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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等待 ...

  •   阿不勒斯帝国位于诺斯大陆北方腹地,广袤的国土里半数是荒漠,半数是冰雪覆盖的森林。勒托是这座王国里最尊贵的姓氏,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双头狮鹫飞过之处双生花旗帜遍地飘扬。

      梅尔戴则是阿不勒斯北境三十六城里最繁华的城市。

      梅尔戴城,通常也被人们称为热情之城,强大的地热使这里的河流终年难以封冻,四季之花常开不败。

      天气晴朗的时候,阳光下梅尔戴深红的屋顶连成一片,会成为单调冰原上唯一一团翻涌的岩浆。

      镇守梅尔戴城的诺艾尔家族当年曾跟随红王征伐北地,诺艾尔的威名三十六城无人不晓。他们拥有阿不勒斯最精良的浮空舰队,维持了边地数百年的和平,为梅尔戴城赢得了毗邻地区各种族的青睐。

      于是这里成了商贩的聚居地,也是冒险家们乐意歇脚的地方。

      紫罗兰广场附近的街道两边地上永远摆满了摊位,披着斗篷的摊主三三两两蹲坐着交谈,你能在铺着朱红琉璃瓦的屋檐下看见一切让你眼花缭乱的东西。

      陆斯恩抿了口茶水,观察着外面熙攘的人群。他面前桌上摊开一幅地图。

      洛林坐在他对面,从戒指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宝石查看。

      诺斯大陆,也即是北大陆,与南方的韦斯特大陆在很久以前曾是一块完整的陆地。

      传说在诸神统治的末期,深渊上浮出现在了人世,致使其中包裹的难以被形容的污染在陆地扩散,所到之处生者因疯狂而死,死者因疯狂复生。

      与深渊重叠的土地成为了魔鬼诞生的恶沼,直接拉动了灭世之战的序幕。

      这场战争足足持续了将近七千年,诸神下到人间行走,并不知为何相继失去踪迹,世间万物仿佛就这样被他们抛弃了。

      那一定是个绝望而崩溃的失落年代,无数的祭品供上神案,又如同人们的信仰一样被丢弃在时间的空洞里一日日腐烂,得不到回应……

      于是在诸神的抛弃里,人们抛弃了诸神!

      ……

      大陆上对于那一段混乱时期的记载少之又少,圣殿在那时也还未成立,世间生灵在对神的怀疑里苦苦挣扎,坠入深渊。

      根据残典记载,应该是在某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光明的神谕突然自那最深深处传来,响彻四野,没有哪一刻的太阳能有如此神圣的光辉。

      在那光辉中,深渊重新下沉,陆地露出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分裂成为南北两块。

      两块大陆上也都因此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口——大废墟。

      此后大陆格局迅速崩毁,太阳高居云端沉默俯视。

      成为了唯一的神。

      也是在这时,巨龙的庞大帝国逐渐在战火中走向瓦解。精灵们撤入远离大废墟的北境,依靠生命树在严寒之中挣扎生存。

      侏儒的空中花园坠落深海,矮人进入深山,半兽人迁回到荒漠以西的丛林……

      似乎所有曾经强盛一时的族群都在这场灾变中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而人类则迅速崛起,成为了如今这块陆地最繁盛的种族。

      ……

      陆斯恩手指摸索着地图,从北方的森林到西恩城小巧的一个圆,最后停在杜瓦以南与废土的交界,意义不明地画着圈。

      在大陆中央盘踞着光明教廷这个庞然大物。

      数万年前光明神救世之后,宣告了诸神的长眠,并预言世界仍未摆脱旷世劫难的阴影笼罩——那模糊的启示只指向最深深处。

      浩劫重现之时,所有皆会醒来

      不久便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睡。

      光明的信徒便在祂沉睡之地,第一缕晨光洒落的风栖高地垒起白塔,建立起了双生的城市——地上之城西恩与天上之城维尔吉拉。

      无数年来,围绕着圣城,人类的王国争斗不休。

      直到一千七百年前红王阿德莱德一统北方,阿不勒斯帝国拔地而起。西面的瑟兰,南方的布拉伊德在圣殿的帮扶下相继建立,人类的纷争才渐渐止歇。

      而六百年前东南临海的杜瓦诞生,最终形成了如今大陆上四足鼎立的基本格局。

      人类的足迹看似遍布大陆,但最北端的永恒冰域,西南原始丛林的幽暗沼泽,黑礁群以东的远海,以及南方与另一块陆地隔海相望的大废墟,依然是人类也无法深入探索的危险之地。

      陆斯恩放下地图,从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所有指针恰好指向同一处。

      正午十二点。

      他抿了口茶水,看向窗外。

      羊蹄人的尾巴扫过药摊主人支着的火炉,被点了个正着,狼犬项上套着绳索,遛着牵绳的仆人满街蹿,佣兵划开的口袋里金子撒了一路……

      街道尽头转角处人头攒动,高大建筑上竖着漆得发亮的招牌——

      黑曜石商行。

      他们抵达梅尔戴已经三天了,回城的当晚只在城里找到了原本和辛西娅一起回来置办补给的提姆。

      辛西娅早在他们还困在暴风雪里的时候就被一封急函召回了王都勒拿。

      匆忙间只让提姆给伊安留下一道口信:

      老国王快死了。

      于是前天夜里伊安在工会取消任务后,也匆匆带着同伴登上了回勒拿的飞空艇。

      只有陆斯恩和洛林留在了梅尔戴。

      显然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办。

      “洛林,你怎么看?”

      陆斯恩叠起地图收好,抬眼看向仍旧把玩着宝石的好友,一头璀璨金发比金子还要亮眼几分。

      洛林垂着头漫不经心道:“不到一个月内出现了两次白风暴,任何一场都堪比一个三级禁咒,除了塞润妮提的冰魔法我想不到其他。”

      陆斯恩赞同地挑眉,随手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放在眼前,那石头里仿佛有光晕流转。

      自然之女塞润妮提,两千多年前生命树上降生的最后一个高等精灵,出生时整个白森林的冰雪为她融化,显示出蓬勃生机。

      于是伦萨上上下下所有精灵都把她当成神的恩赐来宠爱。

      在老国王失踪之后她以公主的身份接管了伦萨,从此精灵的国度便与世隔绝,再也不欢迎任何别的种族进去了。

      人们如今也只知道她的冰魔法厉害得出奇。

      他说:“精灵看起来撞上铁板了,前几日伦萨王城出事,禁咒肆虐,塞润妮提接连两次出手都落了空……白森林和永恒冰域又靠的极近……你说会是他吗?”

      那个巫师。

      “他也是为法蒙神庙而来?”

      “可如果这样,他为什么招惹精灵?”

      思索间,陆斯恩将手里的东西轻轻一抛,稳稳落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下一瞬洛林一把握住陆斯恩的手腕,两指捏起他手中的绿宝石。

      “不稳定的传送咒,激发的瞬间能进行短距离随机传送,最远能有……”洛林瞄了眼窗外,“大概三条街道。”

      “我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挨家挨户到处找你。”

      他小心翼翼将宝石重新装进匣子,接着道:

      “不要随便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一群疯子,陆斯恩,我以为在圣殿呆了这么多年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不论是伊洛德还是塞润妮提,甚至于我们伟大的尊敬的教皇黎凡特,越是强大的人越靠近真理,也就越病得不轻。”

      “别试图用你的共鸣去理解一个疯子,这会让你也疯掉。”

      “你对他太过关注了,这不是件好事。”

      陆斯恩耸耸肩:“我没有想要和他共鸣,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洛林立马投来怀疑的目光。

      陆斯恩无奈:“我只是对他感到一丝不和谐罢了,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他出现的时间太巧了点,诺艾尔家刚出了那样的事,永恒冰域里的东西瞒不住了……但他出现的地点又是个完全的错误,除非精灵手里有什么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为此他愿意和塞润妮提对上。”

      “可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给自己套了一层毒蝎的身份,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即使是你也能一眼看穿,更不用说塞润妮提了,如果我是他……”

      “够了!”

      洛林厉声打断他,一脸“你看,我就说吧”的谴责表情,陆斯恩挨不住,假装咳嗽两声。

      “咳咳……好吧洛林,你总是对我缺乏一些必要的信任,就像个老妈子一样爱唠叨……”

      “哦?是吗?”他的副官皮笑肉不笑。

      “就是这个老妈子一样唠叨的洛林每天任劳任怨风雨无阻跟着你到处跑,防止你哪天把自己弄死在某个我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陆斯恩下意识张嘴想要反驳点什么,仔细想想居然觉得无话可说,只得讪讪地把屁股往后挪了挪,选择当一只鹌鹑。

      见状,洛林轻哼一声,也不再阴阳怪气自己的上司。

      他挑起半边眉毛,向后靠在椅背上,那软骨头的模样活像城里那些个纨绔世子弟:

      “怎样?这次从圣城出来了三个月,感觉还好吗?能承受吗?”

      “上次你不该和那个半精灵聊那么多,共鸣虽然能让你窥探她的内心,却也要承受她的痛苦。别真把自己当成个垃圾桶了。”

      “我没事。”陆斯恩摇头,“我有分寸。”

      分寸?洛林翻了个白眼,用直白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不赞同。

      陆斯恩好脾气地笑笑:“别总把我想的那么脆弱啊洛林,我都已经快一百五十岁了。不是十五岁。”

      “和漫长的生命比起来,共鸣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的,尽管外表看起来依然年轻,陆斯恩却已是个实实在在的“老人”了。

      一百五十年的时间仿佛弹指一刹,让他经历了太多。

      在不知什么时候起——洛林猜测是从那著名的“沃瑟沉没”开始,但他不这么认为,他总觉得还要再早一点,一如梦里那无边深红——他就突然多了这奇怪的能力。

      有时他能从人们的三言两语中推知到他们的过去。有时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眼神,就能让他对一个陌生人的情绪感同身受。

      教皇将这称之为“共鸣”。

      其实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灵魂过于敏感罢了。

      超乎寻常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易碎的敏感。

      最开始爆发时就像瘟疫一样让他吃够了苦头。

      陆斯恩不太想回忆起那些混乱的情绪,他拧开表再看一眼时间。

      十二点过一刻。

      还没到吗。

      到这时冬日的太阳才舍得露出脸来,从旷野上吹来的风裹着寒意吹散了天上浓云。

      陆斯恩抿了口茶,终于感觉到无聊了。

      “诺艾尔取消了的拍卖会今晚要接着举行,奥格斯格会在那时放出法蒙神眼的消息,拉人一起进永恒冰域探索……”

      一年前诺艾尔的巡逻队误入永恒冰域,在冰河裂缝下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本以为只是第三纪之后某个寒冰巨人的巢穴,没想到竟在里面发现了巨幅壁画,还从带回来的陶片里解读出了一个震惊的线索——

      那居然是祭祀某个未知神明的神殿。

      并且存在于大灾变之前的第二纪,存在于诸神统治下最辉煌灿烂的明屠王朝时期!

      这消息一出来就在南北两块陆地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争先恐后来到梅尔戴,想要窥探那些古老的隐秘……

      然后就出了事。

      陆斯恩抿了口茶,发现茶水已见底。

      他看向窗外。

      “要拍卖的东西都清点好了吗?没问题吧?”

      洛林道:“有德里夫他们守着,暂时没有异常。”

      “那就好。”陆斯恩随口一应,又头疼地扶着额角,“唉,这次可真够棘手的,什么都堆到一起出现了。”

      即使现在想起来陆斯恩依然觉得那场拍卖会诡异得渗人。

      台上的拍卖师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瞬间完成异化,把自己炸成了一摊烂泥。

      但他并没有就此死亡。

      那些溅得到处都是的血肉像虫子一样蠕动着,包裹住碰到的任何东西,用令人作呕的方式扭曲着想要聚合,又在交融时重新炸成一团团血沫。

      坐在前排的人中有几个倒霉的被那东西粘上了,到现在还躺在大贤者的院子里昏迷不醒……

      陆斯恩后来跟奥格斯格去看过那团血肉模糊的怪物。

      它就被封印在诺艾尔家的刀林地。

      那时它已经成功融合成了一个整体,凹凸不平的表面不时炸开一团血花,仔细一看居然已有了人类的轮廓。

      就在陆斯恩和奥格斯格的注视下,那团怪物的头部位置突然剧烈地蠕动,从肉里硬生生冒出了人类的五官。它的眼睛睁开直直朝两人看来,眼里没有瞳孔,新生的嘴巴咧开到脑后,露出一个惊悚的笑。

      “法蒙……”

      那张脸在说话,它不停地扭曲,像是在哭泣,又像是陷入了某种癫狂。

      “法蒙!”

      然后炸成了碎末。

      只一瞬间陆斯恩就从灵魂深处感到了毛骨悚然。

      那决不是这个世界所能诞生的邪恶与诡异。

      陆斯恩很清楚。

      那是融合。

      在那之后圣殿花了不少时间排查感染源,最终在怪物的肉里发现了一块碎陶片,上面刻着一只会动的图腾眼睛。

      在神庙壁画的记载中,那就是古神法蒙的眼睛。

      ……

      “法蒙……”

      陆斯恩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百无聊赖地盯着外面屋檐上一只锁在笼子里的红胸脯鸟儿。

      “希望这一趟不会让我错过今年圣院的开学典礼。”

      他余光瞥见深蓝的天幕下一点白影忽地掠过。

      “不然卡瑞铭又要……”

      “轰——!”

      巨大的响动从外面传来,有什么东西从天上直坠而下砸进了路边的小摊堆里,扬起一片灰尘。

      红胸脯夜莺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啾啾地叫。

      卖玛瑙的矮地精抱着脑袋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回头看见自己心爱的宝石摊撒了一地,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尖嚎。

      “啊——!”

      “强盗!无耻!小偷!败类!”

      “你这个——呃?”

      陆斯恩翻身从二楼跳下去,落到地上抬手抛给他一小袋金币,止住他难听的叫声:“抱歉,这是你应得的。”

      地精打开袋子,被里头的金灿灿闪得眼睛发直,发霉面包一样的脸顿时笑得皱起来。

      “噢!大人!老爷!您真仁慈!”

      他把袋子紧紧揣在怀里,左右警惕地觑两眼,拐进街角不见了。

      地上那摊珠宝堆里扑腾几下,冒出一只缠着红玛瑙项链的白毛鸟头,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悠悠,东倒西歪。

      “唔……这是哪儿……怎么回事……头好痛……”

      陆斯恩快步上前蹲下身,摘下挂在它脖子上的项链,捏着它的翅膀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放到空地上,又看它摇摇摆摆一屁股摔了个狗啃泥。

      他眼含忧虑:“你还好吧,普罗玻?”

      听到熟悉的声音,信天翁精神一抖擞清醒过来。

      “你在这儿呀陆斯恩,终于给我找到你了!”

      陆斯恩无言:“你迟到了三个小时。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

      “哎呀,那不是路上碰见了一只白尾海雕嘛,他的尾巴可真漂亮!我就忍不住了那么一下下……”

      信天翁普罗玻扑棱着翅膀站起来,发出嘎嘎的怪笑。

      陆斯恩太了解这鸟的性子了,恨铁不成钢正要教训两句,忽听见人群外一阵骚动。

      马蹄踏过青石地板发出独有的韵律。

      “让开!”

      梅尔戴的守城卫队挤开路边摊贩冲出来,一眨眼围住了正中一人一鸟。当先那人骑白马,按银剑,低头见到陆斯恩登时一愣。

      “你……”

      陆斯恩微微颔首,露出一抹苦笑,知道这鸟又闯祸了。

      两人于是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普罗玻跳起来落到翻倒的木架上:“啊,我想起来了,刚刚我飞过来的时候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你撞到了梅尔戴的守城结界,还给人家撞出了个洞。

      陆斯恩暗自腹诽,却也知道这并不能怪普罗玻,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他呼唤信天翁的时候完全忘记告诉它梅尔戴已经戒严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弥补:“我可以解释,莫德斯特……”

      “莫德斯特,回来!”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呵斥,卫队长回头一看,诧异地叫了声“姐姐”。

      女人走上前朝他点头:“这里的事交给我,莫德,你去刀林地找贤者大人检查一下阵法。”

      见亲弟弟不为所动,又厉声道:“快去!”

      莫德斯特撇撇嘴。

      “我知道了……”

      在女人看不到的地方,他冲陆斯恩挤眉弄眼打了个眼色,勒马掉头,一挥手士兵们便都跟在他身后如潮水离去。

      来的快,去的也快。

      周围的商贾像是早已对这种小插曲见怪不怪了,紫罗兰广场附近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陆斯恩看向来人:“午安,卡佳小姐。”

      “午安,阁下。”被称作卡佳的女人优雅提起裙摆,“午安,普罗玻大人。”

      “很高兴能在梅尔戴看到二位,接下来的事还要拜托你们。不过安娜最近不在家,没法带您在城里逛逛,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一定告诉我。”

      见陆斯恩锁着眉头一脸歉意,她心下了然,体贴道:“护城结界的事不用担心,大贤者现在还呆在梅尔戴调查异端,要不了多久就能修好。”说罢又掩唇轻笑:

      “不过普罗玻大人下次还是要注意一点,诺艾尔家的结界抵不过圣城,禁不住折腾的。”

      信天翁被她笑得老脸一红,直往陆斯恩身后躲,陆斯恩懒得搭理它,对卡佳道:“那就好,有劳卡佳小姐了。”

      卡佳但笑不语。

      她本来只是被普罗玻惊动出来查看,和陆斯恩寒暄两句便回去了黑曜石商行。

      陆斯恩带着普罗玻上楼。

      洛林仍懒洋洋靠在窗边,开了瓶上好的月隐花酿拿在手里,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普罗玻闻一下眼睛就直了,从陆斯恩肩上飞扑过去。

      “死鬼,你净会糟蹋些好东西,给我也来点!给我也来点!”

      洛林拿酒的手轻巧一抖躲过普罗玻流着哈喇子的鸟脸,抵在唇边抿一口,发出舒爽的喟叹。

      “那可不行,我就这一瓶了。”

      普罗玻立刻凑上去扒住洛林的大腿:“我不管!我也要!你听见没有死鬼,我也要!我也——呜呜!呜呜!”

      被缠得没法,洛林只得施了个小手段让它动弹不得,信天翁便以一种滑稽的姿态定在桌上,只留两只眼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

      心理活动极其丰富。

      不用猜洛林也知道那鸟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陆斯恩习惯了看这一人一鸟斗来斗去,连日来的紧绷情绪都被闹得消散了些,他笑着问道:“你找到伊洛德了吗,普罗玻?”

      鸟眼又开始滴溜溜地转。

      洛林解了它嘴上的封禁,就听鸟嘴里不死心地嚷嚷:

      “酒!酒!酒!”

      陆斯恩无奈扶额:“别逗它了,洛林。”

      一脱离禁锢普罗玻立马把尖嘴伸进长颈琉璃瓶里,舒舒服服喝了个够。洛林拨弄着它脑袋上翘起的几撮毛,笑得前仰后合。

      待它终于肯把头收回来,已经醉的晕晕乎乎了,陆斯恩不得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

      “哦,伊洛德啊……”普罗玻趴在桌上翻了个身,用脚爪挠挠肚皮,“我看到他的黑船朝最北边去了,穿过碑河进了永恒冰域,我一直跟着他越过卢恩山脉,看他消失在失落冰原上。”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嗯,我想想……得有二十多天了吧……”

      二十多天……居然在白风暴之前吗……

      “那他有没有再出来?”

      “有没有出来?”普罗玻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

      “拜托,那是永恒冰域,只要越过卢恩山的界限踏进失落冰原,就不是你想进去就能进去,想出来就能出来的了的。”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绝对没有。

      居然不是他……陆斯恩心下莫名松了口气,又只觉当然不是他。

      到现在为止,那个突然出现的巫师还是让人找不出半点头绪来。

      他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

      陆斯恩五指在桌上有规律地轻扣,洛林也一声不吭。

      普罗玻爬起来抖抖羽毛,看见自己精心保养的尾羽被路上碰见那只白尾雕啄掉了好几根,心痛得难以呼吸,只想立刻现在马上就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打理毛毛。

      “说吧,这么急着把我叫过来到底什么事,不会就为了一个伊洛德吧?”

      陆斯恩舔舔唇,忽然觉得有些脸热:“我们需要你在北地找一个人。不,不一定是北地。”

      “一个带黑猫的巫师。呃,也许也不是巫师……”

      普罗玻点头:“然后呢?”

      “没了。”

      “没了?!”

      “没了。”

      “就这?”

      “就这。”

      普罗玻两眼一翻差点没顺过气。

      我的光明神啊!

      整个大陆所有的黑巫师都可能带黑猫,更别提“也许不是巫师”?这怎么找?真当他普罗玻这么好用是万能的吗?!

      不行,等那死老头醒之后立马辞职!辞职!

      这活没法干了!

      *

      布雷尔掩饰性地端起杯子,偷偷朝自己左前方不远处那桌人看去。

      在与他隔了差不多十个身位的地方坐了两个披着斗篷的人。其中一个乖顺地垂着眼睛,是个漂亮的女孩,而另一个始终戴着兜帽,连双手也包裹在皮革里。

      看起来是他一向不会轻易招惹的那类人。

      一只姿态优雅的黑猫安静地蹲伏在兜帽人搁在桌上的手边。

      布雷尔其实已经偷看那两人不下五次了。他知道这很无礼,也很危险,但他实在难以忍受这如芒在背的视线——

      桌上那诡异的黑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论布雷尔什么时候抬头,都能对上它大睁的眼睛,盯得他汗毛倒竖,恨不得钻进身旁同伴的怀里。

      他咽了口唾沫,用手肘蹭了蹭同伴,小声说:“别吃了马特!你真的看不见那只猫吗?我是说认真的!”

      被叫做马特的男人懒懒掀起眼皮一扫,他吐掉嘴里的骨头,哼笑着:

      “得了吧布雷!哪有什么黑猫,你肯定又把拉瑞丝的迷幻剂当糖水喝了……毕竟你总是喜欢那些甜的牙疼的东西,连布班花的汁液都能说成是苹果汁!”

      “现在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一只被猫堵在家门口的老鼠,还是一条困在盆里的鱼?”

      他从布雷尔手里抽出杯子灌了口水,拎在手里随意摇晃,“拍卖会快开始了,拉瑞丝可没法抽出时间来……”

      “马特达蒙!”

      布雷尔愤怒得手指颤抖,他几乎压不住自己的声音,“我现在很清醒!就在那儿,有一只猫!纯黑色的,眼睛一只红一只黑,它正在看着我……”

      “那绝对不是一只正常的猫!”

      “是吗?”马特放下伸向布雷尔碗里的手,他眨眨眼。

      “也许你最近碰上什么脏东西了,布雷,该让阿琉来给你看看,他最擅长这些了……不过昨天我听琼说他被卫兵拦在了城外,因为他包里带着他那个宝贝得要死的人骨头。”

      “啊,那个蠢货,干嘛还要在这种时间段跑出去瞎逛,现在好了吧,回不来了吧,一点也帮不上我们亲亲小布雷的忙……”

      眼瞅着布雷尔没有被他的玩笑逗乐,反而越来越面色苍白,马特达蒙尴尬地咳嗽一声。

      “好吧……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布雷尔的心顿时被一只无形大手拉扯着沉到肚子里,他绝望地顺着马特的目光看去,却发现黑袍人的手边已空无一物。

      它不见了。

      布雷尔瞪大眼,把拳头塞进了嘴里。

      亚尔维斯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和黑云翻涌下梅尔戴深红的屋顶,日光下无比璀璨的屋瓦在此时显得尤为黯淡,像极了年迈的雄狮的鬓毛。

      街上路人行色匆匆。黑曜石商行的牌匾被擦得锃亮。

      快下雨了。

      一场大雨。

      亚尔维斯收回目光,作势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他笼在宽大袖子里的指节叩在桌上。

      “别闹了。”

      黑猫的耳朵霎时立起来,它甩甩尾巴,仍执着地盯着不远处那人——面前散发着诱人味道的餐盘。

      “喵!”

      “我知道。”男人嗓音沙哑,“但你不能这样盯着他。你吓到他了。”

      黑猫不解地歪头,它无辜地眨了两下眼,转头看着亚尔维斯。他身旁的女人依旧乖巧地垂着脑袋,稀薄的存在感几乎让她和边上的墙皮融为一体。

      好一会儿,亚尔维斯终于自语般低喃:“人类是很脆弱的。”

      他闭了闭眼,脑子里蓦然滑过许多破片一样模糊不清的画面,那是他还能被称之为人时的无比久远的记忆,他能记得的永远只有尸体、火焰还有黑暗。

      “给你买总行了吧,回来。我不想惹麻烦。”

      黑猫瞪着亚尔维斯,妖异的眼睛里映不出男人的身形,像是在思考脆弱到底是个什么。

      最后它欢快地“喵”一声,嗅了嗅空气里甜腻的香料味,在布雷尔再次抬起惊恐的眼睛朝它望来时消失在了空气里。

      这下除了亚尔维斯和他身边的女人,再也没人能看见这只猫了。

      亚尔维斯低着头,扯出一截右手的手套,底下露出的皮肤沾满了冰霜,呈现尸体腐烂般的乌紫色。

      他戴好手套,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酒楼里人来人往,吵吵闹闹,梅尔戴最近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到处都是巡逻的守卫和披着斗篷的人,让亚尔维斯在人群里站着也颇不起眼。

      “听说了吗,虹蛇前几天到金加城里去闹事,带走了窥星塔上的占卜师……”

      “什么?那个女人又在发什么疯?”

      “啊,我也知道,听说是因为……”

      “因为毒蝎死了!”

      仿佛一滴油落进了沸水里炸开,周围顿时吵嚷起来,一群人不敢置信地追问着真的吗真的吗。

      “我早看他不顺眼了,没多大本事脾气还傲得很,要不是有虹蛇护着……”

      “实在是大快人心!”

      “瞎说!你不就嫉妒人家艳福不浅嘛……”

      “哎我说你这人……”

      “……”

      亚尔维斯冷眼旁观楼上楼下的热闹景象,坐在一派安静里,侍者从他身旁匆忙经过,把餐盘粗鲁地扔在桌上,他随手推到了身边人的面前。

      “吃吧。”

      女人不知所措地抬起头,她的手指在桌下绞成一团,小声说:“好的,大人。”

      “亚尔维斯。”亚尔维斯不耐地皱眉,“我说过了,叫我亚尔维斯。”

      女人垂下头,更小声了:“亚……亚尔维斯。”

      她松开手里撕扯着的衣角,拿起碗筷时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亚尔维斯看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轻声道:

      “你为什么不跟着他走?”

      女人一愣,迟钝地反应过来是在问她,她眼神慌乱,费力地冒出一两点蚊子一样的声音:“什……什么?”

      “不,没什么。”

      亚尔维斯沉默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女人咬紧唇,忐忑不安地捏紧筷子,又听他说:

      “这里已经远离了精灵的势力范围,塞润妮提不会再追来。你自由了。”

      女人霎时脸色惨白抬起头:“你,你不要我了吗……”

      亚尔维斯疑惑地挑起眉,又颇觉有些好笑:“我不要你?”

      “我……我……”女人说不出话,磕磕绊绊嗫嚅着,眼角竟然滑下一道泪痕,越发楚楚动人,“我什么都可以做,不要丢下我……”

      亚尔维斯气笑了。

      “你把自己当什么了?被圈养得久了连人都忘记怎么当了吗?没有我你活不下去?”

      “嗯?”

      亚尔维斯兜帽下的眼神刀子一样撕开了女人脆弱的伪装,每多说一句她的脸色便惨白一分,直到她看起来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在地上碎成一地骨头,亚尔维斯话头一转。

      “那好,既然你要跟着我,那你今后就只能跟着我。我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你的过去对我毫无意义,那对你来说也只是一团吹散的灰烬,忘掉它。”

      “从现在起,你属于我。除我以外,你不必再敬畏任何人。”

      “你要叫……”

      男人闭上眼,仿佛又在某个热闹的清晨听见夜莺啼唱。

      “你叫弗蕾。”

      弗蕾呆怔地睁大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落进了她死水一样毫无期待的人生里,在她早已死掉的寂静的灵魂深处搅起澎湃的漩涡。

      她嘴唇张合,像极了一条渴水的幼鱼。

      “好的。亚尔维斯。”

      亚尔维斯满意点头,下颚轻抬示意她解决自己的晚餐。

      弗蕾抿了抿唇,感觉自己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她心不在焉地扒弄两下食物,突然开口道:“他叫亚度尼斯……对吗?”

      亚尔维斯唰地抬起眼。

      “经常会有人问老巴罗要我,我都知道的,但他不一样,亚度尼斯不一样。我还记得他。”弗蕾向男人扯开一个勉强的笑,这让她显得更加脆弱。

      “他很温柔,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施舍,他是个好人。但他不需要我。”

      “我对他没有任何价值,他不需要我,只要一离开这里,一到某个他觉得合适的地方,他就会把我丢在那儿。他是个好人,会想要给我这样的人自由。你们都是一样的。”

      “但我不要自由……”

      弗蕾深吸一口气:“我不要自由。”

      “我知道我这样的存在不配得到自由,就像不会有人爱我一样。自由只会让我痛苦,让我流浪,让我活得更下贱……我不想要那样的生活,我只想被需要,或者被占有……”

      “但是亚度尼斯不需要我,在他身上我看不见我的未来……”

      亚尔维斯看着窗外,天色越来越黯淡。黑猫站起来抖抖皮毛,跳到他腿上盘起尾巴坐好。

      “我知道了。”他说,“抱歉。”

      弗蕾抿唇,朝亚尔维斯露出笑来,并未多说什么。

      她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这样倾诉了。在很久以前白森林没有尽头的黑夜里,她的心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是再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亚尔维斯垂下眼,想了想还是告诉她。

      “有人托我把你带出白森林。”

      弗蕾手里的筷子哐当落进碗,眼里霎时爆出光彩,但那光彩只一眨眼又消失不见了。

      “不问问我是谁吗?”

      “……”她摇摇头,手心指甲扣进肉里,半晌,豆大的泪珠顺着脸侧滚落到手背上。

      “她……她还好吗?”

      亚尔维斯皱眉思量一瞬,叹道:“将死之人。”

      “是,是吗……这样啊……”弗蕾捂住脸,泪水断线风筝一样从她指间流出,她止不住地抽噎:“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她不会想再看到我的……她本来……本来就不该再见到我……”

      梅尔戴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阴云密布下连月光也透不出丝毫。

      亚尔维斯无声地叹息,看向窗外。

      快下雨了。

      一场大雨。

      *

      白森林。
      精灵王城。

      塞润妮提挥退手下宫人走进地宫通道,狭长的廊道里只听见清脆脚步声回荡。

      第三把符文锁落地碎成光点时,精灵的王女踏入了暗无天日的伦萨地牢。

      “她被带走了。”

      “这就是你和他的交易吗?为了她,你不惜自取灭亡也要把我从湖中树下引出来。”

      “你还是让我这么失望啊……”

      精灵声音空灵,似高山上皑皑白雪化成的冰泉流淌直下,跌落千丈。牢笼中的人从阴影中抬头,露出的半张脸覆盖满瓷器破碎一样的细密裂纹。

      下一瞬,泪水从她完好的右眼中夺眶而出。

      “真的吗……谢谢你,老师……”

      你终于肯放她离开了……

      “不必谢我。”塞润妮提背过身,“我也当不起你这声老师。我培养你,教导你,把你送上高位,看看你如今这副模样,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你还记得死去的艾洛伊,记得佩瑞……”

      “记得你在伦萨的上万子民吗!”

      女人唇色灰败,正要开口:“我……”

      “还是我该叫你黛汐?”精灵言语讥讽,“那个愚蠢的名字?一个愚蠢的母亲,差点为了一个半魔送出自己的命!”

      “对不起,老师……”牢中的女人早已泣不成声。

      “我爱她……我爱她!我做不到……”

      “你又骗了我……”塞润妮提失望地摇头,神情哀伤,“多少次了,总是这样,精灵族的命运在你眼里只不过是恨不得抛掉的垃圾……”

      她长叹一声,收敛情绪,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冰冷公主。

      “我不会再去找她,也不会再管她的死活,一旦她在人类的领地魔化,可不要再来求我。”

      “至于你……”她看着女人寸寸龟裂的身体,“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哪儿也别想去!”

      说罢拂袖离开,撒开的裙摆间冰雪凝结又粉碎。女人吃力地撑起身靠在墙上,突然道:

      “你本来可以留下他的,不是吗?”

      塞润妮提蓦地停下,她没有回头。

      “你本来可以杀了他,你有那样的能力,我知道的。”女人声音轻飘飘的,如同水中一段没有支点的浮木,一个浪头打来就能让她沉没。

      却又仿佛含着股奇异的要毁天灭地的狂乱:“但你没有。你让他带走了生命之核,也让他带走了我的女儿。”

      “为什么呢?”

      “你也看见了吧,你一定看见了……”

      她咯咯地笑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自己的整个肺部给咳出来。

      “那个亡灵,从深渊来的亡灵。他那么的清醒,那么的冷静……多么伟大,一个奇迹!”

      “他身上竟然没有对融合的疯狂!”

      “老师,你看见了吗……他没有,咳咳他没有被污染……”

      塞润妮提沉默不语一直向前,重重封印在她身后落锁,她神色莫名,听着女人癫狂的笑声锁进地底。

      “你相信他吗,老师?我相信他………”

      她知道女人今后将在永久的孤独里等待那个奇迹。

      奇迹……

      和这个病态的世界一样,和所有一样,静默地等待。

      她看向森林之外,目光穿过重重黑影望见高居云端的神圣白塔。

      我能相信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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