋友……”
艾洛伊双手抱胸:“现在你要开始对我说教了吗?”
“……好吧。”
西金被她怼得说不出话,叹一口气,最后发出妥协,“抱歉,我想错了。”
过了会儿又说:“但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我。”
艾洛伊瞬间弯弓朝他射出一支箭,西金没躲,那支箭射掉了他身后一个白色的影子。
“那是什么?”艾洛伊问。
西金捡起地上那团白色的东西:“嗯……千年前某种黑暗炼金术的失败产物,以所有生物的恐惧为食,曾经在战争和霍乱的年代横行街头……到了阿德莱德时期就渐渐消失了。”
“后来人们管它叫斯库拉的白耗子。认为每当女妖的马车从陆地经过时,就会派它们出来扫路。”
“为什么会消失?”艾洛伊戏谑地说,“因为没有恐惧可食吗?”
“就像你们人类诗人所歌颂的那样,伟大的红王的诞生?”
“当然不是。”西金正色道,“因为魔法!只有魔法才有改变一切的力量。”
“什么造就了它,便也该由什么来将它杀死。”
他们丢下那可怜的魔法造物,继续往前寻找走丢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